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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無際的暈眩:談博爾赫斯

《經典作家十五講》,2014

北大課堂001·曹文軒的小說課

中信出版社|獨角獸公開課·北大課

無邊無際的暈眩

第十三講·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長於“裝神弄鬼”,故而成為一個謎,一本書——“沙之書”。這本書無窮如沙,我們永遠也找不到第一頁,也找不到最後一頁。他就像他精心製作的文字一樣,給活著的人留下玄機,留下奧秘,留下符咒,留下暗碼,留下無法窮盡的解釋,同時也留下了罌粟一般的魅力。

他生命的終點在日內瓦。

他的安閑靈魂,悠然飄蕩在日內瓦清潔的上空,用那雙失明的但卻又分明亮如晨星的雙目,俯視著天下,慈和、智慧而略帶幾分狡黠地嘿嘿獨笑。他那雙衰老不堪的手,重疊著安放在拐杖彎曲的把上,用那雙不免有點滑稽的盲眼仰望著天庭,心中想起法國文學旅人德裡厄在見到阿根廷遼闊的潘巴草原後發出的那聲著名的感歎:“一望無際的眩暈。”他咀嚼著這個美麗的短句,在心中詭譎而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就是潘巴草原。”

讀懂博爾赫斯不容易。以往的閱讀,至少忽略了兩個非同小可的細節:一曰失明,一曰失眠。

博氏家族算是豪族,但卻是一個有眼疾遺傳的家族。博爾赫斯是在他的父親的雙目已經開始初見衰退、幾近失明時出生的。他的到來,使博氏家族既感到歡欣,又感到擔憂:這個男孩的未來能夠擺脫家庭的眼疾史、一生光明嗎?他們仔細觀察著這個顯然還無憂無慮的初生嬰兒,而觀察的結果是:小博爾赫斯與母親一樣,有著一雙藍汪汪的眼睛。這一“林間亮泉”似的印象,使被眼疾陰暗地籠罩著的博氏家族感到莫大的歡欣鼓舞。他們竟忘記了一個事實:所有初生嬰兒的眼睛都是藍色的。

博氏家族的眼疾像一顆惡毒的種子,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深深隱埋著的,是沒有絲毫跡象的。它就那樣默默地、陰鷙地潛伏在博氏家族的某一個人身上,十年、二十年,都不顯它的蹤影,而就當那個人正風華正茂、如日中天、愛情與事業都將進入最佳境界時,它卻似吮足了陽光與雨露,生命忽地燦然,終於破土而出,向你搖擺著黑色而殘酷的嫩芽,然後,它就瘋狂地成長著,最終以它的濃蔭徹底遮閉了這個博氏家族成員的雙目,使他從此落入漫無盡頭的黑暗深淵。

當博爾赫斯的父親終於陷入暗無天日,而只好由他的母親來充當雙眼時,博爾赫斯就已經預感到了這一點:他在劫難逃。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的博爾赫斯,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有一片看不見的陰影在他周圍飄動與徘徊。對這似乎不存在但在感覺上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陰影,他深感無奈。博爾赫斯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感受到“宿命”一詞的含義。家族的眼疾史,是他神秘主義的源頭之一。他終於成為博氏家族第六代失明者,而此時離他的人生終點還遙遙無期——他得將自己的大半生交給灰色與黑暗。

初時,他還不肯認輸,企圖對抗,但隻碰得頭破血流。他終於知道了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違抗的。當他明白了這一點以後,他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從此毫無急躁地等待那一片絕對的黑暗,就像綠茵如蓋的夏天在等待天高氣爽、萬木凋零的秋季一般。最後一星微弱的亮光也終於從他的雙目中消失。此時,他不僅沒有太大的恐怖與哀傷,還有少許孩子一般的歡快、希望與好奇。

他的母親從此又作為兒子的眼睛來陪伴他一寸一寸地走過光陰。從一張張照片上來看,博爾赫斯的晚年是平靜的,安詳的。他衣冠楚楚,或站立在英國某個城市的街頭,或面對面地與一個他根本看不見的女士在閑談,或面孔微微上仰地坐在西西裡巴勒莫的一家酒店裡。他越來越像一尊寧靜的雕像——天堂裡的雕像。

失眠是造物主對這位文學巨人的又一饋贈。

喧囂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夜幕下漸歸平靜。疲倦終於使這座曾一度繁華至極的城市沉沉睡去。然而,博爾赫斯卻必須躺在床上,去聽遠處的夜行火車的汽笛聲與窗外的落葉聲。上帝派他來做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守夜人”。他討厭這個角色,然而他卻無法推卸。他必須常年接受這一角色的折磨,沒有一夜好安眠。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黑而甜的昏睡中,不雅觀但卻很舒坦地臥於榻上時,他卻在以最優雅的姿勢默然無聲地躺在床上,頭腦竟如同在冰水中浸泡過一樣清醒。他拒絕這種清醒,因為它是“凶惡的”。

今夜的宇宙擁有遺忘的

廣闊和高燒的精確。

我徒然想把注意力移離我的身體,

移離一面連綿的鏡子的不眠,

那鏡子在增加,糾纏著我的注意力,

移離那幢重複其庭院的房子,

移離遠遠延伸至破舊郊區的世界,

郊外的小道泥濘不堪,那兒的風也精疲力盡。

我徒然等待

入睡前的崩潰和象徵

《詩集》,1943陳舒、李點 譯

《失眠》選自《另一個,同一個

曉風殘月,黎明像無數隻銀色的鳥,飛離了夜的黑樹,飛滿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天空。孤枕而眠的博爾赫斯依然雙目緊閉地清醒著。

最終,他也坦然接受了失眠。

當我們去仔細辨析博爾赫斯那些怪異到似乎不可理喻的文字時,我們竟發現這些文字與他的失明、失眠有著幽密的聯繫——

時間是否如同那座幽靜的曲徑花園是隨時可能分岔的?在那個無限的圖書館中是否可以找到一本目錄的目錄?如果有人在夢中曾去過天堂,並且得到一枝花作為曾到過天堂的見證,而當他醒來時,發現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將會是什麽樣的情景?六十一歲的博爾赫斯遇見了八十四歲的博爾赫斯有無可能?是我在做夢還是夢在做我?……

博爾赫斯太像一個玄學家。他的問題看上去很類似於17世紀歐洲經院哲學家們提出的怪誕問題:一根針尖上到底能站多少魔鬼?上帝也能創造出連他自己都搬不動的石頭嗎?所不同的是,那些飽學之士的問題,都是一些無聊的假問題,而博爾赫斯所提出的這些問題背後,卻分明隱藏著人類存在的一些實相與困境。

博爾赫斯的一生,都在用力地思考著這些我們這樣的俗人想也不會去想的冷僻、荒疏的問題——他在失明、失眠以後,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越發固執與偏激。他悄然從我們身邊走開,孑然一處,去思考他——也只有他願意並有能力去思考的那些“尖端”問題。他並不希望我們能夠去理解他,去模仿他。他只想獨自一人來揣摩——用畢生的時間來揣摩這些隻與上帝有關的問題。在他看來,他只能與上帝對話,而無法與上帝創造的人對話。

鬼鬼祟祟的天氣、絡繹不絕的見骨之論、富有魔力的結構方式……博爾赫斯之所以是這樣一個超凡脫俗、不與他者類同的博爾赫斯,失明、失眠在這裡實在是幫了大忙的。其實,他早在真正失明以前,就已經失明了——虛擬的失明。他知道,他遲早將會失明,因此,他早就有了失明的感覺並養成了失明者特有的姿態:閉目凝思。他發現人睜開雙眼去思索與閉起雙眼去思索,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思索。後者會出現幻像。他坐在酒店的小椅子,椰風柔和地吹過耳邊;他拄著拐杖,立於塞納河的岸邊,靜聽流水潺潺而過;他斜躺在花園中的睡椅上,聽到飛鳥在天空滑過的羽響……也許這一切,他都未聽到。

當他閉上雙目時,那些幻像出現了,就如同深秋時節,忽地吹來一陣清風,那些金箔般的葉片紛紛墜落,飄滿了太空:圓型廢墟、曲徑花園、球體圖書館、沒有首尾的圖書、正反圖樣一樣的硬幣、光芒四射的亞洲虎、純粹的字母迷宮……此時此刻,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看見了無數大眼明眸的人所無法看到的風景與物象。眼睛的失明竟換來了思緒的自由飛翔與飆升。一切被凝視著的、容易固定你想象太空的事物,在他的視野中的淡化、消逝,給他的補償卻是任由他去作無邊的幻想。

而當夜深人靜,失眠開始光臨他的臥室、肉體與靈魂時,他的幻想將會變得更加沒有羈絆與約束,也更加荒誕不經。他覺得他並非是躺在一個有四堵牆壁的鬥室之中,而是懸浮於漠漠大空,徜徉在曠野上或是在朦朧一片的大海上隨風漂遊。視點高移,四周空空,前後左右,上上下下,皆無界限。在渴望睡眠與無法入睡的痛苦中,他獲得了落枕便昏睡如死的人無法獲得的幻想快感。他可能還要不時地進入“胡思亂想”的狀態,而就在此刻,他或許恰恰進入了藝術的秘境。

失明使他不能再目睹現有的事物,他只能依靠回憶。此時,他便會對記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進行沒完沒了的反芻。他發現這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上帝漫不經心的一筆——一切皆是上帝蘸著心血書寫的,無一不飽含著意義。落葉、遊絲、水波、雨滴……哪怕是蚊蚋的翅顫,都是文章,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深刻而玄奧的道理。博爾赫斯閉著雙目,用他那雙綿軟無力的手,指著他看不見的一切:那些晃動著的草,那些搖擺著的枝頭,那些默默無語的石頭,那些閑蕩的流雲,都是書,一部部哲學的書,大書。博爾赫斯以他的失明與失眠為我們指點了一個更加豐富而高深的世界。

失明、失眠成就了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成就了我們。

“我經歷得很少,但我懂得很多。”

這句由他本人說出的話,是我們打開博爾赫斯魔匣的唯一的鑰匙。博爾赫斯與其它作家的所有迥異,都是從這裡開始的。而他之所以“懂得很多”,全都仰仗於書籍。

我們去翻查一部文學史,很難發現有另一個作家也像他這樣與書籍有著這麽深切的情緣。他是在書堆上長出的一棵樹——一株靜穆的樹。

倘若有人問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我會說是我父親的藏書室。有時我認為我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藏書室。

博爾赫斯一生中,有大量的時間用在了閱讀上。讀書在他看來是一種天底下無與倫比的享受。書的概念,是神聖的。雖然它們未必都能夠像《古蘭經》、《聖經》、《吠陀經》那麽神聖,但它們總在企圖接近神聖。一本書,它安靜地立在書架上,此時,你用乾淨的雙手將它取下,然後輕輕打開,這本身就是一種審美。在博爾赫斯的眼中,打開書籍,猶如花上蝴蝶打開雙翼。

我們每讀一次書,書也在變化,詞語的含義的變化。此外,每本書都滿載著已逝去的時光的含義。

當我們看一本古書的時候,仿佛看到了成書之日起經過的全部歲月,也看到了我們自己。因而,有必要對書表示崇敬……

《書》

在博爾赫斯的全部著作中,有不少文字竟是用來談論書的。書甚至成為他作品的主人公。著名的短篇《巴比圖書館》以及《沙之書》,對書有許多獨到精辟的見解。在這裡,書不僅僅是書本身,書成了隱喻。書是存在的象徵,是存在的複現。書的浩瀚無涯,書的重複與循環,書的迷宮,書的遊戲,書的結構,所有這一切,都是存在的實質。

反過來看,宇宙也就是一個圖書館,它有“內涵精美的書架,謎一樣的書籍,供巡遊者用的無窮無盡的樓梯,供悶坐的圖書館員用的廁所”。是存在像圖書館,還是圖書館像存在?我們實在無法分清。所有一切關於存在的疑惑與不解,在我們面對巴比圖書館與那本沙之書時,我們又再次相遇。

書在博爾赫斯這裡,具有濃重的形而上的意味與宗教的意味。

博爾赫斯一直想撰寫一部書的歷史,但未能如願。他實際上根本無能為力,因為書就像是存在一樣,是神的產物。他在自己設計的那座六面體的、周圍則無可企及的“圖書館”裡面,永遠只能是一隻找不到出口的迷途羔羊。

上帝知道他生性愛書,因此便安排他到圖書館工作。提到博爾赫斯,我們既想到他是一個作家,同時又要提到他是一個國立圖書館的館長。他長期與書打交道。他將書看成是一顆顆精靈。當他巡視於殿堂中一個個矗立著的書架間時,他的心情也許是最好的,這就如同他漫步在濕潤、靜謐的蒼古老林裡。

1946年,獨裁者庇隆在瘋狂的歡呼聲中上台後兩個月,博爾赫斯被他撤換了下來。會玩黑色幽默的總統“提升”他為科爾多瓦街國營市場的“雞兔稽查員”。這是庇隆對嘲弄他的博爾赫斯的嘲弄。(這個說法不嚴謹,博爾赫斯公眾號編注)這種安排顯然帶有侮辱性質。這一段時間也許是博爾赫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的痛苦也許並不在於他要充當“雞兔稽查員”,而在於他離開了朝夕相處的圖書館,離開了那些與他心心相印的書。

1955年,庇隆下台後,博爾赫斯被任命為國立圖書館館長。他是在豪華的玫瑰宮接受新總統任命的。博爾赫斯當時的感覺是:像是一場夢。然而博爾赫斯很快就失明了。

他以如此絕妙的諷刺

同時給了我書籍和失明

他在“禮物之詩”裡,仍然激動地感謝上帝對他的恩典(“一次給了他80萬冊書和黑暗”)。雖然,他已經再也無法去閱讀那些書,但只要身在圖書的海洋裡,他就會感到心醉神迷。

國立圖書館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圓型廢墟、曲徑花園、巴比倫彩票、薩伊爾錢幣一樣神秘莫測,竟有三任館長失明。博爾赫斯與圖書館本身,就是一篇博爾赫斯式的小說。

博爾赫斯心甘情願地做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他在那裡一待就是18個年頭。

書最終成了博爾赫斯生命的一部分。此時,書不再是僅在被閱讀時才顯出它的“天價”。它存在著,即使千年塵封,對於博爾赫斯來講,也是不能有片刻消失的風景。他已無法掀開書頁去閱讀它們,但他分明聽到了書頁翻動的聲音,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是音樂般的聲音。這個盲眼老人幾乎要成為“連街上的破字紙都不放過”的塞萬提斯。他心裡明明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再看到美麗的文字了,但他仍在繼續買書、攢書。當有人送了他一套1966年版的百科全書之後,他說道:

我感覺到這本書在我家裡,覺得這是一種幸福。這一套字體瀟灑、共有30卷的百科全書在我家裡,只是我不能閱讀——儘管如此,這套書總在我家裡,我感覺到書對我具有親切的吸引力,我想,書是我們人類能夠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

《書》

書伴隨著他走完了人生的長旅。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幾個書的聖徒之一。

我們見到了大量的博爾赫斯的照片。這些照片像他的小說一樣充滿魅力。這是大師的風采。人的內在總要體現在他的外在上,體現在雙目裡,體現在眉宇間,體現在哪怕是微小的動作裡。大師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就像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二流、三流、末流的小說家一樣。是大師還是未流的小說家,隻消去看一看書上的肖像。這些年,我總有一個疑問:大師們為什麽就能讓我一眼看出他們是大師?這與攝影術無關。許多從前的大師,他們處在的年代,是攝影剛剛起步的年代,但在若乾年後的今天,我們再去重睹那些依稀可見的形象時,我們仍然感到了那種令人敬仰的風采。

而在攝影術已無比發達的今天,許多當代小說家的肖像卻總是讓我看到那些形象的薄弱、輕飄與毫無希望。對博爾赫斯,我最欣賞的一張肖像是他安坐在圖書館裡。此時,他已經很衰老了,但衣著整潔、面容平靜、一雙瞎眼卻分明透出一種使人感到震動的精神。我閱讀這幅照片,只能在心中說:這就是大師。我曾起了一個惡毒的念頭:如果讓一個末流的小說家也坐在這裡,八成讓你覺得他是一個盜書賊。

差異就在“氣質”二字上。

而氣質與書絕對有關。

博爾赫斯並非是一個英俊的男子,相反,他倒有許多醜陋的地方:與身材相比,頭腦過大,五官過於分開,……。但,書在潛移默化中雕刻與豐富了他。我們無法去描繪這一漫長而神奇的過程,但我們看到了一個事實:許多其貌不揚的人,在書的照拂之下,一日一日地變得光彩起來。他們站著,坐著,走著,或斜倚在隨便哪個地方,都分明是一個個人物。他們在訴說著一個樸素的道理:讀書養精神。

一股迷人的書卷氣,淡淡地縈繞著博爾赫斯這個瞎眼老人。

或許,末流小說家輸就輸在缺乏這股書卷氣上。

博爾赫斯讀得最多的書,大概是哲學方面的書。而其中對老莊、柏拉圖、休謨、柏格森、叔本華等人的玄學猶為入迷崇敬。他所謂的“懂得多”,不在懂得日常生活的、平頭百姓們的道理,而在懂得種種超越油米醬醋柴的終極性的道理。他不是混雜在人堆裡、立於大地上的思考,而是脫離人群與日常情景半浮於空中的求索。《長城和書》是關於“或然”命題的,《巴比圖書館》是關於虛無觀的,《薩伊爾》探究的則是宇宙的對稱性質,而《圓型廢墟》則是他思索永恆“循環性”的產物。《阿萊夫》的主人公是太空,而《曲徑分岔的花園》的主人公是時間:

曲徑分岔的花園就是一個巨大的謎語,或者寓言故事,它的謎底是時間;……曲徑花園是按照崔朋的想象而描繪出的一個不完整、但也不假的宇宙影像。與牛頓和叔本華不同,您的祖先不相信單一、絕對的時間,認為存在著無限的時間系列,存在著一張分離、匯合、平行的種種時間組成的、急遽擴張的網。這張各種時間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長期不相乾的網,它包含著全部的可能性。

趙德明 譯

他的相當多的作品,都是叔本華“不可知論”哲學的又一種敘述。

他確實懂得很多,但差不多都是我們這些常人不懂和不必要懂的。

他說他“經歷得很少”,這不是事實。他很早就遊歷了歐洲。歷史悠久的家庭、性生活方面的缺陷、情感方面的失落、政治迫害、疾病的折磨……可以說飽經風霜。但他的作品的確如此:它們較少呈現他的個人經歷,而更多呈現的則是他懂得的那些道理。他的書讀得太多了,以至於知識牽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反而淹沒了他的那些寶貴的經歷。他不是一個靠經歷來支撐寫作的作家,而是一個靠知識來進行虛構的作家。他崇拜書的結果,使他多少不等地忽略了自身經歷的價值。

“書便是記憶,此外,還有想象力。”

他迷戀著書所給予的想象力,終日陶醉於想象力飛翔於浩淼無涯的思維太空而帶來的快感之中。他把他寶貴的一生,都耗費在了“莫須有”的創造上。他帶來了新的小說景觀,這奇特的景觀甚至使人懷疑它們是否還是小說。他將他心領神會的哲學奧秘帶進了文學。他找到了帶進的方式,而這些方式幫助他使那些哲學奧秘順理成章地化成了文學的新鮮主題。他終究還是文學家。他感興趣的問題一如莊子、叔本華,但,他的敘述方式卻是文學的,而非哲學的。幾乎所有的批評家都看到了這一點:博爾赫斯為人類的文學創造了又一種敘述方式。

這個書聖、書蟲子,被書“奴役”了一生,但書也使他浸潤骨髓地享樂了一生。他太珍惜他“懂得”的了,以至於有人責怪他“掉書袋子”。這是缺憾,但這一條缺憾不可彌補,因為一旦彌補,智慧的博爾赫斯將不複存在;博爾赫斯的文字好看,也就好看在“掉書袋子”上。

博爾赫斯的視角永遠是出人預料的。他一生中,從未選擇過大眾的視角。當人們人頭攢動地擠向一處,去共視同一景觀時,他總是閃在一個冷僻的無人問津的角度,去用那雙視力單薄卻又極其敏銳的眼睛去凝視另樣的景觀。他去看別人不看的、看出別人看不出的。他總有他自己的一套——一套觀察方式、一套理念、一套詞匯、一套主題……。

在他所青睞的意象中,“鏡子”則是最富有個性化的意象。鏡子幾乎是這個世界之本性的全部隱喻。

博爾赫斯看出鏡子的恐怖,是在童年時代。他從家中光澤閃閃的紅木家具上,看到了自己朦朧的面龐與身影。這一情景使他頓時跌落在一種神秘、怪誕而陰氣飄飄的氛圍之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這未免太可怕了——不亞於在荒野中遭遇鬼影的可怕。他望著“紅木鏡”中的影子,心如寒水中的水草微微顫索,那雙還尚未被眼疾侵蝕的雙目裡滿是詫異和疑惑:

模糊的

紅木鏡,在紅色黃昏的薄霧中抹掉了

那副張望著和被張望著的面孔。

《鏡子》陳舒、李點 譯

選自《詩人》

他一生都在想擺脫鏡子,然而他終於發現,他就像無法擺脫自己的影子一樣無法擺脫它。閃亮的家具、平靜的河水、光潔的石頭、藍色的寒冰、他人的雙眼、陽光下的瓦片、打磨過後的金屬……所有這一切,都可成為鏡子映照出他的尊容甚至內心,也映照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宇宙就仿佛是個周圍嵌滿鏡子的玻璃宮殿。人在其間,無時無刻不在受著鏡子的揭露與嘲弄。“玻璃”,是黑暗中刺探著人的幽目。

鏡子還是汙穢的,因為它象徵著父性,象徵著交媾。“鏡子從遠處的走廊盡頭窺視著我們。我們發現(在深夜,這種發現是不可避免的)大凡鏡子,都有一股妖氣。”更糟糕的是,它如同父性一般,具有增殖、繁衍的功能。鏡子和父性是令人惡心的,而“惡心是大地的基本屬性”。

我看他們無窮無盡,

一個古老契約的基本履行者們,

無休止地、致命地

以生殖來擴充這世界。

《鏡子》陳舒、李點 譯

選自《詩人》

交媾,增加人口,使人群如蟻,這是醜陋之舉,是應該被憎恨的——“憎恨它們(父性與鏡子)是最大的美德”。鏡子既是交媾、增殖的隱喻,並且它還經常是使一個心靈無瑕的孩子看到男女交媾的映照物——由於疏忽,男人與女人的隱秘,被暗中窺視的鏡子偷偷地傳導給了純潔無暇的孩子。由於博爾赫斯對鏡子深惡痛絕,因此,他本人在性這個問題上,始終畏縮不前。或許是因為能力方面的原因而導致他對性的憎惡態度,或許是因為他對性的憎惡而導致他在性方面的困惑與軟弱,總而言之,鏡子始終是他存在太空的障礙物與令人無法忍受的窺視者。

博爾赫斯一向害怕鏡子,還因為它的生殖只是一種僵死的複製——他“害怕自己遭到複製”。在鏡子中,他倘若能看到一個與自己有差異的形象,也許他對鏡子就並不怎麽感到可怕了,使他感到可怕的是那個鏡子中的形象居然就是他自己的純粹翻版。博爾赫斯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對“克隆”提出哲學上的、倫理學上的疑義的人之一。他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一天早晨起來,他走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見到了無數的人,但他們都是一模一樣的面孔。這太可怕了!所以“複製”、“重複”、“循環”、“對稱”這些單詞總是像枯藤一般糾纏著他的思緒與靈魂,使他不能安寧。他希望博爾赫永遠只能有一個,就像是上帝只有一位一樣,而不想看到“分裂”,看到無數的“同樣”。

也許虛構是鏡子的最根本的特性。鏡子將博爾赫斯帶進了柏拉圖的哲學境界:世界就是一個面對洞窟而坐的人所看到的被火光映照在石壁上的影子。我們以為是面對世界,而實際上只是面對鏡子,我們看到的這個世界,隻不過是一個拙劣的模仿之作,並且,我們永遠只能是觀望,而無法溶入其中。我們企圖觸摸,但觸摸的只是鏡子本身,而不是鏡子中的世界,這就好比我們無法觸摸鏡中人之臉一般。從某種意義上講,博爾赫斯的全部哲學思想與美學觀,都來自於鏡子的啟示。他那樣親近叔本華的不可知論,也正是他看到的世界,被他的心認作了它僅僅是幻象。既然世界本就是虛構的,詩、小說,自然也就只能將自己視作虛構。當博爾赫斯認定了這一點,他便心安理得地進入了虛擬的境地。他的文字成了永不能走出的迷宮,成了撲朔迷離的遊戲。

我入神地想著這些虛幻的景象,忘記了自己被捕捉的命運。在一段難以確定的時間裡,我感到自己成了這個世界抽象的感知者。朦朧而活躍的田野,月亮,暮色,都在我心中活動起來;同樣,那能消除任何疲勞的下坡路也是如此。黃昏是親切而無限的。路不斷地向下,在已經模糊的草地上分成岔道。一陣尖銳的、仿佛按音節吹出的音樂,隨著風的變化時遠時近,裹挾著樹葉和距離。

《曲徑分岔的花園》趙德明 譯

他認同了虛幻,並心情愉悅地觀望著這一道道風景。然而,我們卻又分明感受到了一種真實:他最真實地道出了世界的虛構性。

一切都是虛構,甚至是鏡子本身以及關於鏡子的解釋,也都是虛構。

人生,則是鏡中人生。

博爾赫斯為了使他人也能感受到鏡子的性質,借用了具體可感的形象:一個國王,給了一位詩人三種獎勵品:銀鏡、金面具和匕首,詩人最後接過匕首,一出王宮就自殺了,而國王本人從此成了乞丐,在他的王國四處流浪(《鏡子與面具》);一個神情憂鬱的女孩瘋了,她臥室裡的鏡子被蒙了起來,因為她在鏡子裡看到“我”——一個男人的影子以及被它篡奪了的她本人的影子,她面對魔幻般的追逐顫抖著(《被蒙的鏡子》);……

博爾赫斯說:“我對上帝及天使的頑固祈求之一,便是保佑我不要夢見鏡子。”

1999年10月26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

*文中引文取自中文版《生活在迷宮:博爾赫斯傳》(上海知識出版社 莫內加爾 著 陳舒 李點 譯)、《博爾赫斯文集》(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 多名譯者)、《博爾赫斯》(華夏出版社 陳眾議 著)等書(原注)

我們去翻查一部文學史,很難發現有另一個作家也像博爾赫斯這樣與書籍有著這麽深切的情緣。他是在書堆上長出的一棵樹——一株靜穆的樹。

——曹文軒

—Reading and Rereading—

《經典作家十五講》,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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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1981年博爾赫斯在羅馬接受頒獎

他於1980年獲得的Balzan巴爾讚獎

By Graziano Ari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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