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們寫過一篇關於演員劉奕君的文章，題為《用眼袋和法令紋飆演技，這位大叔被低估太久》。
當時很多讀者紛紛留言：看到標題，我還以為說的是倪大紅老師呢！
行，趁著最近《都挺好》熱播，扮演父親的倪大紅成為風暴中心的男人，我們就來聊聊他（和他深入人心的眼袋）。
……前提是，請大家先平複一下看劇的憤懣心情，收斂一下想打人的衝動。
在這劇裡，倪大紅演的蘇大強把觀眾氣夠嗆，是理所應當的。
一個窩囊了半輩子的男人，後半生對待子女又自私、勢利、作天作地，自然不討喜。
但角色的塑造方式和倪大紅的演法，還挺高明的。
有時候所謂的反派招人恨，是因為ta的所作所為真的極端到不像個正常人，你不恨他都對不起編劇讓ta又撒潑又發瘋。
但倪大紅演的這種老大爺招人煩，恰恰是因為他太像個生活中的人了，細致的生活化表演讓人以為自己周圍的老頭上電視了。
按理說，倪大紅的面相其實很不“普通人”。
他最眾所周知的特點，就是那對兒面積有三個眼睛那麽大的眼袋。細長形的眼睛還常常眯縫著，更顯得整個人高深莫測。
但如果這雙眼睛瞪大了盯你一下，你睡覺前回想起來也不會太好過。
面相偏凶的一個人，怎麽演那種被老婆高壓統治了一輩子的窩囊男？
倪大紅的處理是，畏縮的肢體語言和下意識的眼神戲。
附和老婆的話的時候，第一個眼神一定是充滿讚許地觀察老婆的反應，潛台詞仿佛是“我也覺得，可不就是你說的這樣嗎”。
當老婆和女兒吵架，自己成了中間的雙面膠，面對女兒的求助，倪大紅的第一反應也是快速地瞟一眼老婆的方向，投過去一個“不關我事”的甩鍋眼神，然後迅速佝僂著身子溜走。
成為解放天性的作精老年之後，倪大紅演的也不是一個靠吵架撒潑討人嫌的聒噪老頭。
他心眼兒多、悶聲搞事情的性格，藏在內斂的表演方式裡。
吃鴨脖和醫院耍賴的名場面就不說了，觀眾有代入感的就是他在家裡摸索來摸索去，不找點事就不安生的一舉一動。
半夜偷聽小兩口吵架，躡手躡腳、一臉“讓我聽聽你們說我什麽壞話”的樣子，特別傳神——
找茬的時候，一句接一句地懟兒子兒媳“嫌棄他”，眼珠子滴溜溜轉，說話的時候都是下意識地伸著脖子，迫不及待走在找事兒第一線。
當著小兒子兩口的面給大兒子告狀的那一場，倪大紅則是深刻體現了這位網友說的“陰陽怪氣”。
打電話的蘇大強沒有像drama king一樣張牙舞爪，整個人看起來可平靜了，說起話來卻深諳那種“話好像沒毛病但說出口就是在指桑罵槐”的語調，能讓在場所有人都覺得膈應。
等兒子真來當面跟他講道理，他話說得一套一套，但眼神一直在地上左飄一下，右飄一下。
這種處理方式，一邊有點沒理攪三分的心虛，一邊又反而體現出一種“我就這樣了，你能拿我怎麽著”的理直氣壯。
就算不考慮蘇大強的無理取鬧buff，倪大紅在處理表演細節上也會讓觀眾覺得，身邊有些老人真的就是這樣的。
兒子兒媳帶他買去美國的衣服，本來高高興興地穿上了，一聽到價格那麽貴，趕緊脫下來連連擺手。
其實，他是走到一邊偷聽小兩口爭論到底要不要買，可想聽到人家都說他啥了，連人中都不由自主地繃長了。
等兒媳叫他，說要給他買，他立刻皺眉拒絕，“太貴了太貴了”。
但是一會兒聽到打折便宜了兩千塊、兒媳已經去付錢了，這時又繃不住喜笑顏開，連連點著手指對兒子誇讚，說“爸爸是真的挺喜歡這衣服的”。
這種欲拒還迎、欲揚先抑、有話不直說的別扭勁兒，在生活種很多要給自己補全面子的老人家身上，其實都存在。
可是仔細一想，蘇大強這種過於“機警”的狀態，還是和生活中那些真捨不得孩子花錢的老年人的樣子不太一樣，有種蘇大強特有的小市民氣質。
所以倪大紅的表演，底色是和樓下天天遛彎嘮嗑的老大爺一樣的熟悉感，加工的是角色超出日常生活的戲劇性。
不管你是覺得他讓人恨得牙癢癢，還是有點好氣又好笑的詼諧感，還是熟悉得可怕的日常感……
攪得三個子女不得安寧的核心人物呈現出是這個樣子，無疑是成功的。
《都挺好》火了之後，觀眾也迅速發現一件事：
原來倪大紅老師才是真·霸屏電視的男人，最近哪個電視劇裡都有他。
湖南台《逆流而上的你》，央視的《老中醫》，東南衛視二輪播《天盛長歌》……
一會兒演“好爸爸”，一會兒演“壞爸爸”；一會兒演好大爺，一會兒演煩人大爺，一會兒又變成了皇帝，觀眾都快精分了。
老父親為孩子操多少心，眼袋就有多深
去年的幾部衛視熱播劇《戀愛先生》、《正陽門下小女人》、《遠大前程》，也都有他的身影。
一年四季你拿起遙控器，就不要妄想能避免倪大紅老師的眼袋攻擊。
這就有個問題：他演了這麽多同類型劇、同年齡段的角色，不重複嗎？
尤其倪大紅還有個“劣勢”：長相實在太有辨識度了。
有些演員，因為每演一個新角色都讓人耳目一新，而被稱為“劇拋臉”。一定程度是因為他們長相可塑性強，又演技不錯。
而倪大紅的臉你想看完就忘？不可能的，除非臉盲把他跟韓童生老師弄混。
所以猛地一看他在各個電視劇裡的扮相，會有人嘀咕，他面無表情起來不都一個樣嘛。
《新三國演義》的司馬懿
《北平無戰事》的謝培東
《天盛長歌》的皇帝
但是真的看了他演劇的觀眾會知道，倪大紅的長處是不動聲色地營造氛圍。
在《天盛長歌》裡，權鬥戲時波雲詭譎的節奏感，全靠倪大紅的表演掌控。
轉身看向王位的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中一凜。
這也決定了，雖然他擅長演不動聲色的陰謀家，但不同角色之間的層次感還是很分明的。
最著名的角色，當屬《大明王朝1566》裡的嚴嵩。
當時的倪大紅只有40多歲，嚴嵩卻已是80歲的風燭殘年，連倪大紅自己都說，張黎導演是真敢用人。
從頭到尾，倪大紅版嚴嵩都保持著那種老態龍鍾的儀態，還設計了手指微微顫抖的細節。
據說在換場布置期間，倪大紅就一直跪在地上不出戲，經過的工作人員不小心打掉他的帽子，他還用嚴嵩的狀態，緩緩地把自己的帽子扶正。
倪大紅自己說，演完這個角色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走不出戲，動作出奇地緩慢，別人還以為他癡呆了。
但除了衰老，嚴嵩還有內閣首輔尚存的威嚴，滿腹計謀的心機，看破一切卻無力回天的虛無，極為複雜。
倪大紅對嚴嵩的演繹，和他其他任何一個陰謀家角色都毫不重複。
甚至表演細微到，嚴嵩嘴上說著我八十一歲了、早死晚死都是個死，可看向婢女的眼神、表情、動作卻出賣了他，為兩個婢女侍床的情節鋪墊合理性。
另一個著名的不動聲色角色，是《北平無戰事》的姑父謝培東。
雖然看起來都是“面癱”，人物內核完全不一樣：這次要塑造的，是一個有著革命信仰、經驗豐富的地下黨人。
倪大紅運用微表情，完全演出了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穩重，和隨時警惕、運籌帷幄的機警。
他作為一個身份複雜的，作為中央銀行襄理的老成持重和圓滑，臉上永遠保持一抹似笑非笑、“你什麽也問不出來”的表情。
罕見的情感爆發，是他從組織處得知自己的獨生女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卻為了不破壞大局，必須瞞著所有人，讓別人都相信孩子已經去了解放區。
組織那麽信任他，他只得強迫自己迅速回到平時的冷酷無情。捂臉痛哭之後，放下手，使勁眨了眨眼讓自己清醒。
但依然被悲痛貫穿，想站又站不起來的無力感，表現得十分真實。
回到家，他推開大門，面色凝重地怔了三秒。
隨即腳步歡快地走向等候的眾人，臉上擠出了一絲無事發生的笑容。
看過全劇的觀眾能感覺到，這裡的謝培東還是佯裝輕鬆得有點“過”了，有表演的痕跡。
就像最難的是讓一個好演員假裝自己演技不好，這裡倪大紅是在表現，他想假裝無事發生，卻也不能裝得滴水不漏。
所以，在實力派雲集的《北平無戰事》裡，倪大紅的演技也是排得上號的值得琢磨。
這部劇的結尾，一個幾乎封存了自己所有人性的地下黨英雄，藏在最後解放軍進入北平城時的人群裡，幻覺中看到了自己犧牲的女兒，終於露出了笑容。
就算再怎麽不喜歡這個角色的人，看到這段戲也會為之動容。
不過，他雖然長了一張寫滿了陰謀的臉，天生適合演那種城府極深的複雜角色，可是要塑造家長裡短的老實人，也一點不含糊。
去年播的《正陽門下小女人》裡，倪大紅飾演的蔡全無簡直好得不能再好：勤快樸實，寡言少語，一輩子為老婆孩子奉獻。
有的觀眾簡直不能相信，現在這個煩人的蘇大強就是之前的三好男人蔡全無，心情十分複雜。
雖然前作讓人印象深刻，但到了《都挺好》中，倪大紅變身一個窩囊中帶點落魄的市井小民，也毫無違和感。
特別是和同期的《逆流而上的你》對著看，他往那兒一坐、走兩步的感覺，你就知道蘇大強和隔壁湖南台那個暴脾氣老爹完全不是一個人。
雖然自己的長相極有辨識度，但能把同類型的角色演得出彩又有區分度，已經是對觀眾非常友好的體驗了。
當然，倪大紅就和許多其他被稱作“老戲骨”的中老年演員一樣，有了這個稱號和觀眾的認可，不代表演戲就從不失手，更不是毫無瑕疵。無論多大年紀的演員，都有鑽研和進步的空間。
但至少，當曾經因為“長得醜”就無戲可演的人居然成了電視上真正霸屏的男人，還總能帶給觀眾驚喜，這才是我們樂於見到的良性生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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