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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性歷史學家的“戰鬥”:我們需要男性的支持

採訪:邢承吉

整理/翻譯:魯迪秋

校對:劉雨君

《東方歷史評論》

瑪莎·豪厄爾(Martha Howell)是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研究中世紀末和近代早期北歐的社會、經濟、法律和女性歷史。她本科就讀於喬治城大學,進而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取碩士與博士學位,曾先後執教於羅格斯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豪厄爾教授曾教我們博士一年級的史學史課程。說來慚愧,雖然此前也讀過艾麗斯·凱斯勒-哈裡斯(Alice Kessler-Harris)、勞拉·撒切爾·烏爾裡奇(Laurel Thatcher Ulrich)、南希·考特(Nancy Cott)等學者的作品,我第一次有體系地接觸婦女史、系統思考女性在歷史中扮演的角色,卻是在豪厄爾的課上。課後我和她聊了許多,聽她談自己的經歷,有了做女性歷史學家訪談系列的想法,初衷是為我們這一代年輕女性在職業發展的路線上尋找自己的“role model”。豪厄爾教授很讚成我這個計劃,於是成為第一個接受我訪問的學者。此後,我相繼訪談了艾麗斯·凱斯勒-哈裡斯教授——聽她談60年代在美國上研究生院的情形,又從與莎倫·安·霍爾特(Sharon Ann Holt)教授的訪談中了解到70年代成長起來的這批女性歷史學家的軌跡,最近又在紐約訪談了年輕的早期史學者漢娜·法布爾(Hannah Farber)。每一代人的經歷,都因社會和體制的差異而截然不同。慢慢地,通過這些受訪人物,我們整理出來一條理解20世紀60、70年代以來美國女性歷史學家大體職業歷程的譜系。

與豪厄爾教授的訪談非常愉快。一個小時左右的談話,時間掐得剛剛好。完成訪談,瑪莎·豪厄爾教授不久就前往歐洲繼續做研究,也就在那段時間,著名的米兔運動也以前所未有的聲勢席卷全球。米兔運動所揭露的許多問題不過冰山一角,對女性在學術界所應該扮演的角色、發展的潛力,太多問題還是模糊不清的,性騷擾問題的背後,歸根到底還是話語和權力的問題,哪裡有權力,哪裡就有對權力的濫用。整理當時訪談的時候,我最欣賞的是豪厄爾教授溫和而理性的改革態度,她呼籲我們的男性同事一起站到職業女性的身後,給予我們堅定的支持:“我想再強調一遍,我們要聯合起來,一起行動。很多時候,支持你的人將是男性。”在我不斷詢問她如何平衡學術和生活這一困擾我們許多人的問題時,她又矛頭一轉,提出尖銳的反問:“我必須提一個問題,為何你一直在說孩子需要照顧?為何你認為女性需要支持?一旦孩子出生之後,人們仍會默認女性照顧孩子。” 豪厄爾教授促使我們思考女性所面對的許多問題背後的結構性原因,社會對女性社會職責和功能的預設,以及學校、學術機構、學術交流會等所能夠向我們提供的社會資源,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制度性支持,比如育嬰假、產假、日間托兒所、育嬰室等,都在日常生活中無形地為我們自信追尋自己獨立的事業提供便利。

東方歷史評論:感謝您參與我們的女性訪談系列項目。首先,可否請您介紹下自己的學術背景和研究興趣,並談談您為何對婦女史、性別史感興趣,哪些因素催生了這一興趣。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主要研究14、15世紀城市化水準最高的北歐地區。該區域被稱為“大低地國家”(greater Low Countries),囊括現在的法國北部、比利時、荷蘭、盧森堡和德國西部。我對這一地區感興趣,是因為它遍布河流與港口,高度商業化。根據一些歷史學家的推測,這一地區已經發展出資本主義的早期形式。

另一個讓我感興趣的研究維度是性別,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婦女史。在20世紀70年代我入讀研究生院的時候,差不多正是婦女運動的鼎盛時期。因此,我在性別問題上被政治化。在成長過程中,儘管我未曾對性別等級制度做過政治分析,我仍然意識到了它的存在:男性擁有特權,女性沒有;男性擁有機會,女性沒有,不一而足。對此,我一直深感憤恨,但我缺少處理這一問題的政治分析或政治工具。在這種情況下,婦女運動興起,為女性反抗以及爭取進入自由職業、學界的權利,提供了話語和組織。正是在那個時候,大量女性開始入讀法學院、醫學院,並且攻讀博士學位。於是,這兩個興趣合而為一。

我決定將婦女運動時期的女性與我所研究的“大低地國家”的女性,作為我博士論文的主題。我關注女性的工作,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在我的一生中,女性主義非常關注女性在市場經濟中的地位。對我來說,探究過去女性的狀況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這就是我確定研究主題的過程。

東方歷史評論:您提到20世紀60、70年代有關女性的一些背景,很有意思。您剛才所說的大部分都是20世紀70年代的?

瑪莎·豪厄爾教授:20世紀70年代我正在讀研究生。雖然人們記得20世紀60年代是大變革時期,事實上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它開始於60年代的民權運動,接著是針對越南戰爭的反戰運動,隨之而來——但不僅僅是由於這個原因——出現婦女運動,並在20世紀70年代達到高潮。那就是我讀研究生的時代。

東方歷史評論:當您在寫作關於婦女史的博士論文時,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研究生院是什麽樣的情形?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十分榮幸能在哥倫比亞大學接受訓練。之後,我就職於新澤西州新布倫瑞克的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在那裡工作了十年,取得了終身教職。不久,我回到這裡。當我在這讀研究生的時候,整個系只有一位女性教員,且是一位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

東方歷史評論:是我們另一位訪談對象艾麗斯·凱斯勒-哈裡斯教授嗎?

瑪莎·豪厄爾教授:不是。那時候艾麗斯還不在這裡。就在我離開後,艾麗斯去了羅格斯大學。我們從羅格斯大學聘用了她,讓她在這工作。當我在這學習的時候,這裡完全是另一種情形。除了我遇到的那個研究非洲史的助理教授外,其他人都是男性。那位助理教授非常友善,幾年前剛剛退休。但這就是那時候的狀況。幸運的是,我的導師專門研究我感興趣的那個區域,這對我很有幫助。他說:“你的博士論文想研究婦女史,祝你好運!但我認為你找不到材料。”我當然找到了材料。你要做的就是尋找材料。

我當時正在研究行會(guild),諸如信貸行會、商人行會等。那些記錄中關於男性的內容要比關於女性的多得多。不過,其中也有很多與女性相關的內容。女性在行會的這一部分缺席,卻在另一部分裡出現,這就向你透露出邊界的所在,等等。你還能找出關於她們婚姻狀況的資訊。你會發現,大量出現在記錄中的女性是寡婦,這就意味著她們所代表的家庭失去了男性家長。確實能夠找到很多有關婦女和性別的資訊,比如她們做哪種類型的工作、她們怎樣推動經濟,以及她們為何無法獲得與其在市場中地位相稱的權力。這就是我博士論文考察的問題。從歐洲回到美國以後,我工作了幾年,之後決定繼續深造。1973年,我進入研究生院學習,1979年,我取得博士學位。

東方歷史評論:如果您的學術生活和您作為“妻子”、“母親”的社會角色發生衝突,您會怎麽協調這一問題?我記得您曾告訴我,1973年當開始研究生學業時,您已經結婚了。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於1974年結婚。不過,那時候我已經跟我未來的丈夫在一起了。

東方歷史評論:在研究生學業的初期,您要應對繁重的課程任務,同時您還要承擔家庭責任。結婚前您可以把生活全部投入學術工作,但一旦有了孩子、成為母親之後,您就必須將一部分精力分散到家庭生活。您是如何應對這兩種角色的衝突?

瑪莎·豪厄爾教授:這件事情非常不容易。我在研究生階段並未懷孕。1979年,當我在羅格斯大學開始第一份工作的時候,我懷孕了。很快,我得知我懷的是雙胞胎。醫生說,我必須停止工作,好好休息。所以,我沒能完成第一個學期的教學。我休了無薪假。當時既沒有育嬰假(parental leave),也沒有產假(maternity leave),什麽都沒有。因為學校系統根本沒有考慮到會出現懷孕的女教師這種情況。

東方歷史評論:太糟糕了。

瑪莎·豪厄爾教授:是的,糟糕透了。我記得,假如你是男性,你會被征召入伍(當然,那時候征兵剛剛結束)。但是,如果男性被征召入伍的話,部門仍為他保留工作。當他退伍歸來時,他還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而一旦出現女性懷孕的情況,如果她不得不臥床休養,或者照顧嬰兒,部門就不會為她保留職位。

東方歷史評論:您那時候還在為終身教職而奮鬥,對自己的前途並無把握。

瑪莎·豪厄爾教授:不錯,我的試用期正在不斷流逝。在那個學期,我請了無薪假,之後又帶著孩子重回崗位。他們出生於五月末。直到勞動節 ,我才回歸工作。當我回去教書的時候,他們差不多三個月大。我聘請了一位全職保姆。這位全職保姆一直工作到我的兒子們上大學。一周五天,她每天都來,每次至少工作一段時間。不是每一天,也不是一整天,但至少是一天中一段時間。她乾得很棒。對我的孩子們來說,她就像奶奶一樣。不過,她是一位黑人移民女性。她有能力找到這種工作。實際上,她在英國參加過一些課程,接受過正式的保姆培訓。她來自英國的聖基茨島(Saint Kitts),有機會進入英國的教育系統。因而,她接受過真正的訓練,知道如何照顧嬰兒。她真得非常出色,幾乎從未耽誤自己的工作。要是沒有她,我不可能做到這些。

東方歷史評論:我想象得出。能否請您設想下,如果您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懷孕生子,會是怎樣的情形。因為我的很多朋友都在研究生階段生育,她們為此想盡各種辦法。學校也會提供一學年2, 000美元的補助,用於照顧嬰兒。現在,情況確實正在好轉。在20世紀70年代又是什麽狀況?

瑪莎·豪厄爾教授:那時候什麽也沒有,沒有日間托兒所,也沒有產假。據我所知,那些勉力完成這件事情的人,她們采取了和我一樣的做法。如果她們的丈夫也是一位學者,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工作,諸如此類,將大有裨益。這樣的話,丈夫就能夠分擔很多照顧孩子的責任。我的情況與此不同。我的丈夫經常出差,需要長時間工作。如此一來的好處是,他的薪水足以雇用別人。我們總在奮鬥。對吧?

東方歷史評論:聘請保姆需要花很多錢。

瑪莎·豪厄爾教授:不錯。我們有能力雇用一位優秀的、真正的專業人士,這一點意義重大。不過,不要欺騙自己。這很難。孩子們需要無微不至地照顧,而且你也想要照顧他們。嬰兒需要所有人類需要的東西,這可不只是食物和空氣。

這是個美妙的過程。我很高興我養育了孩子。然而,我只能擁有兩個孩子。那時候我知道,如果我想繼續我的學術生涯,我沒辦法生育更多孩子。我的丈夫也是這麽想的,他十分支持我。但是,他無法如我所需的那樣參與到照顧孩子之中。幸好,他周末通常都在家。由於保姆周末不上班,我周末缺少幫手。因此,周末我們兩人一起照顧孩子。這是件好事。同時,那也意味著周末我無法備課。你得照看孩子。當一個醒了、大喊大叫的時候,另一個還在睡覺。不久,那個醒了,另一個又睡著了。你會十分忙碌。

東方歷史評論:那您如何找到時間來備課?

瑪莎·豪厄爾教授:當我工作的時候,我通常五點回家。沒課的時候,我甚至不用去羅格斯大學。平時,一周內有3天或4天我要去學校。

東方歷史評論:那時候您住在紐約?

瑪莎·豪厄爾教授:當時我住在紐約。因為我的丈夫在紐約工作。我通常開車,偶爾也坐火車。有時候,我在學校就能把一些工作做完。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我在那裡教學或參加會議,諸如此類。乾完那些事情之後,我就回家。在我們的公寓裡,我擁有一間小臥室,那是我的辦公室。當我在家工作、保姆英格裡德(Ingrid)照顧孩子的時候,我會呆在臥室,關上房門。我一回家,她當然也下班了。我會給孩子們餵食,幫他們洗澡。晚上七點,他們上床睡覺。我的孩子們在8歲之前一律七點睡覺。之後,我會工作到十點或十一點。通過這種方式,我完成了很多工作。但我也有一些假期。我申請到一些研究基金,並從學校獲準一些常規假期。在那些假期裡,我就在臥室工作。保姆依舊每天都來照顧孩子。夏天,她要休假一個月。不過,我們也會去度假。我們一般帶著孩子一起前往某一方的父母家,陪伴他們。當然,我在那段時間完成不了多少工作。

東方歷史評論:真得非常艱難,您必須想方設法擠出時間。

瑪莎·豪厄爾教授:除非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在暑期中,等保姆回來之後,她每天都來我家,這樣我就可以工作了。在這期間,我完成所有的工作,但我的進度很慢。所以,我只能有兩個孩子,這一點無可置疑。我不可能生育更多孩子,否則什麽事情也做不成。特別是上下班路上還要花費時間。每趟都要花費一個多小時,一天上下班往返實際上就需要兩個半小時。一天之中屬於你自己的時間只有四個小時。你知道嗎?

東方歷史評論:是的。這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故事,您努力統籌兼顧,並且卓有成效。在您同時成為母親、教師、學者這些角色非常困難的過程中,您是否遭遇過挫折或歧視?系裡有沒有為您提供幫助?

瑪莎·豪厄爾教授:系裡幾乎沒有提供幫助。這是因為程式和結構方面都不到位,例如沒有育嬰假之類的措施。不過,無論是在羅格斯大學,還是在這裡,我的男同事中大部分人都給了我很多幫助。

東方歷史評論:那時您的同事都是男性?

瑪莎·豪厄爾教授:儘管學校其他學院擁有女性教員,當我在羅格斯學院(Rutgers College)工作時,我是唯一的女性。

不過的確後來了另一位女性。當時我在羅格斯大學的男子學院(male college)工作。但是,兩英裡之外一所名為道格拉斯(Douglass)的女子學院被合並到羅格斯大學,與之一起合並的還有一所以科學教育為主的學院以及另一所學院。這些合並來的教員中有不少女性,其中大多數人十分優秀。此時正值婦女運動時期,因此很多女性都被政治化,準備好研究各種歧視制度,要求自己的權利,要求孩子得到保護,等等。緊接著,歷史系的男性也意識到這些問題。這種現象不僅出現在羅格斯大學,當我回到這裡時情況也是一樣。男性也開始了解、理解這些問題,並為之付出努力。1989年,我回到哥大。就在同一年,在我離開羅格斯大學前,艾麗斯來到羅格斯大學任教。

我來之後,發現哥大在女性問題意識方面相對落後。但是,我的同事們對我很友好,他們總是彬彬有禮。行政部門依舊都是男性,但他們想要有人研究婦女史。這就是我被雇用的原因,他們想要一個研究婦女的人。

東方歷史評論:在哥大?

瑪莎·豪厄爾教授:是的,在哥大。羅格斯大學聘用我的時候,他們並不需要研究婦女的人。他們對資本主義感興趣。不過,哥大聘用我,是因為我研究女性。他們有意識地想要聘用一位懂得如何研究婦女的學者。但是,歷史系仍舊由男性掌控。他們確實為女性創造了太空,然而他們還需要時間才能像對待其他教員那般對待女性。多年以來,越來越多的女性在歷史系或學校其他院系任教,特別是人文學科和大部分社會科學領域。隨著時間的推進,哥大已經有所變化,能為女性提供更好的待遇。我發現,在性別問題上,我的同事們很好相處。只是你得時常提醒他們不經思索的行為,比如有人總是在會議上越過女性說話。你不得不說,“等一下,喂,我正在說話,現在輪到我了”。我不說我很抱歉。不過至少在我看來,他們並無惡意。

東方歷史評論:您有機會教授性別史嗎?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能教授任何我想教授的內容。我們歷史系裡很多人都在研究性別。我們這些過去與現在都在研究婦女史的人,把性別整合進了自己的研究。比如我最近寫的那本書,題目是《資本主義之前的商業》 。儘管題目沒有體現,它裡麵包含了大量有關性別的內容。我們許多人都將此作為策略。我們的研究盡量包括性別,但又不全然關乎性別。然而目前,在哥大的大學生中間,女孩們對婦女史似乎已經失去興趣。我們必須有所行動。因為看看周圍發生了什麽,看看吧。

東方歷史評論:當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女性長官。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們需要更多的女性長官。我們需要擺脫川普。

東方歷史評論:可惜很多美國人對希拉裡感到不滿的原因在於,作為女性,她顯得過於咄咄逼人。荒謬的性別刻板印象。

瑪莎·豪厄爾教授:這樣的現象仍然存在。不過,在我工作的學院,歷史系或類似的地方,情況已經明顯改善。真的如此。我當過系主任,是歷史系首位女性系主任,也是哥大最早一批女性系主任之一。我乾得還算不錯。大家都很合作,這也是個和氣的院系。所以,對女性來說,這裡不難管理。擔當系主任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我卸任後,另一位女性成為系主任。帕梅拉·史密斯(Pamela Smith)在當時系主任外出的短時期內,擔任臨時系主任。之後,艾麗斯接任系主任一職。就這樣,女性接二連三地擔任系主任。我是第一個。在其他院系,事情發展卻沒這麽順利。在某個院系,由於嚴重的派系紛爭,首位女性系主任不得不辭職。她無法處理這一問題。但我沒法保證,這是出於她的性別。事實上,我對此了解不多,不足以做出判斷。你也知道,這裡的歷史系屬於自由主義左派,有著非常好的政治氛圍。其中有些男性是女性主義者,即便那些不是女性主義者的人們也對女性抱以同情。所以,縱然這裡的制度與結構由男性創建、為男性服務,他們仍歡迎女性的加入。起初,他們想的是“我們讓你進來,但你得按照我們的規則行動”。慢慢地,規則開始發生變化。我想,懷孕與產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曾經,他們只會說,女性可以加入,但如果她懷孕的話,我們沒有任何先例可循。這全是女性的錯。當然,情況正在慢慢地改變,只是非常緩慢。

東方歷史評論:上次我採訪埃裡克·方納(Eric Foner)教授的時候,他告訴我,他讀研究生那會,哥大都是男性,都是白人男性。沒有女性,也沒有非洲裔美國人。1968年之後,在十年左右的時間裡,哥大發生了顯著變化,可以說是巨變。

瑪莎·豪厄爾教授:確實是巨變。埃裡克是20世紀60年代的研究生,我屬於下一代。

東方歷史評論:真是意味深長的變化。您研究性別史,擔任系主任參與院系政治,您是否認為這種身份認同有助於加深您政治化的程度,以反抗針對女性的歧視?您在這一過程中是否被政治化?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想是這樣。要是沒有這些經歷,我不會產生這樣強烈的自覺意識。我對其他任何種類的歧視也有了更多自覺意識。即便我從未經歷過,但我更為清楚地意識到種族等級制度。我對階級歧視認知的意識也越來越強。因為只要你能感受某種歧視,你就會對它非常敏感。我的意思是,我想象不出一個貧窮黑人的感受,但我能識別出那些將他們置於不利地位的制度結構。

東方歷史評論:作為一種社會安排(social arrangement),這已經深深植根於日常生活之中,發揮著強有力的影響,讓你無處可逃。

瑪莎·豪厄爾教授:對,對。

東方歷史評論:身為女性,您覺得您的性別身份讓您變得更加強大還是軟弱?在20世紀70年代的情形裡,它讓您變得強大,您與婦女運動相伴而生。對此您怎麽看?

瑪莎·豪厄爾教授:婦女運動賦予我力量,這一點毋庸置疑。否則,我不會出現在這兒。毫無疑問,要是沒有婦女運動,我不可能在哥大取得博士學位。不要以為我是一個例外,是那種超越性別劣勢的人。我只是乘勢而為。當我入讀哥大的時候,有些女性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那時哥大也招收女性。我就這樣突然出現了,並告訴他們我想寫一本關於性別的書。他們錄取了我。後來,我在羅格斯大學工作,周圍都是男同事。他們聘用了我。他們聘用我是因為我研究經濟史,而非因為我研究婦女史。不過,他們覺得聘用女性也無妨。換做十年以前,他們必定不會考慮我。

東方歷史評論:我猜也是。太糟糕了。

瑪莎·豪厄爾教授:是的,很糟糕。不要以為我是個天才。我隻不過在適當的時間出現在適當的地方。當然了,我工作很努力。不過,這的確是婦女運動的結果。

東方歷史評論:它幫助您變得強大,並賦予您力量。那真是研究這一獨特歷史領域的獨特時刻,尤其對於女性歷史學家而言而言。

瑪莎·豪厄爾教授:的確,你必須理解政治問題與組織問題。

東方歷史評論:您在美國之外是否遇見過其他女性歷史學家?她們的境遇如何?我覺得,一個社會的性別等級制度越牢固,女性越容易受到歧視,而且這種歧視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被強化。

瑪莎·豪厄爾教授:是這樣。這在歐洲也曾經很普遍。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得到很大改善。

東方歷史評論:就女性層面來說,歐洲獨一無二,這是因為婦女運動的緣故。

瑪莎·豪厄爾教授:歐洲女性從婦女運動中獲益匪淺,她們也是運動的一部分。歐洲的制度體系在很多方面各不相同,有些幫助女性,有些歧視女性。在某些情況下,歐洲女性的處境更為優越,比如說,西歐各地遍布日間托兒所。尤其是在羅曼語國家,諸如意大利和法國,國家出資支持日間托兒所。西班牙也是如此,儘管稍有不同。那裡的職業女性比這兒的女性活得更加輕鬆。

在美國,日間托兒所(day-care)依靠私人資金得以運轉。即便與我們當時的情況相比,現在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公共日間托兒所與正規日間托兒所,但仍然沒法跟歐洲相提並論。在歐洲,教育通常是免費的,衛生保健是生活的一部分。這裡的人們為了得到這些不得不維持一份工作。歐洲人沒有這種壓力,至少沒有同等程度的壓力。在某些方面,女性依舊面臨偏見。

不過我要重複一遍,作為學者,在我的一生中,女性的境遇大有改善。我認識一些歐洲的女性歷史學家,她們工作非常出色,也廣受尊敬。在那裡,女性還擔任大學校長。現在這裡也是一樣,儘管不是出現在哥大,而是在別的學校。歐洲在很大程度上與美國類似。

東方歷史評論:美國不斷在向歐洲取法。

瑪莎·豪厄爾教授:對,大致如此。歷史學科中有些領域傳統上屬於男性,諸如大部分經濟史家是男性,女性很少成為經濟史家。正統政治史過去常常是男性的天下,女性則研究宗教史、文化史,或多或少被局限在這些領域。在歐洲,即便是這種情況也正在發生變化。你能看到男性主導某類歷史書寫、某些學術領域。但是,對女性而言,科學領域是另外一回事,問題更為嚴重。歷史領域狀況已經在好轉。

東方歷史評論:您剛才提到日間托兒所。在美國參加學術會議的時候,我看到一些女性帶著嬰兒前來參會。會場提供兒童房、嬰兒室,這樣一來,女性史家就能參加會議並進行陳述。就我看來,這一措施十分有效。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制度性支持,比如日間托兒所,育嬰室等等,都是支持女性職業化的重要方式。

瑪莎·豪厄爾教授:非常重要。我必須提一個問題,為何你一直在說孩子需要照顧?為何你認為女性需要支持?為何我們不讓男性去照顧嬰兒?我是說,懷孕顯然是女性的事情,所以她們需要這方面的支持。但是,即便出現了這些細微的變化,情況有所好轉,一旦孩子出生之後,人們仍會默認女性照顧孩子。為了讓女性的處境更為輕鬆,我們需要一場社會變革。比如瑞典在這些方面就領先於其他國家。男性更多承擔起照顧孩子的責任,孩子得到更多公共支持。相應地,女性生活得更容易些。然而,性別歧視或性別等級制度並未消失,只是得到些許緩減或調整。

東方歷史評論:性別等級制度得到緩減。政治化確有其重要性。我們有必要意識到這些歧視和刻板印象。

瑪莎·豪厄爾教授:我想再強調一遍,我們要聯合起來,一起行動。作為女性,如果你在專業領域受到忽視或者不被認可,並且和解無果,如果你在會議上被人越過,諸如此類,你不可能獨自戰鬥。要是這樣的話,人們會排擠你,他們會說,她只是在胡言亂語,不用搭理她。或者,他們會拒絕聘用你,因為你的要求和自信讓他們感到不愉快。所以,我們需要具備政治意識,需要獲得別人的支持。很多時候,支持你的人將是男性。不過,他們必須接受教育,具備這種意識。在我的一生中,我切實目睹這種情形發生。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女性主義者。他們不是築起街壘的反抗者,只是平等對待女性。他們中間一個已經結婚,另一個正跟女友同居。他們擁有非常平等的情侶關係。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認為兩性之間毫無差別,而是說他們能夠彼此分享責任。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就被教育去了解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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