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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008號作品:《王府井》

2018年,騰訊大家聯合鯉文學書系與理想國發起“匿名作家計劃”,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隻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08號,感謝閱讀。

王府井

文 | 匿名作家_008號

我在愛情上最大的失敗,就是過分重視張弛有度的屁股,而忽略了喋喋不休的嘴。為此我將分別在這兩方面飽嘗惡果。

一年以前我青春洋溢,在外語學院的林蔭道上看見一個氣球般的屁股緊緊地咬合著自行車座,像企鵝溜過冰面一樣滑過,立刻就迷上了它。半年以前我未老先衰,看著兩張肉乎乎的嘴唇在翻動、翻動,我的褲襠裡就垂下去,垂下去。

兩個月以前,我不厭其煩地說服上述屁股和嘴的主人林小芬,告訴她扁桃腺是個多麽多餘又藏汙納垢的東西,割掉它,就割掉了和月經一樣頻繁而規律的感冒發燒;當然,手術之後決不可以說話,決不可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個月以前,林小芬沒有走進耳鼻喉科,卻罵罵咧咧地到婦科去刮宮。她的血在奔湧,她的語言卻更加旺盛,而血止住之後,說話的頻率和速度則固定在了新的高度上。她說呀,說呀,非但喋喋不休,而且趾高氣揚。我的頭也跟著垂下去,垂下去。

到了現在,林小芬正像一個已經生過孩子的婦女一樣,在王府井的大街上大搖大擺,我則笑眯眯、惡狠狠地服侍著她。這個主意是她提出來的,她說:我已經補得差不多啦,不過這陣子越吃越饞。遂逼我陪她來這裡吃夜市。

當然我轉述得比較概括,真實的情況是,她回憶了每一次到那裡吃的每一種小吃,神往著,迷醉著,嘴唇越來越濕潤。如何如何的炸裡脊,如何如何的鹵煮火燒,如何如何的爆肚,最後著重描寫了如何如何的炸鵪鶉。

鵪鶉有如何如何的翅膀,如何如何的肚子,如何如何的大腿,她又試想著這些鳥類是如何如何被炸得一團焦的,它們又如何如何的痛苦。林小芬說到這裡,覺得言不盡意,就開始模仿:撲扇著翅膀,扭曲著脖子,表情又辛酸又歡樂,啊,啊,啊,就是這樣。我說:好,好,不用學了。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麽?

對於這個地方,我一點積極性也沒有。用吃的東西來堵住她的嘴,這招早已經被證明無效了。她已經消耗了一噸的冰淇淋、牛肉干和瓜子,可是還在說著,說著,就像此時此刻一樣:端著一碗紫米粥,捏著一串羊肉串,還有寄存在我手裡的兩隻鵪鶉,它們都光著屁股。

我們看到大司機用一根呲毛兒的竹簽,噗刺一聲穿過了一隻鵪鶉的屁眼,竹簽子逆流而上,終於從它的嘴裡冒出頭來,然後噗刺一聲,又是一個屁眼。林小芬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暫時忘了說話,但啊的一聲,隨之而來的是語言更加急速地奔湧:看呀看呀,他就這麽扎進去了!你說鵪鶉疼不疼呢?什麽呀,怎麽可能爽呢?你好壞,哼,哼,你就想著這個。不過你說,要是把這個市場上所有的鵪鶉都這麽穿起來,能有多長?有長安街那麽長嗎?那全世界的鵪鶉呢?能不能環繞赤道一周?大自然還真是挺神奇的哈?那你說,為什麽他把鵪鶉從下面往上穿,而不是從嘴裡往下穿呢?

我說:啊?不知道。

她說:因為下面那隻鵪鶉怕髒!咯咯咯——

哼,哼,你可真天真,真天真。

我們從街東頭走到西頭,再走回東頭。走了有一萬隻鵪鶉穿起來那麽長,而且是正著穿一次,再反著穿了一次。林小芬還在說著,說著。我的手裡已經拿著第五串鵪鶉了,而她還在繼續著一個話題,無限引申,無限聯想。

為什麽一個女的那麽能說呢,為什麽一個男的那麽不能忍耐她說呢,為什麽這個男的還是忍到了現在呢?她還在說著,說著,我還在忍著,忍著。最悲哀的不是麻木,而是對痛苦越來越敏感。而且她越說我的腳就越軟,她越說我的肚子就越脹。我的耳朵和屁股一起危機重重。

等一會兒。

乾嗎?

我要拉屎。

乾嗎?

拉屎!

你是不是啊?觸景生情了?我剛才說到我哥哥灌腸,我爸爸割痔瘡,這些給了你一些觸動麽?其實還有更觸動的呢,你還記得你上鋪他表姐麽,就是那個肛門息肉的老婦女?我爸說,肛門息肉就好像一串大葡萄,要用雷射,呲呲,燒掉它。掉下來一大串肉葡萄,我爸說,拿到燈底下一照,還是半透明,熱乎的。

我要拉屎!

去吧。

我憤怒地轉身就走,林小芬追上來:你就在這兒找我好麽?不了不了,那邊銀行門口吧,那邊沒有人。現在幾點?你要拉多長時間?八點必須回來啊,你乾脆就到香港美食城去好了,假裝在那兒吃飯的。也不行,人家會以為你是到那兒要飯的。那兒一聽可樂就要十五。你還是往十字路口那邊走吧,我記著好像是有個廁所。

好,好。你別著急,多吃點。我又買了兩串鵪鶉給她。慢慢吃吧。然後扯開她的書包,拿出一遝餐巾紙,把屁股夾得硬邦邦,兩腿筆直地往十字路口走。

喂!一聲尖叫,我回過頭,林小芬在燈光下攥著兩串半透明的、熱乎的鵪鶉喊:我跟你說了,八點必須回來啊!

我走出夜市,走過紅綠燈,走到對面的街上。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不是你的屁股在憋,而是你的心裡在憋。當然在家裡就不一樣了,你可以欲擒故縱,因為多憋一會兒,接下來的快樂就更大。這種情況下反而能憋得長一些。反之現在,我感到心慌,心慌,越是心慌,我越感到肚子裡的東西好像一些發面饅頭,它們在飛快地脹大,脹大。我的肚子好像一隻灌滿了水的氣球,我拚命地要把那個口兒扎緊,但是壓力如此之大,那個小口又怎能抗拒呢?

我一個門臉又一個門臉地尋覓,司機,哪兒有廁所?司機,哪兒有廁所?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心滿意足的樣子,好像剛剛才拉過一泡。但是他們說:這兒好像沒有,再往前好像有吧。

於是我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已經走出了快一公里。照這樣下去,我可能要走到懷柔縣,找塊野地解決問題。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那樣,市政府就需要為城裡的市民開通一趟拉屎班車。那麽另一種可能,就是方圓數裡只有一個公共廁所。按照王府井的人口密度來說,這個廁所要有多大啊,十幾層樓,一萬多個坑位,以供一萬多個遊客同時使用。

不可能。政府好不容易才讓人民吃飽了飯,又怎麽忍心再讓他們憋死?我轉而懷疑起問過的那些人:都是一些小賣部和服裝店的售貨員,從最壞的角度來想,他們既無所事事,又唯利是圖,對於一個什麽也不買的人,看到他變成一隻飛進了微波爐的蒼蠅,又何樂不為?我立刻跑進一家小賣部說:給我一包萬寶路。

隨後漫不經心:這兒哪兒有廁所?

老闆是個白嫩的男人,他好像沒聽見。接過了錢才說:拆了。

為什麽拆?為什麽?我面紅耳赤地喊道。

我他媽哪兒知道。老闆同樣忿忿地說。

那你說,你們在哪兒拉屎?

我的樣子必定很可怕,他遲疑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走進裡屋。我聽見地下呲啦,呲啦地響,老闆像一個足球運動員一樣出來,左腳和右腳輪流推著一樣東西。我探頭看見一隻塑料盆,上面蓋著一個木頭鍋蓋。兩只和臉相得益彰的白腳,左一下,右一下。

我能聽見裡面在響:嘩啦,嘩啦,這麽滿,看來積蓄了兩天以上。但是他沒有絲毫急人所急的意思,向我展示完之後,又盤帶著進去。嘩啦,嘩啦。我重新萎靡下來說:

司機,那哪兒有呢?

哪兒有,哪兒有?老闆看著天花板。

我已經聰明多了:再來一聽可樂。

你從哪兒來的?小吃街吧?往回走,走回十字路口再右拐,那邊好像沒拆。

我出來的時候,手機響了。喂?是我呀。你拉完沒有?還沒有?怎麽像分娩一樣慢?你是不是肛裂了?要不又便秘了?最近你吃什麽了,昨天在食堂吃的炸雞腿和米飯吧?按說也不應該的呀。別慌,別慌,林彪也便秘,半個月才來那麽一泡。所以我說,你們兩個應該多吃香蕉,吃香蕉。

比起面對面,接她的電話是一件更痛苦的事。你可以想象,雖然相隔如此之遠,但是現代科技又把你的耳朵和她的嘴貼地如此之近。它就在我的耳邊說呀說,信馬由韁地關心我的屁股。

什麽?你還沒找著地兒呐?隨便找一旮旯算了。有人看見你你就裝智障。也好,也好,你可以順便找個水果攤買兩根香蕉,防患於未然。你也快點啊,我都已經又吃了倆鵪鶉了,我吃飽了可不沒事兒乾麽,等到花兒都謝了。現在幾點了?那你八點十分必須回來啊,加緊加緊。

而我需要的只是夾緊,夾緊。晚風已經開始涼颼颼的了,我多麽想跑兩步啊,可又是如此舉步維艱。十字路口就在前面,還要多久才能找著廁所呢?也許片刻之後,王府井的大街上會出現一個淚流滿面的家夥,路人問:所悲何事?

他將怎麽說?長了個尾巴。

或者這個家夥坐在地上哭,路人問:所悲何事?

他又怎麽說?坐了個柿餅。

曾幾何時,這種事情也是有過的。我的母親至今津津樂道:我上幼稚園的時候,要拉屎不敢對阿姨說,就自作主張拉在褲子裡。當時小朋友們正在吃飯,此舉造成我身邊的兩位一齊嘔吐。回到家裡之後,我遭到母親的痛打,更加畏縮,就在她給我洗褲子的時候,庫喳喳(我母親擬聲),又是一泡。我媽感歎說,她養了個多麽憨厚的兒子啊。

我想著往事,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了,兩個行人好奇地看著我。從童年到現在,我一直在和拉屎作鬥爭。這麽想著,我的緊迫感忽然消失了,仿佛我並沒有面對決口的大坻,而是正在華燈初上的大路上散步:獨自一人,步伐輕盈。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又響了。我看了看表,才八點零二分。她一定又在關心我的進展了。這次她說:出來沒有?這次通不通?想想沈昌氣功吧:通暢,再通暢。接下來還有那麽多話,那麽多話。我說:尚未開始。她大喊:為什麽這麽慢?你拉屎還要前戲呀?對你這樣的,就應該像鵪鶉那樣,噗刺來那麽一竹棍,不通也通了。你要是怕疼,那就找一個拔子,對著你的屁股一嘬兩嘬,就嘬出來了。不管了。我統共已經有吃了八隻鵪鶉了,再這麽吃下去,我就該下蛋了。八點十分你再不回來我就自己走。哼。

我感到那泡本來已經化解於無形的屎又回來了,而且堵在我的心口,讓我氣悶,頭暈。對比於現在的我,十幾年前的那個胖頭胖腦的小朋友真是一個瀟灑的家夥。他隨便拉屎的時候簡直身輕如燕。而我已經被剝奪了這種權力,甚至拉屎的時候還要在一張嘴的監控之下,嘴!

我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過去。現在,一個被反覆考慮的問題再次湧上了心頭:有多少次,我已經下定決心逃離這張嘴了。我告訴自己,雖然我不能擺脫世界上那無數張嘴,但我為什麽不能擺脫對我荼毒最深的那張呢?在我家的床上,在她家的床上,在婦產醫院的門口,我一直在默默地計劃著,而這個計劃只需要一個動作:拔腿就跑,好好地躲起來,永遠不在她面前出現。

不過這個計劃被一再擱淺了,原因是我緊接著又會想:既然我不能擺脫所有的嘴,那我又何必費盡心機地擺脫其中的一張呢?此時此刻,我再次質問自己: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為什麽會如此消極?我們的一生,就是夾著屁股和嘴鬥爭的一生,既然如此,那麽鬥爭一定要從你身邊的那張嘴開始。如果想要從困境中一躍而出,就必須有一個決絕的態度。

試想我順利地拉完屎以後,肉體和心靈都將進入一種輕鬆的狀況。難道我不想讓這種輕鬆更上一層樓麽?那好,伸手攔一輛計程車,回到家裡,把門鎖死。然後打個電話預定一張到外地的車票,到哪裡都可以,很多海濱城市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保險起見,我趕緊把電話線也拔了,然後隨便看看書,躺下睡覺。這期間我的門一定會被敲得??響,但是我早有防備,已經用兩隻保險套把耳朵塞住了。馬來西亞橡膠,不但防水,而且隔音。這樣她肯定自己回家去,更完美的結局是被治安聯防的同志們請走。如果她不知天高地厚,還在滔滔不絕的話,那些家夥將會用皮帶啪啪地朝她的嘴來上兩下子,把它打成兩段烤香腸。簡單粗暴,行之有效。次日清晨,陽光明媚,出行大吉。

如果這時報紙上碰巧有一兩條交通事故的新聞,那麽一切將更加合情合理。而在美麗的大海邊上,充斥著毫不遜色的屁股,我的人生又開放了。這一次,我已經有了充分的戒心,會在那些嘴張開之前,又一次當機立斷。

十天半個月以後,當我帶著清新的海風回來的時候,她的嘴已經找到了另外一雙悲劇性的耳朵,我作為流氓,還要假仗義一下,痛哭流涕也不為過。她傲然說:滾你娘的蛋。一個冷笑,一個竊笑,事已至此,皆大歡喜。

這個遐想使我充滿了對未來的向往,我立刻把手機拿出來,關了機。這時我看見路邊有一個公共廁所。當你下定決心,轉機很快就會來了。這是一個歷史性的廁所,我從裡面出來之後,生活將要走上另外一條路線——一條屁股大行其道,嘴巴毫無機會的路線。

我眉開眼笑地走進去,看見廁所裡有三個坑,一個脖子上一褶一褶的黑胖子蹲在中間的坑上,最裡面是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老人,他已經很老了,小腦袋好像一個核桃。我只能在胖子的右邊就位。兩個廁友都很專心,目視前方,讓我覺得,在這裡拉屎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我也蹲下來,現在這個廁所裡將要有三泡屎落地,一泡已經老態龍鍾,一泡正是年富力強,一泡姑且算是青春年少。我向左邊望過去,老態龍鍾的兩隻眼睛瞪得很圓,臉上青筋一突一突,看來他遇到了一些困難;相形之下,年富力強則得心應手得多,而且嗓子裡的聲音也底氣十足。

忽然之間,老態龍鍾的哼哼聲變得高亢了很多,好像被一根木棍硬頂出來似的,一橛一橛地劃個小弧線,摔到地上,然而他志在必得的那一橛還沒有出來。他吭嘰吭嘰,讓人覺得這是他的最後一泡屎了。年富力強聽到這種聲音,絲毫沒有同情心,而是厭惡地掃了他一眼,然後又轉向我,低聲說:我操。

由於長時間生活在憂慮之中,我反而失去了勇往直前的闖勁兒,很快落到了年富力強的後面。他屁股下面那個坑位,好像一個肥沃的養魚塘,不斷傳出撲通撲通的聲音。更加望塵莫及的當然是老態龍鍾,他已經變成了一隻下不出蛋來的柴雞,在那兒慚愧地擠著,擠著。很快他就筋疲力盡了,聲音也瞬間低下去,只剩下嗓子眼裡呼嚕,呼嚕。但是他鍥而不捨,片刻又重新鳴叫起來,很快又衰落下去,然後再挺拔上去。

一個老人,怎麽能經受住這麽大的折磨呢?他的鳴叫持續得越來越短,這個時候年富力強已經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從兜裡掏出一截手紙來。他是第一個輕鬆的人,但卻頓了一頓,並沒有馬上擦,而是意猶未盡地點上一支煙來,歪著胖腦袋,眯著眼睛,好像在聽一段時斷時續的歌聲。

忽然,一段真正的音樂在年富力強的腰上響起來。他把手機拿出來。喂?是你呀,那你在哪兒呢?你先說,我再說。在商場呢?我在酒吧呢,就是王府井這邊,我也忘了什麽名兒了,好像叫“巴娜娜”,“巴娜娜”。那你乾嗎呢?買什麽了?不是說我陪你去麽?我呀,我陪幾個朋友坐坐。都等你一晚上電話了。

我驚奇地看著他,大慶一般的臉上油光滾滾,那是幸福的光芒。他脖子上的每一個皺褶都在笑著,更不用說嘴了。關鍵是你無法想象這樣一個聲音發自於那麽一攤黑乎乎的肉,如此溫柔,而且還如此地悵然若失,就像南方的細雨一樣。而這條漢子的眼光則猛烈地向老態龍鍾盯過去,後者正在鼓起新一輪地衝鋒。

可憐的老人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哼哼聲有可能傳到電話那頭去,年富力強已經一膀子撞到他的肩上。老態龍鍾被撞得一條腿高高地翹起來,揚起和臉一樣皺皺巴巴的屁股,他持續著這個姿態,好像一條正在撒尿的狗,幾秒鐘之後,那隻腳才落回地面。迎接他的是黑胖子凶狠的目光。老人莫名其妙的眨巴眨巴眼,他的眼睛像小狗一樣又黑又亮。也許他還沒有搞清楚,但是黑胖子馬上扭過臉去,聲音一點都沒有變質:

都誰來了?老趙,老劉,還有李髒。李髒你不知道啊?上次在比薩店見過那廝,對對就是長著狐狸臉的那個。李髒王露跟你說話呢。黑胖子向對面那堵牆喊道。

我幾乎想要替他應道:哎,哎,就是我這廝。但是黑胖子飛快地說:他不好意思了。說完咯咯咯地笑起來。電話那邊的王露應該也在咯咯咯。這李髒你真得認識認識,神著呢。你記著嗎,他原來追過你們班吳波兒,還給人家寫情詩:月朦朧鳥朦朧,吳波兒的眼睛更朦朧。對對對,我們還給他編過段子:許教頭老樹逢春,吳姑娘紅杏出牆。

這時我發現老人正在怯生生地看著黑胖子,他的兩條腿已經開始抖動。然而後者沒有一點停止的意思,李髒和吳波兒的故事還在發展。李髒你別不好意思,都不是外人。你知道麽,據說有一回李髒真把吳波兒給領到家裡去了,倆人點上蠟燭,開著音樂,氣氛特好,結果吳波兒剛一脫襪子,李髒就那什麽了。那什麽呀,哈哈。吳波兒還說呢:髒哥哥,乾嗎呢?髒哥哥就說:我有負罪感。

說到這裡,胖子仰天長笑起來,小小一個廁所,仿佛要被他撐爆了。而老人實在忍不住了,他的青筋又開始羞澀地鼓出來,而且鼓得更加突兀,因為他還需要厄製聲帶。但是聲音還是像泉水一樣流出來,來自深處的吱吱聲,讓人想起一台老式收音機受到了嚴重的信號干擾,或者一根鈍鋸,正在咬著一棵大樹。對於拉屎的艱難而又不得不拉,他仿佛也有負罪感。

不幸的是,這種聲音反而更加明顯,黑胖子的一條胳膊像大錘一樣掄過去,我聽到一聲巨大的響動,老人這次飛離了茅坑,整個撞到牆上了。我想,這次可要出人命了。居然還有人因為拉屎被打死。

然而老人坐在牆根,又開始動彈了,而且飛快地站了起來。我想這是因為地面很涼,他受不了。我看到他氣喘籲籲地看著黑胖子,山羊鬍子一翹一翹。但是行凶者若無其事,還在溫柔地說著,這一點比粗暴的行為更加讓人吃驚。

老人一直站著,但不敢出聲。他的目光越來越低,最後盯著自己的腳面,他的手開始自怨自憐地系著褲腰帶。那根人造革的腰帶乾癟皺褶,上面布滿龜裂,如果他拉出屎來,也將像這根皮帶一樣。

我看著他轉過身,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出去,他的右腿已經動不了了,而要靠左腿來拖動它。在他出門的一刹那,我看見老人的眼圈通紅,淚水將要淌出來了。這是最能打動人心的一幕,他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還要多,可是正因為鹽吃得太多了,他連屎也拉不出來了。

現在廁所裡只剩下兩個人了。幸虧我很識趣,很文靜,沒有到哼哼唧唧的年齡,否則黑胖子也會把我一把按到茅坑裡去。我們都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架勢,黑胖子還在說著,說著。而我剛剛決定投奔自由,就把自由用到了對另一張不知疲憊的嘴的傾聽上。對此我並沒有感到可悲,想聽哪張嘴就聽哪張嘴,想拉多長時間就拉多長時間,這才是自由。

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一聽可樂,甚至還可以把它拿出來,一邊喝,一邊聽著他說;拉屎的時候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這也是自由。我的確這麽做了。

對於我的舉動,胖子倒是吃驚地看了一眼。我用目光告訴他:這有什麽稀奇的,這裡就是酒吧,酒吧。我們在酒吧裡,不就是應該喝嗎?如果有條件,我還要再打開兩瓶老虎牌啤酒,叫上兩杯卡普基諾,和他真正地享受一下酒吧的情調。木製桌椅,煤油燈,一張挨著一張的贗品現代畫。

然而胖子沒有再理會我,李髒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來登場的是老趙。老趙是一個英俊的男子,他剛剛從法國回來。相對於李髒,他的近況更能吸引王露,然而也因為此,胖子故意在描述中回避著,希望輕描淡寫地結束他。這個企圖引起了王露的不滿,她不厭其詳地打聽,讓胖子的聲音越來越不滿。胖子懶洋洋地說,老趙已經留學歸來,正在致力到法資企業當一個偽軍。這麽說的時候,老張正在對面“咳”“咳”著。老趙現在隻喝波爾多紅酒,隻抽古巴雪茄了。僅僅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抽著“中南海”,滿街亂竄的混子。而且胖子還壓住聲音,把話題引向了老趙的私生活。由於先天條件和法國背景,他此時已經成了諸多女性追逐的對象,而老趙準備從中挑選一個能對他幫助最大的,目前已經鎖定了某位外貿商人的女兒。可憐的雲紅,也就是老趙的前女友,老趙出國的錢還是她掏的呢,結果人家給她來了這麽一手。

胖子稍微停頓了一下,使勁舔著嘴唇。說了這麽多,他一定渴得嗓子冒煙了。但是他不得不堅持著,因為王露在質問他,你們男的是不是都這樣?那你還讓我怎麽相信你?胖子被問得瞠目結舌,連說不是不是。

我很想提醒他,別搭理這一套,她明顯是裝孫子呢。林小芬也經歷過這個階段。然而胖子卻低沉地、溫柔地說,相信我,相信我,你看不出來我有多在乎你麽?這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角濕潤了,不禁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原來是這裡的氨水味兒太濃了,我們已經蹲了四十分鐘之久。

而胖子的聲音忽然更低了,並且用手捂住了手機的話筒。他的話語轉向了另外一個階段,我只能聽見細小的嗡嗡聲了。他變成了一隻黑蚊子,在廁所裡含情脈脈地飛呀,飛呀,即使聽不清楚,我也知道那個永恆的主題:愛情,愛情!愛情就像王露毛衣上的一根線頭,需要胖子翻動著嘴唇,說呀,說呀,咬著毛線頭,終有一天會把她剝個精光。

加油吧,胖子,我已經用耳朵給了你最大的鼓勵,雖然我已經感到詫異:為什麽你們這麽能說呢?難道你們準備用這種頻率一直說下去,說一輩子嗎?你們也讓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為什麽我就不能容忍林小芬說呀,說呀呢?

事實已經證明,我的耳朵並不比別人脆弱,林小芬的嘴也並不比胖子更強勁啊,我們的愛情也並不畸形——現在看來,所有人的愛情都是說呀,說呀。沒有語言就沒有愛情。更甚者,沒有語言就沒有科學文化,沒有是非對錯,沒有“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沒有恐怖主義和反恐怖主義,沒有柴米油鹽,升官離婚。整個世界就是嘴們在說呀,說呀,嘴們創造了歷史——我為什麽要那麽痛恨一個人過多地說話呢?

胖子的聲音重新大起來,抒情完畢,新的故事上演了。這次粉墨登場的是老劉。老劉是一個有著盤根錯節的肌肉的男人,能夠用胸肌夾住一枚五分錢的鋼鏰兒。我們可以想象,他是一個保鏢,或者混黑社會的,但是他卻選擇了一條與肌肉截然相反的人生路線:在某國家機構當上了一名科長。這個故事講的主要是劉科長和打字員小李,還有劉太太的一段恩怨情仇,然而我已經不再用心聽,我開始感到慚愧了。

生活本身就是不停地說,這個本質林小芬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活得那麽專心致志,那麽勤勤懇懇,像錢穆先生說的,對我們的生活存有溫情和敬意。

更可貴的是,她非但獨善其身,還毫無私心地關愛著我,給了我那麽多語言,那麽多生活,現在還在夜市裡,拿著一串鵪鶉等著我。天色已經很黑了,晚風讓我屁股打戰,她還在孤零零地等著,我卻放下她,聽著別人喋喋不休。打字員小李正在說:科長,你真壞。劉科長說:還有更壞的呐。有一天兩個人真的壞上了,卻被劉夫人破門而入。

我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了,這下真壞了。林小芬的嘴可能已經一癟一癟地哭了,她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可即使打通了,也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我們還有愛情啊,既然愛情就是說呀說呀,不停地說。就像不能失去生活一樣,我不能失去愛情。想到這裡,我趕快拿出餐巾紙來,但是剛一站起來,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我想:可要站穩了,否則會掉下去。然而下半身早已經不屬於我了,它甚至不存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重見光明。我看到胖子正在驚駭地盯著我,仿佛我是一種新奇的動物。仔細再看,才發現他原來拿著手機的手已經空了。胖子看看我,又慢慢垂下頭去,伸著脖子,好像在看自己的生殖器。那東西應該還在。我聽見胖子感歎著:我操。隨即像砸夯一樣清晰地吼叫:你丫幹什麽呐?

我說:我幹什麽了?

他暴怒著掏出手紙,大刀闊斧地擦著,同時對我說:你丫別走。我看著他擦完,騰地跳起來,拽著我的脖子打了我一個耳光,然後就著我的頭髮,把我向下按,一直快要舔著茅坑的邊緣:

你丫看看,看看!

我在一攤攤棕黃色裡看見了一個黑色的塑料殼,它還在詫異地喊著:喂,喂,你聽得見麽?

我知道,我的命運將要比剛才那位老人還要悲慘了。站起來才知道,他遠比我想象的強壯得多。他掄起胳膊來,我連擋也沒擋就被打到牆上,一隻肩膀好像斷掉了。他又無數次掄起來,我如同在驚濤駭浪裡翻滾,我能聽見腦袋咚,咚地磕在牆上,隱約還聽見隔壁兩個女人在說:乾嗎呐?最後他的胳膊像汽車輪胎一樣勒在我脖子上,我想我一定滿頭鮮血了,而且一顆牙也松動了,輕輕一舔就會掉下來。

怎麽辦吧,孫子?

我給你撈上來?

撈你媽蛋!

我再給你擦乾淨?

啪!你舔了我也不能使了。我問你現在怎麽辦?

王露還在茅坑裡焦急地喊:喂!喂!胖子聽到這個聲音,比她還要不知所措,只能繼續捶著我的肚子。咚,咚,咚。等到他停住,我知道,茅坑裡只有忙音了。

胖子頹喪地,惡狠狠地說:你說吧。

我不說。我慢慢挪動胳膊,稍微撐開他的小臂,把我的手機拿出來遞給他。他二話不說,立刻就撥起來。兩分鐘以後,他終於打通了:沒什麽,沒什麽,信號不好。我使別人的,李髒的。他這個信號好。不過輻射太大了有害健康。沒關係,我豁出去了。這不為了跟你說話麽,換別人,愛誰誰吧。

我聽著胖子在說著,眼前模糊一片。我的血從頭髮上流下來,擋住了眼睛。胖子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急促,好像江南的細雨,但他卻不時用空著的那隻手抽我一個嘴巴。對付我一隻手就夠了。他們繼續講著老劉的故事,講完這個故事,胖子夾著我,好像狗熊在夾一根玉米,向外面走去。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哪兒去。走了幾步之後,就變成他拖著我了。

現在改成王露在滔滔不絕了,她也有很多故事要講。這使胖子有機會轉過臉來怒視著我。這時候我忽然張開手向他抓過去,他絕對沒想到我還能還手,一側頭沒躲過,讓我牢牢實實地摳中了一隻眼睛。胖子大叫一聲,但是趕快對電話說:沒事兒沒事兒,讓煙燙了一下。然後呢你說呀。我馬上一腳踢在他的生殖器上。胖子馬上蹲下了。我照著他的腦袋、脖子踢著,不知道踢了多少腳,踢得腿都酸了,撒腿就跑。從始至終他一聲都沒吭,在我踢完之後,溫柔的聲音還能夠響起來:

然後呢,然後呢?

我跑過大街,跑過十字路口,我相信人們都在驚駭地看著我,但是我沒有時間擦擦臉上的血了。現在已經九點半了。我這樣跑到夜市邊的銀行門口。你們有沒有看見拿著鵪鶉的小姑娘?沒有。

林小芬的嘴找不到一雙耳朵,她一定傷心了,回家了。我攔了一輛計程車,向她的家奔去。我從來沒有這樣渴望見到她。我在愛情上最大的失敗,就是很快忘記了張弛有度的屁股,又沒有重新認識喋喋不休的嘴。

拉屎只是短暫的休息,不停地說話才是生活的主題。屁股和嘴的辯證法,我將用一生去學習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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