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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朕知道了,皇帝怎麽說話

溯源君,一切來路皆可追。

寄籍皇城下,談笑今古間。

俯仰共一笑,滄溟有余音。

各位讀者朋友,大家好。

這是小生第一次為溯源君供稿。頭一次開腔,不好對各種社會熱點妄加評論,還是得先從小生身邊的事說起。

正好,最近小生的日子確實不大太平。

怎麽說呢?

小生有位朋友,剛參加工作沒經驗,一不小心在起草公文時留下一處錯字,雖說最後萬幸沒釀成重大政治錯誤,但也還是收獲了領導的一頓臭罵。

最近這幾天,這位朋友跟小生聊起這事,萬分悔恨、痛定思痛,說是有了這麽一次經歷,自己算是對公文的嚴謹性和準確性,有了深入腦髓的認識了。

在咱們的一般印象裡,從古到今,公文都是像下面這樣,分類極為複雜,格式相當嚴謹,大到公文類型的選取,小到具體措辭的拿捏,都有著嚴格而精確的要求。

當代公文樣例

《出師表》《陳情表》這類千古名篇,都是“戴著鐐銬起舞”,在兼顧格式與辭章的苦心中,得以成稿的。

然而,在我國悠久的歷史長河中,總有一些不那麽嚴肅,或者它本來想嚴肅,但讀者看來不怎麽嚴肅的公文。

比如,下面這篇。

“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俚,教中書省置下天下戶口的勘合文簿戶帖。

你每戶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將他所管的應有百姓都教人官,附名字寫著他家人口多少。寫得真著,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

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著繞地裡去點戶比勘合,比著的便是好百姓,比不著的便拿來做軍。

比到其間有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拿來做軍。欽此。”

這是明朝洪武三年,朱元璋推行戶帖制度時,頒發的一道聖旨,怎麽樣,是不是有一種“放飛自我”的感覺?

今天咱們說的就是,古代的那些#白話公文#。

元朝聖旨:不聽話就“吃棒子”

今天我們提到“聖旨”,大部分人總能想到開頭那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其實,這是明朝以後才有的表述。

這句話的原型,來自元朝聖旨開頭的“上天眷命皇帝詔曰”,而“上天眷命”這四個字,在元代的文獻中,往往還有另一種表述方式:“長生氣象力裡,大福蔭護助裡。”

元代公文

您沒看錯,這就是全國下發的正式文件。一般來說,詔書的起草,常常是由皇帝口授、官員記錄、進一步潤色成文、審議通過等環節構成。

而元朝諸帝入主中原,多習用蒙古文發布指令,負責文書起草的官員便需用極短的時間將其譯成漢語,這樣便保留了許多蒙古文的語法痕跡。

這類公文,被稱作“蒙文直譯體”公文。

元朝有規定,“以國語訓敕者曰聖旨,史臣代言者曰詔書”,這種按照蒙古文語法書寫的公文,在元代獨佔了“聖旨”一詞的內涵。

由於未經潤色,這類蒙文直譯體公文保留了許多更為原始的內容,讀來也平添了許多樂趣,如下面這一條。

“如今官人每帶著大牌子、金牌、銀牌多底一般。

又合帶牌子底勾當出來了,不合帶牌子底勾當出來了。不合帶牌子底勾當裡入去呵,也不肯納了牌子,不曾好生分揀。

兼自出產底金子少有,用著底金子多。

眾官人每商量了,如今分揀怎生品從官人,合與甚牌子,明白了呵,不合與牌子底追收入官。這般呵,宜底一般。”

奏呵,奉聖旨:“那般者。”欽此。

此公文也可當繞口令練習

這一條的背景是這樣的——

元朝在全國各地都設有驛站,官員出差時可於驛站免費住宿用馬,而使用驛站需要用金牌等不同等級牌面為憑證。

但是元朝官員在出差結束之後,經常不把牌面交回,依舊留在自己手裡,之後不論公事私事,照舊拿著金牌免費使用驛站。其他業已免職、過世的官員手中的金牌,也沒有及時收回。

這就導致元朝需要不斷用黃金製作新的金牌,整個國家的黃金開始入不敷出。在這樣的背景下,大臣向皇帝奏報,請求追收官員私藏的金牌,皇帝表示同意。

“每”即“們”,“合”即“該”,“底”即“的”,“勾當”即“公事”,“那般者”即“就那麽辦”。整個元朝,每當皇帝面對百官請示的時候,他們最愛說的,就是這句“那般者”。

元朝皇帝日常工作狀態

掌握了這些解讀“暗號”,咱們再來看看下面這條:

“也裡審班不乾礙自己先生每根底勾當奏有來,又阿里不乾礙自的封贈的勾當奏有來。

省官人每根底說者,今後不揀是誰,除自己合管的勾當外,其余橫枝兒的勾當、外做官的人每的勾當,隔越省官人每休奏者,各衙門裡省諭行文書者。

誰奏呵,吃棒子者。”

這一條的背景是——

當時總有各種官員仰仗自己和皇帝關係近,常常繞過中書省直接向皇帝奏報事務,且奏報的往往都不是自己該管的事務。

此時皇帝明確下旨,以後不管是誰,除了自己該管的公事外,其他不該管的公事,不允許繞過中書省上奏,誰要是敢奏來,就等著吃棒子吧!

可惜的是,儘管皇帝言之鑿鑿,落實情況著實堪憂。四年後,新皇登極,中書省為這事又打了個報告:

“世祖皇帝之後,各枝兒裡近行的官人每等,上位奏了,多與了聖旨來。

可憐見呵,依著世祖皇帝體例裡,中書省、樞密院、禦史台、宣政院這四個衙門官人每根底。

其余不揀誰,越著俺與了聖旨,不教奏呵,怎生?”

核心意思跟之前相同,只是格式改成了請示體,最後加了個“怎生”,即“怎麽樣”,請求皇帝給予批複。皇帝倒也挺支持:

“說的是有。

您如今除那四座衙門外,其余各衙門裡、各枝兒裡、近行的官人每等,不揀是誰,必闍赤根底攙越著與了聖旨的,休教奏者。

官人每各處行將文書去者。”

不過最後落實得怎麽樣,咱也不知道,咱也不好說。

總而言之,這種蒙文直譯體公文,與傳統的文言公文一道,維持著有元一朝國家的日常運轉。

朱元璋:不是沒文化,就是愛白話

元朝滅亡之後,這種文風,依舊有所延續。比如我們一開始讀到的“說與戶部官知道”那一條,就出自明太祖朱元璋之口。

平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於洪武三年命登記天下戶口,每戶給以戶帖,在戶帖上便印著這一道聖旨。由於戶帖最終要發到百姓手中,這則聖旨的措辭,因此顯得非常“接地氣”。

明代戶帖樣圖(最右側為聖旨原文)

這力求普通百姓都能看懂的言語,想必也無需再翻譯了。

洪武二十年,朱元璋鑒於部分軍官敗壞法度、戕害軍人,特意頒布《大誥武臣》,在序言中特別強調:

“這等官人,上壞朝廷的法度,下苦小軍,略不有些哀念,將那小軍每苦楚,也不如豬狗。

且如人家養個雞狗及豬羊,也等長成然後用,未長成,怎麽說道不餵食、不放……

如今軍官全家老小,吃著穿著的,這見受的職事,都是軍身上來。這軍便似他家裡做飯的鍋子一般,便似倉米一般,又似莊家種的田一般。

這軍官每,如今害軍呵,他那心也那裡是個人心,也趕不上禽獸的心,若比草木也不如。”

這裡需要強調的是,朱元璋雖然出身不高,但文化水準並不低,就算自己寫不出華美翰章,身邊還有那麽多筆杆子呢。之所以寫成這個文風,原因很簡單,就是刻意為之。

《大誥武臣》序特別指出“這文書又不是吏員話,又不是秀才文,怕不省得呵!”其用心之深,足見一斑。

我這般直直地說著,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賢的愚的都要省得。

當然,明代中期以後,正式頒發全國的詔令文書等,大多回歸了它原本該有的文風,使用白話者絕少。同時,在皇帝給各衙門奏報事件的意見回復中,白話卻依舊存在著。

自正統以後,明代皇帝多不親自處理政務,若有公事上奏,則多覆以“某部知道”或“某部看了來說”等言語,一般不直接發表處理意見。

間或有需要明示聖意者,用語也頗為直白,如正德十一年兵部彈劾地方官員貽誤軍機,正德皇帝便作出了這樣的批示:

是。今地方有事,XX姑著用心殺賊,以贖前罪,還寫敕切責他。

這種口語化的批示,到清代,仍被延續下來,並演化成了一種你肯定見過的最終形態。

尾聲

在講述完上述內容以後,小生的朋友向小生表達了些許困惑,表示雖然小生說的都有道理,他一時還是不能接受這種畫風的公文。

小生聽然一笑,送給了他這麽一段話:

宋太祖曾經感歎過:‘我聽說翰林寫詔書,常常是把過去的詔書拿來改改,如民間所謂依樣畫葫蘆罷了,這有什麽辛苦的呢?’

您作為機關裡寫稿子的青年才俊,要是也依樣畫葫蘆,不區分對象和場合,拿寫通知的思路給領導寫講話稿,那能行得通麽?

各位讀者朋友,您說,是不是呢?

撰文 | 滄溟笑笑生

編輯 | 久 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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