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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管二代”誕生記:三十一年,兩代母親的孕育人生

2019 4月15日,中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鄭萌珠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順利產子,這也是她當年出生的醫院。

1988 1988年3月10日8時56分,張麗珠教授懷抱剛出生的鄭萌珠和同事劉平在一起。

2019 4月15日,鄭萌珠生產時,劉平(左)一直守在手術室外。喬傑(中)開完會也趕回醫院探望。

1988 1988年3月10日8時56分,中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鄭萌珠在北京誕生。出生時體重3900克,身長52厘米。

2008 2008年,鄭萌珠已年滿20歲,在西安一所高校過著平靜的大學生活。

4月15日,中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鄭萌珠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順利產子。這個孩子也成為大陸首個由試管嬰兒分娩的“試管嬰兒二代寶寶”。

當這個出生後就貼著“試管嬰兒”標簽的女孩漸漸長大,戀愛、結婚、懷胎、分娩、終為人母,她知道,母親曾經為她咬牙付出的堅持是多麽的不容易。

鄭萌珠是中國大陸第一例試管嬰兒。生於1988年3月10日的她,31歲時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出生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母子平順。31年前,39歲的母親鄭桂珍也是從甘肅農村來到這裡,決定通過還是試驗階段的試管嬰兒技術要一個孩子,其中的過程卻十分崎嶇。

這一家人也成為了中國輔助生殖技術發展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在這項技術從無到有、從有到精的30多年裡,他們自己的小家以及試管嬰兒技術都像一棵小樹苗一樣,經歷了開枝散葉的過程。

“不孕不育的人用鼻子也能找到路”

鄭桂珍是甘肅禮縣鹽關鎮的一位小學教師,西北人陽光開朗的外表下有一顆堅忍的心。她秉持著傳統的生育觀———生育兒女是女性的天職。她如果不生孩子,“就對不起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

但她求子的歷程卻充滿艱辛。結婚近20年,她一直未能生育,嘗試了各種辦法,吃了各種藥,“各種折騰都沒效果”。

1987年,鄭桂珍從電匣子(收音機)裡聽到,“北京一家機構正在研究能夠體外受精的技術,有可能為治療不孕症帶來突破。”對於求子近20年的鄭桂珍而言,這像是老天爺冥冥之中給她指了條路。

她和丈夫立馬收拾行囊,出發上北京。到了北京站,兩眼懵了,一片茫然。僅憑著廣播裡一閃而過的兩句話,在當時信息閉塞的時代,她不知道該上哪去找?這家機構叫什麽,在哪裡,該怎麽去?問了不少人都不知道。

夫妻倆一人鋪一塊油布,在北京站地上“趴了好幾宿”,白天繼續問人。沒想到,她真的遇到了能幫到她的“貴人”。

就在北京站,鄭桂珍跟一個名叫劉殿英的黑龍江人攀談認識了。劉殿英和愛人本有一兒一女,兒子不幸溺水身亡後,當地的計生委同意可以再生一個孩子,於是他帶著愛人到北京醫科大學第三醫院(北醫三院)做輸卵管複通手術。了解鄭桂珍的情況後,劉殿英把鄭桂珍兩口子一起帶到了北醫三院。

回憶起30多年前的情景,鄭桂珍激動的情緒仍不時泛起。她說,“不孕不育的人就像見縫插針一樣,用鼻子聞也能找到路”。

“我抱著裝卵泡液的保溫桶穿過校園”

1987年5月,在北醫三院,鄭桂珍遇上了張麗珠。張麗珠教授是北醫三院婦產科創始人。

北醫三院生殖醫學中心原常務副主任劉平從1983年初開始成為張麗珠教授的研究生。在劉平眼中,張麗珠是一名“女強人”,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她都不懼艱險、敢於擔當。

劉平記得,張教授曾講過她在下鄉時的經歷,當時村裡老鄉家的一頭母豬發生難產,她硬是在豬圈裡給母豬做了“剖腹產”,為老鄉減輕了經濟損失。

但對學生,張麗珠教授是出名的嚴厲。1982年,劉平決定考張麗珠的研究生時,得到有關她的信息是“張麗珠教授特別厲害”。

踏入師門的時候,61歲的張麗珠已是全國著名的婦產科專家和北醫三院婦產科的主心骨,個人威望和成就令人仰視。1984年,63歲的張麗珠提出了新設想:要在中國開始“試管嬰兒”技術的自主探索。

“當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對外溝通交流的途徑很少,幾乎一切都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北醫三院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喬傑說。喬傑當時是產科一名管床大夫。

在技術和經驗都十分有限的條件下,鄭萌珠的故事便開始了。

在1984- 1985年的北醫校園裡,或許有人曾經留意到,一位女醫學生懷抱著保溫桶,穿過北醫校園和操場,一路心急地小跑,把裝有卵泡液的保溫桶送到組織胚胎教研室。

多年後,張麗珠教授每當講起試管嬰兒研究初期的情景時,總會描述這一場景。這名女醫學生就是劉平。

劉平懷抱的保溫桶中裝有從手術中抽取的患者卵泡液。她的任務是盡快把這些卵泡液送到組織胚胎教研室的劉斌老師實驗室裡,從中找出卵細胞來。這是嘗試人卵體外受精技術,進而實現試管嬰兒技術的第一步。

當時,北醫三院沒有組織胚胎實驗室,實驗室在一公里外的北京醫科大學校園裡。那裡有醫學院唯一的解剖顯微鏡,取出的卵泡液要在那裡看有沒有卵母細胞;而卵泡液又要在北醫三院手術室通過開腹手術從患者體內取出。取出的卵泡液要保持一個特定的溫度和PH值。沒有條件,只能創造條件。醫生將卵泡液從患者體內取出後,放入試管中,把試管放置在保溫桶內,為卵細胞的短途運輸創造一個適宜的環境。

最早,能夠接受手術取卵的患者並不多。這些患者通常是需要做輸卵管複通、卵巢囊腫、盆腔病變處理等手術,同時又有不孕的病人。張麗珠會跟患者溝通,在做婦科手術的時候,順便從卵巢中抽吸一些排卵之前的卵泡,如果能取到卵母細胞的話,就可以嘗試體外受精,解決不孕不育。

張麗珠做完手術的第一時間總是找到劉平,詢問她送到組織胚胎教研室的卵泡液裡是否找到了卵母細胞。開始的幾次,結果都令她失望。但久而久之,實驗室人員想了一些辦法,漸漸能找到卵細胞了。

“怕刮進灰塵,用膠布粘住實驗室窗縫”

取卵和體外受精成功之後,張麗珠教授開始做胚胎移植的臨床研究。精卵體外受精成功以後,要把胚胎移植回母親子宮中才有可能懷孕。

“現在無法想象,我們前兩三次的胚胎移植是在北醫教學樓胚胎教研組的實驗室裡完成的。”劉平說。

醫生先將擔架和婦科檢查床搬去實驗室,等胚胎移植到不孕女性的體內後,用擔架把患者平抬著下樓,推進樓下等待的醫院救護車上,運回病房。“當時有各種各樣的理念,認為不能讓胚胎移植後的病人站起來”。

但這樣的條件並沒有讓植入的胚胎最終孕育出寶寶。張麗珠教授認為必須改善胚胎培養和移植手術的條件。她從醫院裡爭取空間做胚胎培養室,北醫組胚教研室的劉斌老師將實驗室的解剖顯微鏡搬了過來。科裡有一台國際慈善組織捐贈的用作他用的二氧化碳培養箱也被征用來完成這個任務。

北醫三院的一間僅僅十二三平米的資料室改造的小房間最終成為了成功誕生萌珠的胚胎實驗室。

劉平還記得,那間屋子西邊的窗戶縫寬會刮進灰塵,他們就用醫用膠布粘住,隻留下一扇小窗通風換氣用。

室內原有的用磚頭水泥搭出的平台,劉平從醫院供應科領來了加厚的黑色橡皮布鋪上,成為試驗台,又從病房裡找來白色床單鋪在上面。

有了實驗室之後,劉平也就不用抱著保溫桶奔跑了,醫院採購了恆溫水浴箱。她可以用器械車載著保濕水浴箱往返於手術室和實驗室,到了有胚胎移植的病例時,就會搬一張手術床放在這間小實驗室裡進行胚胎移植。

“醫院把我像大熊貓一樣保護起來”

當年在北醫三院,鄭桂珍被確診為可能由結核引起的雙側輸卵管堵塞,還患有結核性的盆腔炎,這意味著她將不可能自然懷孕。在那時,這種情況導致的輸卵管炎想要複通幾乎沒有可能。

1987年6月24日,試管嬰兒開始培育。當時,精子和卵子結合形成胚胎在體外一般培育2- 3天,現在體外培養最長需要6天。劉平解釋,“當時體外條件不好,差不多培育成功了就做胚胎移植,盡量減少體外培養時間。”

也許是心靈感應,鄭桂珍說自己植入胚胎之後的第二天就感覺身體有了反應。

8月3日,超音波檢查能看到胎兒心髒搏動,這說明臨床妊娠成功了。鄭桂珍確定在醫學指征上出現早孕反應。

鄭萌珠的生命過程已經開啟。

鄭桂珍是張麗珠嘗試的第13例試管嬰兒手術,此前的12例胚胎移植手術都未成功孕育出嬰兒。其中,也曾有患者出現早孕反應但不幸流產。等到鄭桂珍懷孕時,劉平覺得時機成熟了,這個孩子應該要降臨了。

作為張麗珠教授的研究生,劉平的職責變為照顧、跟蹤鄭桂珍的一系列檢查。“當時也想,終於懷上了,但不能太著急,得一步步走”,劉平說,那個時候不能做羊水穿刺產前診斷,到孕中期也不敢說一定沒問題,超音波的成像並不清晰,孩子揣在肚子裡,只能猜啊、惦記啊。“看見了,才是真的”。

在醫院住了10個多月,“醫生護士把我像大熊貓一樣保護起來”,鄭桂珍回憶。

1988年3月10日,鄭萌珠終於出生了。張麗珠教授穿著白大褂,笑容可掬地抱著小嬰兒的她,留下了可以載入中國醫學史的一張珍貴合影,也登上了第二天中國各大報紙的頭版。

當時的張麗珠教授已經68歲。手術室的這一聲清脆啼哭,讓張麗珠等了整整4年,讓張鄭桂珍等了近20年。

醫生把體重3900克、身長52厘米的“萌珠”抱到產婦身邊。雖然是在麻醉狀態下,鄭桂珍依然神志清醒。她看著自己的骨肉,頻頻點頭,要求抱近些、再抱近些。

她說:“按照我們的風俗,孩子都有兩個名兒,我們給她起的大名叫鄭萌珠,萌是萌芽,開始的意思,因為她是我國第一個試管嬰兒,也是我們家的第一個。我們希望她能像珍珠那樣閃閃發光。”

“我的身份更多的是一種責任”

31年後的2019年4月15日,鄭萌珠在自己出生的同一家醫院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鄭桂珍也“故地重遊”,照顧女兒,看著自己的孫輩出生,更是百感交集。

北醫三院產科主任趙揚玉向記者介紹,“萌珠表現非常好,不緊張,和醫護保持溝通,出血也不多,過程平順,母子平安。”孩子是個男孩,體重3850克,比萌珠當時輕一點,身長52厘米,和萌珠當年一樣。

雖然總體上還算順利,但小家夥不太安分,胎位有點不正。上個星期,趙揚玉還期待著小家夥在萌珠的子宮內能自己轉成頭位,讓萌珠能夠順產。但到了孕後期,胎位轉換容易發生臍帶繞頸,對孩子不太安全,而39周的萌珠在周一已經出現了宮縮,等不了了,醫生決定通過剖宮產取出胎兒。

萌珠的成長受到了外界格外的關注。她沒有什麽負擔,小時候被小朋友問起,她就回去問媽媽。雖然母親沒有具體講,但最後也就慢慢知道了。兒時的萌珠很受關注,但淘氣的時候,“我媽對我,該揍的還得揍”,她說。

大學畢業後,她回到了北醫三院的生殖中心,成為這裡的一名工作人員,從事病案管理工作。“整理生殖醫學數據,也是在幫助和媽媽情況差不多的人。”鄭萌珠說,有一種回歸的感覺,像回到家,很有歸屬感。科室每年總結工作,感覺成功率一年年增高,心裡美滋滋的。

在生殖醫學中心,有患者一眼就能夠認出她,還有患者誤以為她是醫生,要求掛“鄭萌珠”的號。在萌珠身上,這些患者看到了建立更完整家庭的希望。

要是能幫到別人,自己的幸福感也爆棚。“當初別人幫了我,現在我能幫助像我家那樣的人,可能這就是回饋社會”。

張麗珠教授抱著她的那張照片就掛在生殖中心裡,每次經過,萌珠內心感到,“自己的身份更多是一種責任。”

遇到生殖中心病房裡心情焦慮的病人,鄭萌珠在不公開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過去疏導一下。她怕自己在工作場合公布身份會引發不必要的“轟動”。

每次紀念活動,她都是最積極活躍的那個人。2008年,試管嬰兒20年的紀念會上,她抱起一名剛出生4個月的試管嬰兒求合照,“這是當時在場的年齡最大和年齡最小的試管嬰兒”。

“現在女兒也添丁生子,她特別高興”

在萌珠出生後,中國的輔助生殖技術獲得了飛速發展。在張麗珠教授帶領下,1992年在北醫三院誕生了中國首例贈卵試管嬰兒,1995年誕生中國首例凍融胚胎試管嬰兒。

經過30年的發展,北醫三院的婦產科已經是工作人員超過500人的超級團隊,人才儲備實力雄厚。

試管嬰兒的成功率也從當初的百分之十幾、二十幾,一步步提升上來。如今,中國每年完成的試管嬰兒數量將近20萬,在每年新出生的孩子裡,利用試管嬰兒等輔助生殖技術的已經佔到出生人口的1%至2%。全國的輔助生殖中心數量已近500家。整體技術實力已經進入全球領先的梯隊。

2006年,國內首例三凍(凍卵、凍精子、凍胚胎)試管嬰兒在北醫三院出生。2014年,世界首例MA LB A C寶寶也在北醫三院誕生。這標誌著我國胚胎植入前遺傳學診斷技術已處於世界領先水準。

臨床醫生正在研究如何通過胚胎植入前遺傳學診斷技術讓更多有遺傳病的父母也能夠生下健康的寶寶。

當年負責鄭桂珍的醫生喬傑、劉平,也成長為北醫三院生殖醫學的頂梁柱。前者是北醫三院的院長,後者剛從生殖醫學中心常務副主任任上退下。喬傑和劉平是萌珠口中的“娘”。在萌珠生產時,劉平一直守在手術室外。喬傑在外面開完會,也著急趕回醫院。中午,她們一起去產科跟萌珠母子合影。

最開心的還是鄭桂珍。“30多年前她的努力,接近40歲生了自己的孩子,現在女兒也添丁生子,自己親歷家庭壯大的一個時刻。她特別高興。”劉平說。“我們都見證了醫學技術給家庭帶來的幸福。”

萌珠口中的“奶奶”、張麗珠教授則無緣見證試管嬰兒二代出生,她已經在2016年9月離世,享年95歲。說起張麗珠教授,萌珠還有一些傷感,“奶奶”臨終前臥床不起,她去家中探望,“3米開外見到我,眼睛還能放光,一眼就認出我來”。

鄭桂珍說

(當年)在醫院住了10個多月,醫生護士把我像大熊貓一樣保護起來。

現在女兒後繼有人,添丁生子,特別高興。

鄭萌珠說

小時候被小朋友問起,就回去問媽媽。雖然她沒有具體講,但最後也就慢慢知道了(自己是試管嬰兒)。我媽對我,該揍的還得揍。

當初別人幫了我,現在我能幫助像我家那樣的人,可能這就是回饋社會。

出品:南都采編指揮中心

統籌:南都人物新聞工作室

采寫:南都記者 吳斌

攝影:魏威 通訊員 仰東萍 新華社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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