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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奧威爾誕辰:在緬甸有很多人痛恨我

今天是單讀新專題“亞洲局內人”的第四篇,我們將視線轉向緬甸,重讀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散文《射象》。1903 年 6 月 25 日,奧威爾於英屬印度比哈爾邦莫蒂哈裡出生,由於家境貧寒,從伊頓公學畢業後他做起一份令他心煩意亂的工作——英國在緬甸的殖民警察。這份工作令他近距離地目睹了帝國主義的肮髒勾當,同時親身感受到緬甸當地人對歐洲人的惡意。“我掙扎在這兩種恨意之間。內心中的一個自我覺得英國在殖民地的統治是永遠無法打破的騎在人民頭上施虐的暴政;而另一個自我卻在幻想著將刺刀扎進一個和尚的肚子,那將會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快樂。”

射象

在下緬甸的毛淡棉市有很多人痛恨我——我這輩子就只有這麽一回受人重視過。我是這個小鎮的警察分局警官,這裡的人都很討厭歐洲人,那是一種沒有目標的、並不強烈的情感,沒有人敢發起暴動,但如果一個歐洲女人獨自去巴扎集市,有人或許會往她的裙子上吐蔞葉汁。警官的身份讓我成為了眾矢之的,只要一有機會,在不會出事的情況下,他們就會戲弄我。在足球場上,如果一個敏捷的緬甸人絆倒了我,裁判(另一個緬甸人)會扭頭看著別處,而觀眾們會不懷好意地哈哈大笑。這種情況發生過不止一回。到最後,無論我走到那兒都會看到年輕的緬甸人黃皮膚的面孔在嘲笑我,當我走遠了的時候就大聲起哄侮辱我,折磨著我的神經。那些年輕的和尚最令人討厭。小鎮裡有數千個和尚,他們個個似乎無所事事,就站在街頭角落揶揄戲弄歐洲人。

這些情況令我覺得心煩意亂,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帝國主義邪惡透頂,一心只希望盡快擺脫這份工作。理論上——當然只能藏在心裡——我全身心支持緬甸人,反對他們的壓迫者,即那些英國佬。至於我的工作,我的憎恨到了無以言狀的地步。這份工作讓我近距離地目睹帝國主義的肮髒勾當。那些可憐的犯人擠在臭氣熏天的牢房裡,那些長期囚禁的犯人臉色死灰,神情恭順。他們的屁股被竹篾鞭笞得傷痕累累——這一切的一切讓我心生愧疚,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我做不到客觀公允地看待這一切。那時我還年輕,沒受過什麽教育,我只能在沉默中思考著這個困擾著每一個置身於東方國度的英國人的問題。我甚至不知道大英帝國已經奄奄一息,更不知道比起那些野心勃勃的新興帝國,大英帝國其實要好得多。我只知道我仇恨我所服務的大英帝國,又痛恨那些不懷好意的緬甸家夥,他們處處和我作對。我掙扎在這兩種恨意之間。內心中的一個自我覺得英國在殖民地的統治是永遠無法打破的騎在人民頭上施虐的暴政;而另一個自我卻在幻想著將刺刀扎進一個和尚的肚子,那將會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快樂。這些情感是帝國主義最普通不過的副產品,如果你問一個下班的駐印度英國官員,他們都會這麽說。

而在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以迂回曲折的方式讓我受到了啟發,雖然只是一件小事,卻讓我進一步看清了帝國主義的真實本質——隱藏在殖民政府暴虐統治背後的真實動機。一天早上,鎮裡另一個警察局的副警司打電話給我,說有一頭大象跑到巴扎集市大肆破壞,讓我過去幫忙。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但我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於是,我騎著一匹馬出發了,帶上了我的步槍。那是一把舊式的點 44 溫徹斯特步槍,口徑太小,根本不足以射殺大象,但我想槍聲可以嚇嚇那頭畜生。路上好幾個緬甸人攔住了我,告訴我那頭大象的暴行。當然,那不是一頭野象,但正處於發情的狂暴期。和所有進入發情期的家象一樣,這頭象也被拴上了鎖鏈,但昨天晚上它掙脫鎖鏈逃跑了。當它處於發情期時,只有馴象人才能管得住它,但他出發去追這頭大象時卻跑錯了方向,現在遠在別處,得等十二個小時才能趕到這兒來。清晨的時候大象突然又出現在小鎮裡。緬甸人沒有武器,根本拿它沒辦法。那頭大象已經毀掉了幾個人的竹屋,殺死了一頭奶牛,闖入了幾家賣水果的攤位,把水果吃掉了。它還撞上了市政垃圾車,司機跳出車外,逃之夭夭。而大象把垃圾車撞翻了,在上面大肆踩踏。

那個緬甸副警司和幾個印度警員已經在目擊到大象出沒的地方等著我了。這裡是貧民區,沿著一座陡峭的小山搭建了擁擠的簡陋竹屋,用棕櫚葉蓋了屋頂,蜿蜒曲折,就像迷宮一樣。我記得那是一個多雲悶熱的早晨,就快下雨了。我們開始查問大象的下落,但和以往一樣,任何確切的信息也沒有問到。在東方就是這樣,道聽途說的故事內容似乎很清晰,但你越接近故事發生的地方,情況就越模糊。有的人說大象往這頭跑了,有的人說大象往那頭跑了,有人乾脆說根本沒聽說過什麽大象。正當我覺得整件事不過是一堆謠言時,我們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尖利的驚叫,“快走開,孩子!趕快走開!”一個老婦從小屋的角落後面跑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根鞭子使勁將一群赤身露體的小孩趕跑。幾個女人跟在後面,咂著舌頭,驚叫不已。顯然,那裡有一些兒童不應該看到的東西。我繞到屋後,看到一個男人的屍體匍匐在泥沼中。他是個印度人,一個黑膚的達羅毗荼苦力,衣不蔽體,應該剛死沒多久。這裡的人說那頭大象突然間在屋子的角落與他撞個正著,用象鼻打中了他,一腳踩上他的脊背,把他踩入泥土裡。現在是雨季,泥土很鬆軟,他的臉被埋在一尺深的溝壑下,整個土坑得有幾碼長。他俯臥在地,雙臂伸成十字,頭誇張地扭到一邊。他的臉上滿是泥,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難以忍受的痛苦表情,露出滿口牙齒。(順便說一句,不要告訴我死者的面容很安詳。我見過的死人看上去都面目猙獰。)大象的腳和他背上的皮膚產生了摩擦,把整張皮都踩了下來,看上去他就像一只被剝了皮的兔子。一看到這具死屍我就派一個勤務兵到附近一個朋友家借獵象的步槍,並把那匹馬送了回去,擔心它聞到大象的氣味時會嚇得撒瘋,把我從馬背上甩下來。

幾分鐘後,勤務兵回來了,帶回了一把步槍和五顆子彈。這時幾個緬甸人過來告訴我們那頭大象就在下面的稻田裡,離這兒只有幾百碼遠。我動身趕過去,這裡所有的人都跑出竹屋,跟在我後面。他們看見那把步槍,興奮地叫嚷著說我要去射殺那頭大象。當那頭大象在他們的家園大肆破壞時他們無動於衷,但現在它就要被打死了,他們卻來了勁頭。這可是件好玩的事情,換作一群英國人大概也會這麽覺得,而且他們想分點大象肉。我的心裡覺得有點不安。我可沒想過要開槍打死那頭大象——我派人去拿這把槍只是為了必要的時候用於自衛——而一大幫人跟在你後面總是令人心情很不爽。我走下山,看上去像個傻瓜,感覺也像個傻瓜。那把步槍就扛在肩上,跟在我後面的人越來越多。在山腳下,當你遠離那片茅屋時,有一條碎石路,路的那頭是一片荒棄、泥濘的水稻田,約有一千碼寬。那塊稻田還沒被開墾,但浸泡著頭幾波雨水,長著零星的雜草。那頭大象就在離小路八碼遠的地方,左邊的身子對著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一大群人正朝它走去。它正把一堆堆的草給扯起來,用膝蓋把草踩乾淨,然後把它們囫圇吞進嘴裡。

我在小路上停了下來。一看到那頭大象我就知道我不應該開槍打死它。射殺乾活的大象是很嚴重的事情——嚴重程度等同於毀壞一部大型而昂貴的機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動手。那頭大象站在遠處,悠閑地吃著草,看上去比一頭奶牛危險不了多少。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認為它的“狂性”發作應該已經過去了。它可能會四處亂走,在馴象人回來把它帶走之前,不至於造成危害。而且,我根本不想開槍打死它。我決定看住它一會兒,確保它不會再度變得狂野起來,然後回家。

但我環顧著那群跟在身後的人。人數非常多,起碼得有兩千人,而且越來越多。道路兩旁全擠滿了人,延綿了很長一段距離。在鮮豔服飾的上頭,是一張張黃皮膚的面孔——每一張面孔都那麽興奮喜悅,等著看熱鬧。他們都相信那頭大象就要被開槍打死了。他們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即將表演戲法的魔術師。他們不喜歡我,但現在我手裡有了那把神奇的步槍,暫時有了一點觀賞價值。突然間我意識到,到最後我將不得不開槍打死那頭大象。他們希望我這麽做,而我必須這麽做。我可以感覺到那兩千人的意志正在把我往前拱,根本無法抵擋。就在這個時候,我站在那兒,手裡握著步槍,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空虛感:白種人在東方的統治全是一場空。我這個白種人就站在這裡,手裡握著槍,站在一群手無寸鐵的當地人面前——感覺似乎是舞台的主角,但事實上,我只是一個滑稽的傀儡,被身後那些黃面孔的意志操縱著走來走去。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當一個白人變成暴虐的統治者時,他也摧毀了自己的自由。他變成了空洞做作的傀儡,當老爺的就得有老爺的派頭,就得一輩子在“土著人”面前耍威風。因此,一旦危機發生,他就得承擔起當地人希望他承擔的責任。他戴著面具,他的臉和面具貼合無縫。我必須開槍打死那頭大象,當我叫人去拿步槍時,我已經給自己套上了這麽一個枷鎖。當老爺的就得有老爺的派頭,他必須顯得態度堅決,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而且斷然采取行動。我已經來到了這裡,有兩千個人跟在身後,然後我就這麽軟弱無力地走開,什麽也不做——不,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這群人會嘲笑我的,我的一生,在東方每個白人的一生,都是在進行漫長的掙扎,希望不被人嘲笑。

但我不想開槍打死那頭大象。我看著它用兩個膝蓋捶打著那摞青草,神情就像老祖母一樣專注,大象看上去都是這副模樣。我覺得開槍打死它是在謀殺。那個時候的我還不至於因為殺死一頭動物而神經兮兮的,但我從未開槍打過大象,也從未想過要這樣做。(不知為什麽,殺死一頭大型動物的感覺總是很糟糕。)而且,我得考慮這頭大象的主人。這樣一頭活象價值起碼一百盧比,而一旦被打死,就只有那兩根象牙值上五英鎊。但我得立刻采取行動。我轉過身,找了幾個看上去比較老練的緬甸人,我們來到那裡的時候他們已經在了。我問他們那頭大象有沒有躁狂的跡象。他們的回答一模一樣:要是你不去理它的話,它也不會理你。但如果你太接近它的話,它可能會攻擊你。

我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我應該走到距離那頭大象二十五碼內的地方,看看它會不會發狂。如果它攻擊我的話,我就開槍;如果它沒注意到我的話,我可以任由它在那兒,等到馴象人過來。但我也知道自己不會這麽做。我是個拿著步槍的可憐蟲,站在軟綿綿的地面上,每走一步腳就會陷下去。如果大象攻擊我,而我沒打中它的話,我很有可能會被踩扁,就像一隻癩蛤蟆被壓路機碾過。但就算在這個時候,我想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我只想到身後那些翹首觀望的黃皮膚面孔。由於在那一刻人群都在看著我,我沒有感覺到平常意義上的恐懼,要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或許我會感到害怕。一個白種人絕不能在“土著人”面前顯得害怕,因為他通常都是無所畏懼的人。我只想到,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的話,那兩千個緬甸人就會看到我被大象追趕,被它撞倒,被它踩踏,直到最後變得和山上那具猙獰的屍體一樣,他們當中有的人或許會哈哈大笑。那可萬萬不行。

我別無出路。我把子彈裝進彈匣,臥倒在路上以便更好地瞄準。那群人安靜了下來,人群紋絲不動,從數不清的喉嚨裡發出低沉而高興的叫嚷聲,就像那些看到舞台的幕布終於升起的觀眾一樣。他們終於可以有點樂子了。那把步槍是一把做工精良的德式步槍,有十字準星。那時候我不知道射殺大象應該開槍貫穿它的兩個耳洞。那頭大象側著身對著我們,我應該直接瞄準它的耳洞。事實上,我瞄準的地方歪了幾英寸,因為我以為大象的腦子會在離耳洞較遠的地方。

當我扣下扳機時,我沒聽到槍聲或感覺到後坐力——子彈射中目標的時候槍手是不會感覺到這些的——但我聽到了從人群那裡傳來可怕的吼叫。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你或許會以為就在子彈進入它的身體之前,那頭大象身上就發生了神秘而可怕的變化。它沒有騷動,也沒有倒下,但它身上的每一條紋理都改變了。突然間它看上去縮成了一團,驟然老了許多,似乎那顆子彈可怕的衝擊力雖然沒有讓它倒下,但已經讓它癱瘓了。終於,似乎過了很久——我敢說其實就只有五秒鐘的時間——它顫巍巍地跪了下來,嘴巴流著口水。它似乎得了可怕的衰老症。你會以為它已經有幾千歲了。我又開了一槍,擊中了同一部位。被第二槍擊中時它沒有倒下,而是絕望而緩慢地掙扎著,軟弱無力地站了起來,雙腿沉重,耷拉著腦袋。我開了第三槍。這一槍了結了它。你可以看到子彈造成的痛苦撼動著它的整個身子,將它腿腳的最後一絲力氣消磨殆盡。但在倒下時,有那麽一刻它的身軀似乎變得更高大了,因為它的後腿蜷曲在它的身子底下,它就像一塊巨岩翻倒時那樣向上一聳,它的象鼻像一棵大樹一樣朝天而立。它發出第一聲也是僅有的一聲慘叫,然後重重倒了下去,肚皮正對著我,連我臥倒的地方也似乎在顫動。

我站起身,那群緬甸人已經跑過泥地從我身邊經過。那頭大象再也站不起來了,但它還沒有死。它的呼吸綿長,帶著哢噠哢噠的聲音,很有節奏,像巨大土丘一樣的側身在痛苦地起伏不停。它大張著嘴——我可以看見深邃的粉白色喉嚨。我等了很久,想等它死掉,但它的呼吸並沒有減弱。最後,我開了兩槍,把剩下的兩顆子彈射入我覺得大概是大象心髒的部位。黏稠的鮮血湧了出來,看上去就像紅色的天鵝絨,但它還是沒有死。那兩槍打中它的時候它的身體紋絲不動,痛苦的呼吸也沒有停頓。它奄奄一息,這是很慢很痛苦的死法,但它已經到了一個遙遠的世界,就算再開一槍也無法令它傷得更重。我覺得我得給這可怕的聲音畫上句號。看到這麽一頭龐然大物躺在那兒,無力掙扎也無力死去,而我對此無能為力,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叫人拿來我的小口徑步槍,瞄準它的心髒和喉嚨又開了幾槍,但似乎毫無作用。大象還是在艱難地喘息,像時鐘的嘀嗒聲一樣穩定而規律。

最後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走到一邊。後來我聽說它足足耗了半個小時才死掉。還沒等我離開,緬甸人就拿來了長刀和籃子。有人告訴我,當天下午那頭大象的屍體就被割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當然,後來關於射殺這頭大象的糾紛不斷。大象的主人氣壞了,但他只是個印度人,根本無可奈何。而且,在法律意義上,我的行為無可指摘,因為一頭髮瘋的大象就像一隻瘋狗一樣,要是主人沒辦法管住它的話,就必須被處死。那些歐亞混血人看法不一。老一輩的人說我做得對,而年輕一輩的人說因為那頭大象踩死了一個苦力就開槍打死它未免太不應該了,因為一頭大象可比一個該死的苦力值錢得多。後來我很高興那個苦力死掉了,因為他的死讓我的行為在法律意義上獲得了正當性,給予了我充分的理由開槍打死那頭大象。我經常覺得很好奇,會不會有人看穿我之所以那麽做,純粹是因為我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傻瓜。

編輯丨xx

圖片部分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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