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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犯的致命錯誤,是生來是個女孩

一個星期後,我們意識到,這個惡作劇並不好笑——連續七天,男同學的椅子上都有墨水,到第三天的時候,板凳上還鋪有好幾顆圖釘。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92個故事

2012年的夏天,一個男人在街道邊扯著嗓子去罵一個女生,引來路人們紛紛駐足,我湊近圍觀人群,探著腦袋查看情況,還沒站穩腳跟,就看到那個男人舉起右手,甩了女生一個響亮的耳光。

圍觀路人都被他這一巴掌打懵了,卻沒有人上前製止。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打孩子嘛。”終於有人大聲說。男人見那麽多人圍觀,神情有些難堪,又揚起手,甩在女孩的臉上。

我衝過去抱住女生,不是因為我敢於見義勇為,而是我認識這父女倆,被打的女生是古小蘭,打人的是她的父親。

古小蘭的父親看到我護著他的女兒,用手指猛戳她的額頭,說了一句:“你學學人家!”氣急敗壞地離開了。

我扶起古小蘭,問她怎麽回事,她胡亂地抹眼淚,哽咽著說:“因為我爸看到我一邊走路一邊吃烤腸,說我吃烤腸的樣子那麽難看,被別人看到肯定嫁不出去。”

這個聽起來可笑的理由,讓我並不意外,自從我們拿到大學畢業證那一刻起,古小蘭的父母就開啟了“花式催婚”的模式。用武力讓她屈服,也是催婚的方式之一。

打古小蘭出生起,她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是個女孩子。對於“你看看別人家的孩子”這種傷害,只能算作古小蘭父母對她傷害鏈裡的最底端。

我們上的同一所初中,古小蘭是我的同桌。她是一個內向的女生,我已經忘記了我們是在什麽樣的契機下,說了第一句話,只是從那以後,她出奇地依賴我。

無論是課上還是課下,我時常收到古小蘭寫給我的紙條,夾在書本裡,藏在課桌裡,或者,壓在水杯下。

“你昨天是不是生我氣了?”

“你為什麽昨天的語文課後和xx去上廁所,沒叫我呢?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我改。”

“小冉,有一天你會不會不理我啊?”

那時我沒意識到古小蘭的性格很敏感,我只是覺得她很珍惜我這個朋友,我因此很高興,每一張紙條我都耐心回復她。

只是我不明白,古小蘭這麽愛給我寫紙條,當面卻和我很少講話。

初一下學期,有一天,我們前排座位的男生,剛到教室落座,就大喊了一聲:“哪個瓜娃子!”

我尋著他拍屁股的動作看過去,他的校褲沾滿了墨水。同學們瞬間放聲大笑,男同學被我們笑得惱羞成怒,抓起另一個笑得跌坐在地上的男生的校服去擦凳子上的墨水,校服男生不依,兩人扭打在一起,我們笑得更放肆了。直到老師來,才平息了這場鬧劇。

一個星期後,我們意識到,這個惡作劇並不好笑——連續七天,男同學的椅子上都有墨水,到第三天的時候,板凳上竟然還鋪有好幾顆圖釘。

男同學的母親找到班主任,班主任讓男同學前後桌的同學依次到辦公室談話,了解情況。

我回答我並不知情,並力證這件事和自己無關,老師看著我傻白甜的樣子,說了句:“知道了。”就讓我回教室了。

而事實上,我並不是毫不知情。我隱約覺得事情和古小蘭有關。

古小蘭是周圍同學裡,唯一用黑色墨水的人,我們其他人都習慣用藍色墨水。古小蘭寫字不好看,還經常夾雜著各種錯別字,她曾自嘲地說黑色的字跡和作業本的格子壓在一起,老師就看不清她的錯別字了。

男同學的板凳上,每天灑滿的就是黑色的墨水。

除此之外,古小蘭的墨水消耗得特別快,一星期不到,第二瓶墨水就見底了。

那段時間班級同學之間流行玩圖釘,男生們會把圖釘按在球鞋的鞋底上,這樣走起路來,圖釘和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讓他們腳底生風。老師知道後,禁止男生們將圖釘這種危險物品帶到班級裡。

事發前不久,古小蘭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悄悄地告訴我,她發現有個同學把一盒圖釘藏在教室的花盆裡了。這麽多線索累積在一起,我依然不敢確認是她,她一向不招人別人,甚至在任何人面前都很靦腆。

當天放學,我按捺不住內心的疑問,開口問了古小蘭。

古小蘭沒有絲毫的掩飾,大方地向我承認:“誰讓他老扯你的小辮子,就得教訓一下他!”她說這句話時的眼神讓我感到陌生,我從沒看過她那樣。

我有些焦急地回答她:“他扯我辮子,是和我鬧著玩的。再說了,我不是也掐他胳膊了嘛。我沒想倒真是你。”

大概是我驚訝的眼神傷害到她了,古小蘭第一次和我發了脾氣:“我是為了你,你還說我!”說完撇下我,獨自跑開了。

第二天,古小蘭還是像往常一樣,給我寫紙條道歉。我回復她:“那是圖釘啊,你嚇到我了。”

因為這句話,我徹底惹怒了古小蘭,她看完紙條後,當著我的面把紙條撕得粉碎。

在那之後,我們誰都沒有主動和彼此說過一句話。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熱,坐在教室裡仿佛置身在蒸籠裡。老師讓靠窗和靠牆的同學分別把桌子椅子平移到教室的正中央,這樣大家能避開窗外毒辣的太陽,教室裡卻變得格外擁擠,女生們連上廁所的次數都少了。

有一次課堂上,老師讓古小蘭去拿遺落在辦公室的作業本。如果古小蘭從我的椅子背後通過,便可直接走到教室門口。可是她站起來從她左方的同學椅子背後通過,一連讓六位同學把椅子向前挪,她才勉強走出桌椅區。

大家都盯著我們看,每個人都在揣測我們的關係,礙於站在講台上的老師,都沒有說話。我埋著頭,臉部如火燒。

自此,我們的關係僵到冰點,甚至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直到初二下學期,古小蘭遇到了一件事,她向同班的一個男生借筆電,結果,那男生出言不遜:“你去廁所拉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的樣子,再來找我借。”

男生說這話時,音調提高到震天響的模式,全班的目光都被他吸引過去。

古小蘭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終於哭著衝向廁所,我有些坐不住,追著她來到廁所,看到她蹲在廁所裡狂吐的樣子,格外心疼。

等她吐完了,我遞給了她一張紙,她接了過去,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回到教室,我拖著古小蘭去找那個男生,執意讓男生向古小蘭道歉。男生大概礙於我是班長,極不情不願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古小蘭轉身抱著我就開始哭,趴在我肩膀上時,我們竟然默契地也在對方的耳邊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

那天下午的體育課,我陪古小蘭坐在操場旁的台階上,安撫她的情緒。聽著她斷斷續續和我講她自己的故事,才明白過來,她每天戰戰兢兢的樣子,是誰一手打造的。

古小蘭說她十分厭煩她的容貌,因為她臉上長了一顆痣,位於眼瞼下方,她說這顆痣不僅讓她看上去很醜,還叫做“淚痣”,影響她的運勢。

她一直給我念叨,是不是這顆痣,讓她父母如此不待見她?

古小蘭的父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年輕的時候,1.84米的身高,英俊帥氣,有很多追求者。之所以在眾多的追求者中選擇了古小蘭的母親,是因為她母親是吃香的國企工廠的工人,福利好,一輩子的鐵飯碗。

兩人結婚後,很快,母親懷孕了。

母親懷孕的第三個月,在工廠工作的她吐得昏天黑地,一不留神,中指和食指被機器絞斷了。事後拿到一筆工傷賠款,被調離了薪水好、福利高的崗位,成了一名守門的門衛。

爺爺奶奶倒是伺候得很殷情,一心盼著抱孫子,沒想到,一切征兆都是男孩的情況下,兒媳婦卻生了一個女孩。在醫院看都沒看孫女一眼,板著兩張臉離開了。

父親的三個弟弟都相繼生下兒子。因為古小蘭,父親受盡了父母的白眼。母親是個毫無主見的女人,一味地崇拜丈夫,兩人高度統一戰線,一同嫌棄自己的親生女兒。

上世紀90年代,失業潮鋪天蓋地地襲來,古小蘭的殘疾母親更是逃不過這個命運,第一批失業職工名單裡,古小蘭母親的名字赫然在列。

斷了收入的母親,在家裡更沒有一席之地,父親時常覺得自己上了賊船,反覆在家裡念叨,誰誰誰是有錢人家的千金,當初追求他,自己瞎了眼,選了兩個拖油瓶。

父親自從和母親結婚後,便再也沒工作過,天天喝酒。母親失業後,意味著他連買酒錢都沒有了。他每次從朋友那討到酒,喝醉後回家都會發酒瘋,因為討酒時,被朋友洗刷,天天喝酒卻從不給錢,像個乞丐。

後來,古小蘭的奶奶做了一件事,徹底讓古小蘭的命運走向更惡劣的路線。

兩個老人在城裡擁有一個鋪面和三套房子,爺爺奶奶提前寫遺囑,把名下的財產給三個孫子平分,古小蘭一家,一毛錢都沾不到邊。

古小蘭的父親本在家裡沒有話語權,不敢改變父母的決定,便把憤怒化為拳頭,揮向妻子和女兒。

古小蘭在拳腳相向的環境下長大,她告訴我,她最大的心願,是去醫院取掉眼瞼下的那顆痣,那樣的話,不公平的噩運或許會繞開她。

她小心翼翼地向母親提出,中考考上重點高中,能否滿足她祛痣這個心願。

母親思考了下,破天荒地答應了。

初三那年,古小蘭接近瘋狂地努力學習,從班上的倒數後五名,一下子衝到班級前六名。中考那年,如她所願,古小蘭考入本市的重點高中。

當古小蘭興衝衝地說要讓我陪她去祛痣時,母親說她不記得答應過她:“小小年紀,就想著亂七八糟的。好好讀你的書,別找事兒。”

她聽到母親這樣的回答之後,轉頭就用圓規把廁所裡的鏡子戳裂了,當然,這也為她招來了一頓打。

高中後,我們不在一塊上學,等我再次見到她時,她眼瞼下的痣已經消失了,留下一個淡粉色的疤痕。

我問她怎麽回事,她輕描淡寫地說:“我自己用手指甲掐,天天掐,終於把它掐掉了。”

“我的天啊,那該多疼啊?”

“不僅不疼,還覺得很爽。”古小蘭揚起下巴,指著她原來那顆痣的位置,挑著眉對我笑。

我們高中斷斷續續保持著聯繫,我也偶爾去她家找她玩。一直到2012年,我們大學畢業,古小蘭就告訴我讓我不要再去她家找她。

那時,我大學剛畢業就領證結婚,這也變相刺激了古小蘭父母。開始瘋狂安排古小蘭相親。

每個周末古小蘭都會和不同的男人一起吃一頓飯,她父母的擇女婿標準高度統一,只需要滿足一個條件——有錢。

有一次,古小蘭非常委屈,她認真地給父母講,自己22歲,好歹是個黃花大閨女,相親對象已經是第二次離婚了,她不能接受。

母親還沒張嘴,父親的耳光就打過來了:“就你那樣?有人要都不錯了,還有什麽資格東挑西挑的。”

從前只是在家裡打,古小蘭沒想到父親會在街上公然打她,和我告別後,古小蘭回家收拾了東西,在我這住了幾天,最後在離家比較遠的地方租了房子,並且杜絕跟家裡人聯繫。

在人身自由的日子裡,古小蘭遇上了小張。

小張比古小蘭小五歲。她告訴我,她已經喪失了被人照顧的能力了,但是好在遇上小張以後,她發現她還有能力去愛別人,去照顧別人。

“被人需要的感覺太棒了。”古小蘭說。

他們倆談了五年戀愛,去年年底,我收到古小蘭的婚禮請柬,照片上的古小蘭,笑得非常燦爛,我從沒見過她笑得那麽開心。

婚禮上,小張哭著從古小蘭父親的手裡,接過古小蘭的手,挽著古小蘭走向舞台。

小張說:“老婆我會好好愛你的,很感謝老天,讓我遇到你。”說這些話時,小張幾度哽咽。我坐在舞台旁,也跟著流淚。

古小蘭擦掉小張的眼淚,說:“以後的路,就我們兩人,相互扶持好好地走。”

上個月,古小蘭懷孕了,我問古小蘭:“你希望懷的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古小蘭毫不遲疑地回答我:“男孩,女孩活得太辛苦了。”

我看向古小蘭,她眼瞼下的痣,早已沒有任何痕跡了。

作者張小冉,一個話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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