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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 壽光水災之後,一名救援隊員的自述

壽光水災之後,一名救援隊員的自述

口述 | 任友亮

採訪、文 | 楊語

見到任友亮是在壽光災後的第九天。任友亮是山東濰坊人,濰坊市民間公益救援隊“先鋒救援隊”的隊長。當時他正在壽光市營裡鎮監督一車漂白粉的卸貨。漂白粉有十噸,用於水體的消毒。壽光養殖業發達,洪水退後,留下大量動物屍體。防疫和蚊蟲消殺的工作因此變得十分緊要。從8月18日進入濰坊做城市內澇的救援,再到壽光,他已經連續工作了9天。每天工作超過14小時,每天喝四、五罐紅牛,喝的時候總是將一整罐一飲而盡。他的麵包車裡堆滿消殺用的器具和藥水,有時一個急刹車,一個小箱子會砸到他頭上。

8月19日,山東壽光地區受台風“溫比亞”影響出現了強降雨。伴著大雨,位於彌河流域的冶源、黑虎山、嵩山三座水庫開閘泄洪。位於下遊壽光境內沿河的村莊被倒灌的河水淹成了一片澤國。壽光市和濰坊市也出現了城市內澇。

災後的第九天,壽光和濰坊市區的城市內澇早已褪去。壽光市內一座橫架彌河上的橋的欄杆上依然能看到洪水留下的黃色泥沙。河水倒灌時,水甚至沒過了一米多高的欄杆頂,給整座橋染了色。壽光市內的垃圾桶被水飄起來,飄在無人的大街上。這次的洪水帶來了大量泥沙。洪水退後,它們留在城市和村莊裡,以及河流的兩岸,成為令人頭疼,亟待清理的淤泥。

水災時,壽光市孫家集派出所的兩名輔警孫超和魏澤坤前往救援在雨中被困的村民時,被洪水衝入河中。任友亮和他帶領的“先鋒救援隊”的隊員們,前來搜救的特警們,就是踩在這樣的淤泥裡搜尋兩名失蹤的輔警。三天后,一些隊員繼續搜尋,任友亮和另一些隊員則到各個村莊進行防疫消殺。

在他們進行防疫消殺的村莊邊上,彌河已經恢復平靜。從玉米成片倒伏的方向可以想象河水如何湧來。這些玉米也被河水染成了土黃色。河水也衝破了橫在彌河上的公路的護欄,一條看起來堅硬的鋼鐵橫在路中間,指向路另一邊的河水。曾經跟護欄相連的柱子上掛滿了土黃色的水草,也是朝一個方向指著。任友亮告訴我,這一段的彌河曾經有幾十米寬,玉米種植發展起來後,逐漸縮到二三十米。現在又恢復了以前的寬度,甚至比以前更寬。河兩邊被拋在水裡的玉米,也是土黃色的,似乎已經被淹死了。

村裡有些地方的淤泥還沒有被清理乾淨,踩下去能感覺到強烈的黏度。被水泡過的糧食發出的酸味遍滿整個村莊。養豬廠也發出臭味。動物屍體已經被掩埋處理了。掩埋的地方被撒上厚厚的石灰。任友亮替他合作的平瀾公益基金會交接一車石灰。在村莊邊上,十噸的生石灰直接傾倒在埋了動物屍體的土壤上,白煙彌漫。

在我們路過的一些村莊,村民們坐在自家院子門口洗刷被水泡過的家什物件。土黃色的鍋碗瓢盆,草席,被褥,桌椅從院子裡堆到院外,院子也是土黃色的。一位農民用和一盆水緩慢地擦洗他的玻璃杯子,盆裡水的顏色和河水的顏色一樣。“我們什麽都沒有啦,”農民說,“家電,糧食,牲畜,一輩子的東西都沒有啦。”

任友亮在奔波在不同村莊的路上時不時會接到兒子的電話,問暑假作業怎麽寫。他已經有十天沒有回家。8月28日,他接到消息,第二名失蹤輔警的屍體已經找到。他說,好的,對他們的家人有交代了。同一天,防疫消殺的工作大概結束了,他開著車幫平瀾公益基金會把消殺用的器械捐到當地醫院,救援工作最忙的階段算是結束了,不用再擔心開著車有盒子掉下來。在去醫院的路上,他拿起當天的第五罐紅牛一飲而盡,告訴我他這十天的救援經歷。說完他說,我真困啊,可是今天已經喝了五罐紅牛,不能再喝了。

以下是任友亮的口述。

路邊的護欄被洪水衝斷了

村民在洗曬家中被洪水浸泡過的物品

任友亮告訴我,洪水之前,彌河的寬度只有二三十米

我們的救援從18號就開始了。

我們這個地方其實去年特別缺雨的,缺水,今年我們一看有暴雨、台風,就怕一些涵洞裡面積水。所以在台風來之前我們都已經做了預防措施。從下暴雨開始,我們全隊就在濰坊市幾個容易淹水的地方布置了人員車輛。我們先鋒應急救援隊,隊員加志願者,接近50人吧,帶了40台車,四條衝鋒舟,忙了一晚上,救助被困的車輛人員。把車拖出來,把人員轉移這些,沒詳細統計,可能一晚上救助兩百次吧。

19號早上,接到一個學校的求助,他們宿舍樓邊上的建築工地挖了一個大坑,那個大坑積水,可能影響到宿舍樓。我們早上緊急又去學校,把學生安全疏散。回來的時候,雨停了,大家心一下就放下去了。但是晚上收到通知說,青州那邊有村莊被水衝了,路線阻斷,無法進入了。我們就跟當地的部門聯繫,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就去那邊,但是政府已經啟動了應急預案,當地駐軍、消防都過去了。

然後接到警察的通知,說他們已經到壽光了。我們又馬上集合,都沒休息,就過來了。過來之後知道是要搜救兩個失蹤的輔警。我們馬上投入工作,和警察一起進入了現場進行搜救。20號下午,當時分成四個特救小組,特警有大概七十人,我們的隊員大概有四十人,還有一些外地來的救援隊。跟著我們的志願者沒有來。我不太讚成讓志願者參與這種危險性高的工作。我們的隊員都是受過應急救援的培訓的,志願者沒有。

我們的任務範圍是彌河孫家集到寒橋這一段,距離在十公里以上,接近二十公里。從他們落水的地點往下找,這一段有路面,有河,河岸兩側是淤泥。本來的濕地公園全部被淤泥給掩埋了,掩蓋了。我們開著車帶著船,還帶著救生衣和浮力繩。因為我們首先要保證我們搜救人員的安全,一旦有人落水,我們要有足夠的能力和足夠的準備不發生危險。當時我們搜救人員的救生衣做不到人手一件。因為第一天接到命令往這邊開拔的時候,其實都不知道過來具體做什麽,到達壽光之後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然後才開始要這些物資過來,但是你的工作不可能不開展。所以說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大家都在積極地進行搜救。

船需要多個人合作抬著,經過泥濘地面之後,才能放到河裡面去。有的地方水草特別多,不敢開船的馬達,只能用竹竿撐。我們救援隊跟特警一起。在大災大難面前,肯定政府力量還是主要的,但是很多特警隊員都是十八九歲的小男生,他們沒有應急搶險救援的經驗,對危險的辨識能力他們也不具備。我們救援隊員基本上在二十五歲以上,都受過過專業的救援培訓,在這方面跟特警互補。

那幾天我們幾乎都是在泥裡面爬。每天上午,我們的隊員,一個人都能走1.2萬步左右。這數字是用微信算出來的。但是這1.2萬步它不是在公路上面走,是在泥裡面走1.2萬步,可以想一想那強度。人能進去的最深的地方,淤泥在我的膝蓋往上,半米多深。水退下去之後,我們用竹竿在前面探路,有的地方淤泥在一米半以上,這些地方我們就沒法進入了,隻協調機械或者其他的協助一下。

搜救首先要保證自身安全,自始至終,每天我們的人員就是負責危險評估、風險環境和搜索安全,首先一起把自身安全做好,才能更好地去做救援的工作。

工作強度特別大。20號那天下午,從下午兩點到下午六點,才從裡面出來,每個人隻帶了一瓶礦泉水。因為我們是在泥裡走,帶多了東西負重就大了。那段是個濕地公園,它每隔一段會有一個橋。我們本來到了第一個橋可以返回,但是大家就不想放棄前面這一段,就一直走完了兩座橋的距離。很多年輕的隊員之後都虛脫了,因為我們當天下午在泥裡面走出了兩公里多,接近三公里的路程。我們到了公路邊修整的時候,隊員全躺在地上,真的沒力氣了。很多當地老百姓騎著電動三輪車走到那裡的時候都主動停下車,說“我送你們”,然後開車送我們到警車集合的地點,特別特別多。

那幾天我廢了兩雙鞋,這是第三雙。第一雙鞋好像兩天就廢掉了。鞋底被泥給弄掉了,因為那個泥特別黏,又特別深,進去之後你不停地用力,每一步都是用力從泥裡面拔出去的。一直不乾你知道嗎?每天都是在泥裡面。現在我穿的這雙是07戰鬥靴。為什麽我不敢再用水去刷它呢?再把它廢掉之後我就沒鞋穿了。反正像我們後勤補給都是自己,這些服裝、器材都是自己掏錢。

我們大家,非常想找到他們,但是又非常不想找到他們,為什麽?找到就真的是已經悲劇了,如果沒有找到還有一些希望。我們跟失蹤的兩個輔警,身份都是一樣的。我自己以前當過警察。我們救援隊裡也有隊員是輔警。就是希望找到一起的兄弟,一起的戰友。從20號到28號,這個搜救,自上至下大家都不想停止,真的是不想停止,長官不想停止,弟兄們也不想停止,為了救災犧牲了,怎麽樣也想找到他們。

現在已經找到了。對他們的家人來說,也算是有了交代。

洪水帶來的水草纏在路邊護欄的樁上

災後的村莊

剛開始救援的那兩三天,我每天的工作量都在十八個小時左右。我們主要任務是搜救,也會接到轉移群眾的工作。這些都是同時展開的。

我們去的地方有水淹到房頂的。因為那幾個村在河邊上,是一些老村。他們都已經建了新村了。老村大部分是養殖的或者一些老年人居住的,但是在水來之前都已經安全疏散了。大部分還是像昨天我們去過的那幾個地方,水最深的可能在一米半左右。在水災到來之前,當地政府已經啟動了相關的應急之舉和應急預案,然後大部分老百姓都已經轉移出來了了。

我們去轉移群眾的時候,他們的情緒都還比較穩定。你看網上影片裡那個抱著一條小狗的老爺爺,搜救出來能夠那麽鎮定的已經是非常、非常不錯的了。他上船之後,你知道他為什麽哭了?劫後餘生,是不是?

我們也會做一些安撫情緒的工作,就簡單地交流幾句,讓他心情能夠平複。有些年輕人,指著我們的隊員說,這個時候只能靠他們。我們聽到這些話之後,心裡特別感動。像這種水災不像那種山洪和房屋倒塌,大部分是養殖和種植受災比較大,重要的是大家能夠安全,是不是?活下來之後,後面一切都還會有的,如果被水衝走了,那我們基本上就這樣子了。

像昨天我們去的那幾個村,家裡家電這些,被褥、糧食都沒用了。但是現在來看,國家相關資助啟動之後,被褥什麽的現在全部都有著落了,包括生活用品什麽都已經解決了。

村裡面的淤泥很多都是水退去之後,政府組織人員,組織村民進行自救、互救之後清理了一部分。現在部隊過來之後開始組織,在對村裡面的垃圾和淤泥進行處理。

現在重要的是確保不要再發生次生危險。生防疫跟畜牧防疫一直在做這些事情,包括掩埋什麽的,我們只是做了一些他們清理之後的這些養殖區的防疫工作。

養殖區的消殺都是當地的畜牧部門提供的,村莊、居民區的防疫消殺是當地的疾控部門提供的,他們讓我們用什麽樣的藥品,我們就用什麽樣的藥品。我們還要提醒他們不要重複消殺,對環境造成汙染。

也有些防疫用的物資是平瀾基金會和中國福利基金會調撥過來的。8月24號平瀾基金會的人來了之後,我的工作就轉到衛生防疫這上面。我現在工作強度看起來降了一點,但是還不如在泥裡呢。現在事情更多了。搜救的時候我們只需要專心地去搜索,這麽多天了之後,我們需要人員的補充,任務的分配……你還要通盤考慮這些。

防疫消殺的工作量大概是每天五個村子。前幾天的消殺工作,工作量確實特別大,我們濰坊市的保安協會從各保安公司組織了二十個人的隊伍來協助我們,整整一天的消殺工作。然後防災減災協會也組織了年輕小夥子,經過我們培訓之後,也是進行了五個村的消殺。

昨天(8月27日)下午,當地疾控部門請求我們晚上協助搞一下滅蚊工作,但是我們有一部分人員是需要回去修整的,白天那麽累,晚上再加班,什麽人都受不了,志願者他就是個普通人。所以昨天只剩下我們幾個人,到了現場,人家疾控部門的人一看,他們也很體諒我們,因為確實太累了。然後我們簡單培訓了一下村民,他們自己去做了。

任友亮(右)在指導隊友使用蚊蟲消殺器械

石灰傾倒在掩埋了動物屍體的土地上

從天津趕來的公益救援隊在進行防疫工作

8月27日夜裡,任友亮在指導村民進行蚊蟲消殺

跟其他自然災害比,這個救災的強度不是那麽大,最起碼沒有那種特別危險的事情,如果是地震救援的話,比這個強度大,但是目標明確,我就是搜救,找人。這次這種就是面積太廣,事情特雜。你可能需要更多方面的協調,與當地政府的協調,與這些部門之間的協調,如果不是足夠細心的話,你可能沒法開展工作。

山東濰坊基本上是沒有什麽災難的,這次水災真的是一個考驗。濰坊上次發生這麽大的水災是在1974年。昨天我們在河邊看到的那條消防遠程供水管,在去年的濰坊燈具城大火,用來引白浪河的水來滅火,這次用來抽水。

像四川,因為它災難多發,形成了一整套的志願者管理體系:志願者來了怎麽辦;有技能的救援隊來了之後我們怎麽使用;怎麽開展工作。但是我們這裡,不得不說確實沒有這樣的經驗。

前兩天有支河南的救援隊跟著我們,他們帶著發電機,照明設備,帶著一艘舟。過來之後,與我們當地的指揮部沒有取得聯繫,就漫無目的在路上開。正好是遇到我們的車了,就跟著我們去了受災比較嚴重的一個北陳家村。到北陳家村之後,我一看,他們沒有什麽任務,也沒什麽目的,下車之後很迷茫。

我們覺得既然人家來了,必須要給人家足夠的尊重。我們那時候跟疾控方面合作,正在做防疫的消殺,正好缺人員,他們表示他們也做過這方面的工作,所以就一起做防疫消殺,做了兩天之後,他們就回河南去了。

還有很多志願者,他們可能考慮得很簡單,我就是到災區獻愛心,然後你也看到了昨天他們去那裡的時候,組織了很多社會車輛,進來之後,可能大部分都損耗在了路上,或者是其他方面,而真正去工作的時間很少,其實他能做的東西也很少。

我的主業是做安保的,有自己的安保公司。因為喜歡應急救援這個事情,我又成立了先鋒應急救援隊。因為本身我們有安保公司,有這些特勤的隊員,一般平時在應急方面都有培訓和訓練,不同於普通的保安。

我開始做公益救援是在2008,因為汶川地震。08年應該算是中國民間公益救援的元年吧。但是當時我因為工作原因沒法到一線,就開始關注這些東西,做志願者。後來又學了一些救援技術,自費去全國各地參加培訓,因為搞救援都有一個圈子,各地的救援隊都會有一個交流。上過急救的補習班,還有坍塌的培訓,地震搜救,也是一步一步充實自己。

我是2014年考取了國家應急救援員的資格,成了國家編制的應急救援員,去年又考取了國家應急救援人員教官的執業資格。今年二月,我正式注冊成立了先鋒應急救援隊。

我們救援隊平時在當地救援人員比較多,像落水兒童,落水人員,然後走失人員的搜救。再就是極個別的像山地人員受傷,協助他們去救援。大部分時間我們的隊員都是在做防災減災、安全應急知識的推廣普及。今年到8月份為止,我們在濰坊地區開展了接近60場的安全應急培訓,針對中小學生的,在暑假之前給他們做了防溺水、防火災這些培訓,全都是公益性質的,跟教育部門的合作也非常、非常好。

本來這次開學之前,我們要給很多學校做教師的安全應急培訓,結果因為水災,導致這些工作全部停下了,但學校也都非常理解。我的兒子開學上小學二年級,暑假作業還沒做完。我之前看他剩的,我陪他兩天就能做完。結果一出來就是十天,把人家給耽誤了。

你說我們是不是傻。自己花這麽多錢,忙成這樣。別人會說,你怎麽不多去賺點錢?但是我做公益救援是因為喜歡,能夠用我的專業知識去幫助別人。我做過很多種工作,當過警察,在企業做過,在房地產公司做過。說實話,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現在這種狀態,是我自己喜歡的。我今年36歲了,男人到了四十歲就要守了,而不是在外拚了。再不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可能過了四十歲,我就不敢去做了。

我們這批人,對公益救援,是有情懷的。我就是想做這個事情,必須要認認真真地去做。我學了這麽多年急救,隻救過一次人,是在前年,是個在路上突發心梗的老太太。救護車來之前,我給她做了二十多分鐘急救,救護車來的時候已經面色紅潤了。這輩子,在自己心裡,就覺得非常自豪。

—— 完 ——

題圖為任友亮和隊員們進行消殺。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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