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散文:一片桑葉上的鄉愁

味覺是一條通往桑梓的捷徑,很神奇。那一天,在南充市嘉陵區,在尚好桑茶藝館,在一位溫文嫻靜的女茶藝師所調製的一杯春桑茶中,我瞬間就穿越到兒時屋後那片桑園。

提到女茶藝師,還要多說幾句。頭夜大醉,在老鄉女作家卓君安排的第二場酒局中,我與歐陽明、王尚敏、駱駝四人被她端上的一盆子歪嘴郎灌醉,也不知怎麼回到江邊酒店的。第二天的參觀,一路上,頭似千斤墜,昏昏欲睡。隨著作家隊伍來到尚好桑茶藝館,面容姣好、身著古典茶服的女茶藝師奉上一杯桑茶。「從來佳茗似佳人」,人這麼好,想必茶也不壞。當我昏沉的大腦和近似麻木的唇齒舌與一杯碧綠如玉的春桑茶相遇時,我的靈魂和肉體被它剎那間激活。過後,想清楚地描述當時的那種感覺,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想起一句古語「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我還想起一句古語「悠然興會,妙處難與君說。」

三杯茶飲後,大腦豁然醒亮,記憶開始復甦,並隨著杯中載沉載浮的桑葉,逐漸活泛起來,慢慢返青。

沿著杯中一片桑茶的葉脈,逆嘉陵江而上,便回到兒時的那一片永遠青蔥的桑園。那時,奶奶還在,父母還在,屋團屋轉的雞狗牛整天都歡著咧。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沿嘉陵江兩岸,桑園星落棋布,是農村家家戶戶最主要的經濟收入來源。大人看病,娃兒上學,柴米油鹽,人情事故,全靠養蠶支撐。我家老屋的石板牆面上就寫著醒目的兩排大字「要得富,栽桑樹;要用錢,多養蠶。」鄰家二狗子的土牆上寫著「長餵豬,短喂蠶,三十八天見現錢。」都是用石灰水寫的白字,現在都在腦殼裡存著哩,就像是昨夜剛發生的事。在印象中,除了養蠶的標語多,就是計劃生育的標語多。

標語是給大人看的,我們小孩主要是唱養蠶兒歌。奶奶80歲了,主要任務就是管著我。母親要去出集體工,掙工分。我無數回就是在奶奶哼的茶歌中睡去的。歌謠叫《上老蠶》,「蠶公公,蠶婆婆,請你去上花花簇。趕晴天,趁熱和,做個繭兒像鐵殼。你也勤,我也勤,做的繭兒賽金銀。你也懶,我也懶,合夥做個雙頭繭。你也忙,我也忙,各住各的新洞房。孩兒爹,娃兒娘,賣了繭好縫新衣裳。」不瞞你說,我小時候過年縫的新衣裳,全是賣繭子的錢買的。

我家裡有一間專門養蠶的蠶房,緊挨著豬圈牛圈,但遠比豬圈牛圈乾淨。屋內屋外都用石灰水消毒,室內要通風,隨時保持空氣對流。室內有兩排用木頭做的蠶架,用竹竿貫通兩邊,上面可以置放簸蓋,採桑喂蠶。

父親忙著做蠶架,母親忙著採桑葉喂蠶時,我們小夥伴就成天在桑園裡遊戲。桑葉最茂盛時是夏季,桑果由紅變紫。桑果書面語稱為桑葚,那是我們兒時的最愛,免費的水果。桑葚變紫時,我們一人摘一片桐葉,捲成一個漏頭狀。然後,摘滿一漏鬥桑葚,用力擠壓,一股紅紫的甜水就順著桐葉的枝乾流進我們的嘴裡。那種甜香,是現在的孩子享受不到的,也感受不到的。

不知不覺已到吃中午飯的時間,母親來桑園採摘嫩桑葉,順便也把我給揪回去了。邊走邊責怪我,「你自己看,你這手,你這嘴,像不像揀二炭的!」二炭,就是當時在燒過的炭渣中,去挑尚未燒完的炭。說是說,我卻十分高興,知道母親採摘桑葉是給我們做一種叫蒸餃的美食。只有在玉米棒子將熟未熟時,才可以做。桑葉的嫩和玉米棒子的嫩重合交叉的時候,才能成就這道美食。把嫩玉米剝下來打成漿,做成玉米麵皮,餡則用臘肉、家鄉獨有的酸水豆腐加薑蔥蒜做成,外面用嫩桑葉裹上,上籠蒸。還未熟時,廚房裡就散發出桑葉和臘肉混合著的一股清香和濃香,瀰漫在整個屋子裡。那種想吃的滋味,用「垂涎三尺」來比喻,都難以到位,應該是「垂涎千尺」。這種滋味,無法說,一說就說錯了,一說就說遠了。

對桑的認識,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從桑園裡的桑到書本裡的桑,則是到了上初中、高中以後。

我清楚的記得,教我語文的汪家喻老師,朗讀《陌上桑》時的神情。當讀到「……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汪家喻老師,眼睛突然間炯炯有神,若有光。邊讀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彷彿也進入羅敷的世界。這一堂課,羅敷雖然也記住了,但老師的形象遠比羅敷深刻的多。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桑在古代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男耕女織是中國傳統的農業生產方式。《豳風·七月》中「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這一首詩詳細描述了周朝絲綢的生產過程:整枝、採桑、采蘩、備葦、織帛、染織、成衣。

《衛風·氓》中寫「桑之未落」和「桑之落矣」,以桑喻女人婚前婚後生活。《詩經·魏風·十畝之間》寫桑園「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據說,這是中國最早的田園隱逸詩。到《小雅·小弁》「惟桑與梓,必恭敬止。」桑已成為故鄉的淵源,成為家園的象徵,因為那裡有祖先栽下的古老桑樹。

明張岱在《夜航船》中記載「桑木者,箕星之精神也。蠶食之成文章,人食之老翁為小童。」父母每天勞作回來,父親在院壩裡把用了一天的工具一一清理乾淨,修補一下破損的鋤、鐮、犁,母親則在廚房裡做晚飯,從屋後桑園裡採摘一些蔬菜,做幾樣下酒的小菜,犒勞一天勞作的父親。等飯菜上桌時,父親已斟滿兩大杯烏黑髮紫的桑葚酒,挑一個炒花生米,抿一小口酒,且飲之嘖嘖有聲,滿臉的享受。我則看呆了,讓我從小就知道,酒一定是一種令人神往沉醉的東西。我長大以後,也學會了飲酒,常常邀約幾個文友聚在一起,鬥酒說詩,喝了幾十年,卻從未喝出過一回父親那種神仙似的享受。直到現在,我都未悟出個道理來,也想不明白,白喝了幾十年,白醉了幾十回。

直到有一天,我才發現,桑園的消逝是無可奈何的事。

桑的種植在蒼溪歷史悠久,唐代大詩人杜甫遊蒼溪時,寫有《屏跡》一詩,「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清乾隆《蒼溪縣縣誌·風俗志》載「業務農桑,風崇節儉」。清光緒時期,蒼溪縣成立「蠶桑公社」,宣統初年又設「勸學會」、「蠶桑傳習所」,勸導蠶桑生產。時文記載有當時「桑株遍野,蠶月繁忙,串鄉繭販,絲綢工匠甚為活躍;繅絲作坊、絲綢機日漸增多。」蠶絲綢成品主要順嘉陵而下,銷往閬中、南充。

蠶桑興旺時,縣內有30多座蠶絲廟或觀。廟觀都供有蠶絲公公和蠶絲婆婆塑像。最出名的算是雲台山蠶絲廟,流傳著許多有關蠶絲公公和蠶絲婆婆的故事。

十歲左右的時候,我們槐樹場戲台上還演過《送蠶絲》的燈戲,是母親過年帶我去看的。內容大概與養蠶種桑的生產內容有關,我隻記住,最後唱的幾句是「金字牌,銀字牌,有背絲童兒送寶來。」「你也喜,我也喜,就將此寶送給你。」全場就在歡樂喜慶中結束了。

有一天,我讀小學5年級時,堂兄慌慌張張地來學校,把我從教室裡快速帶回家。只見所有親戚都圍在奶奶床前,神情緊張,悲從中來。父親見我回來了,趕快拉我到奶奶床前,叫我喊奶奶。我連喊數聲,奶奶終於睜開她渾濁的雙眼,看了我一眼,眼角滲出一滴眼淚,口微微一張,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奶奶去世後,父親說,就葬在屋後桑園吧,與爺爺的墳挨在一起。

說到爺爺,我就想起么爺周紹海的故事。么爺在蒼溪遠近聞名,他是蒼溪有名的絲綢匠人,曾為原蒼溪縣長楊廷傑六十大壽織過八床賀壽的禮毯。因圖案新穎,做工精細,品像極佳,名聲傳播很遠。後為駐劍閣鶴齡寺的國民黨二十九軍獨立師師長劉漢雄要娶小老婆織過嫁妝禮品,「鹿鶴同春」「壽字捧蓮」各四床。到期完工,師長大喜,給的報酬十分豐厚。么爺織絲的名氣,一時在川北無二。惜乎解放後不久病逝,一手絕好手藝,從此再無傳人。么爺的墳就在桑園後面。

上世紀八十年代,絲綢漸走下坡路,像秋後的蟲子一樣,縣絲廠、縣綢廠、陵江絲廠、元壩絲廠陸續關停並轉,彷彿一夜之間就消失殆盡,說走就全走了。家裡屋後桑園幾十年的老桑樹被全部挖走,挖出的桑樹頭,足足堆了一院壩,幾年冬天都靠它烤火取暖。

父親和母親一輩子栽桑,摘桑葉,養蠶,當他們再也種不動、刨不動時,也該讓這片桑園來撫摸他們了。父母雙親最後也都埋葬在屋後桑園裡,與爺爺奶奶又在一起了。只是沒有了當年鬱鬱蔥蔥的桑樹林了。

我不知道,一個沒有了桑樹的故鄉,還能不能再叫作桑梓之地?(供稿:蒼溪縣作家協會)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