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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騎士團長》:一種政治抗爭與自我救贖

《刺殺騎士團長》是村上最新長篇小說。原著上下冊一千多頁,去年2月25日在日本出版,三天就賣了四十八萬冊。中譯本也是上下冊,頁數則減少到七百七十頁左右。3月8日正式全面發行,不到十天,上下冊加起來就發行了七十萬冊,成為出版界、讀書界當之無愧的“明星”之作。並且是身價極高的“明星”。以我獲得的有限資訊極保守地估算,可能每一個字每一個逗號都至少值二十五元!而且是二十五元人民幣。全書五十萬字,一下子拿了等於兩個諾貝爾文學獎的銀兩。

原文 :《刺殺騎士團長》:政治抗爭與自我救贖

作者 |中國海洋大學 林少華

圖片 |網絡

這本天價書到底講的什麽

那麽這本天價書到底講的什麽呢?為什麽要畫騎士團長和刺殺騎士團長。

 

先看故事本身。小說以第一人稱講述一個中年畫家的人生困境和奇特經歷。主人公畫家靠畫肖像畫維持生計,生活本來風平浪靜。不料婚後第六年的某一天,妻子忽然冷靜地向他宣布再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了。畫家因此得知妻子有了外遇。而他甚至沒問那個男人是誰就乖乖離開兩人生活了六年的公寓套間,獨自開車去日本的北方到處流浪。流浪一個半月後,在山頂上一座孤零零的空房子裡孤零零住了下來。更多的故事由此開始。

  

首先是畫家在閣樓裡發現一幅名叫《刺殺騎士團長》的不可思議的畫,畫的是一個年輕男子手握一把長劍深深刺入一個年老男子的胸口。旁邊站著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和一名侍從模樣的男人。畫顯然取材於莫扎特的歌劇《唐璜》:浪蕩公子唐璜要對美貌女子非禮,女子的父親騎士團長趕來相救而被唐璜當場刺殺。令主人公畫家費解的是,為什麽畫的是騎士團長?畫完了為什麽藏在閣樓裡而不公諸於世?接著畫家在深更半夜聽見了不可思議的鈴聲。鈴聲是從房後樹林一個洞裡傳出來的。於是畫家請一位名叫免色的滿頭銀發的中年紳士幫忙打開了洞。在同免色交往當中,得知他為了看一個可能是自己女兒的十三歲女孩兒而買了一座位於山頂的白色豪宅,每天夜晚用望遠鏡觀察住在對面山頂那座房子裡的那個女孩兒。女孩兒後來突然失蹤。畫家為了找女孩兒而進入充滿隱喻的地下迷宮。三天三夜後突然發現頭頂閃出一絲亮光,聽見免色叫他。原來自己就在自家房後的那個類似深井的洞底。與此同時,女孩兒在作為“理念”化身的騎士團長的幫助下返回家中,畫家也同已經懷孕的妻子言歸於好,儘管知道妻子懷的孩子應該不是自己的孩子。

  

下面回到第一個疑問,為什麽要畫騎士團長和刺殺騎士團長?換句話說,刺殺騎士團長意味著刺殺什麽?這要從畫這幅畫的名叫雨田具彥的老畫家說起。雨田具彥出身於極為富裕的日本鄉間大地主之家,從小就很有繪畫天賦,長大後進了東京美術學校。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在維也納留學。一九三八年三月奧地利被希特勒納粹德國吞並。雨田具彥的戀人、一位奧地利姑娘參加了由大學生組織的地下抵抗運動,打算暗殺納粹高官。雨田具彥本人也參加了。後來雨田具彥和她的戀人被納粹蓋世太保逮捕,他的戀人和其他抵抗組織成員全都被殘忍地殺害了。只有雨田具彥一人在被關押拷打兩個月後,由於日本和納粹的特殊關係而僥幸死裡逃學生,被送回日本國內。作為交換條件,要他終生不得說出這一事件的真相。

  

與此同時,雨田的弟弟在音樂學校學鋼琴期間被征召入伍,很快被派到中國戰場,由上海一路攻入南京,並且參加了南京大屠殺。在上級軍官命令下接連砍殺“俘虜”腦袋。雨田的弟弟退伍後由於戰爭造成的精神創傷而在自家閣樓裡割腕自殺。雨田得知後悲痛不已,卻又為了家族的聲譽而不能說出弟弟自殺的真相。

  

一次痛失戀人,一次痛失胞弟,而兩次都不能說出真相。雨田“因此懷有的憤怒和悲傷想必是極為深重的。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對抗世界巨大潮流的無力感、絕望感。”於是他拿起畫筆,創作了《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將無法訴諸語言的事物作為寓言賦以畫的形式。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如此看來,畫中的騎士團長首先直接象徵的,是納粹高官以至希特勒。而間接象徵的,不妨看作是作為日本軍國主義和天皇製代表的天皇——騎士團長身穿日本古代服裝也暗示了這點。正因如此,目睹主人公“我”把騎士團長刺殺之後,老畫家雨田具彥臉上才浮現出“安然恬適的表情”。

必須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

這部大長篇在日本出版一個月後,村上接受媒體採訪,記者問他為什麽“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的背景投有納粹大屠殺和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陰影,村上明確回答:“歷史乃是之於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所以,把它作為過去的東西忘記或偷梁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必須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小說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這一形式抗爭下去是可能的。”從這段話不難看出村上創作這部小說的主要動機。也就是說,“刺殺騎士團長”所刺殺的,是由納粹德國和戰前日本軍國主義所集中體現的體制之惡,以免它以偷梁換柱、以歷史修正主義的形式死灰複燃。

  

但是,村上手中的這把長劍或筆鋒的進攻並沒有到此為止,沒有在刺殺完歷史上東西方兩大體制之惡就擦乾血跡放下。這是因為,村上意識到除了外在的體制之惡,還有內在的人性之惡或人的本源惡。在這部小說中,村上試圖通過“理念”來追溯潛在於人性深處的本源惡。“理念”是整部小說的關鍵詞。第一部(上冊)的名稱就是“顯形理念篇”。理念來自希臘語idea,是柏拉圖哲學的原本概念。柏拉圖認為理念是永恆不變的存在。“它是世界萬物的基礎和本源;理念不存在於時空之中,它既不產生也不消失,有生有滅的只是‘分有’或‘模仿’理念的可感事物。”善惡屬於理念的一種,在個體身上勢必有所體現。在小說中,騎士團長是理念的顯形或外化。

  

不過這並不局限於騎士團長。例如給人以寬容和善印象的主人公“我”也有潛在的邪惡念頭。他曾夢見自己跟蹤妻子和她的性夥伴走進情人旅館,並且用睡袍帶子勒緊妻子的脖頸,一邊勒一邊狂喊亂叫。此外還在夢中不顧一切地強暴了熟睡中的妻子。這意味著,主人公身上潛伏著另一個自己——邪惡的自己。那個“白色斯巴魯男子”就是主人公“我”的分身,也是刺殺的對象。其刺殺過程,就是主人公為救助十三歲美少女秋川真理惠而進入充滿“雙重隱喻”的黑暗的地下迷宮、地下隧道的歷險過程。而主人公在經過三天三夜的艱辛努力,甚至痛苦掙扎後走上地面,不妨理解為主人公終於戰勝、終於刺殺了另一個邪惡的自己。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個自我救贖的成長故事。

  

至於這部大長篇是不是集大成之作,作為學術性結論,我現在傾向於持慎重態度。不錯,其中有不少元素早已有之。例如虛實兩界或“穿越”這一小說結構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以來屢見不鮮,被妻子拋棄的孤獨的主人公“我”大體一以貫之,具有特異功能的十三歲美少女令人想起《舞!舞!舞!》中的雪,走下畫幅的騎士團長同《海邊的卡夫卡》中的麥當勞山德士上校兩相仿佛,“井”和井下穿行的情節設計在《奇鳥行狀錄》已然出現……問題是,如果換個角度看待這些,那麽未嘗沒有自我複製的嫌疑。村上自一九九四年以來每隔七年寫一部大長篇:《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1Q84》和這部《刺殺騎士團長》。四部中寫得最成功的,我認為是《奇鳥行狀錄》,其次是《刺殺騎士團長》。但有一點毫不相形見絀:故事同樣引人入勝,同樣耐人尋味,同樣讓人看完了久久緩不過勁兒來。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09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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