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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杜甫的憂傷,但沒他的偉大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杜甫這兩句詩,小時候讀它,朗朗在口,也不過是無知無愁的了不起。幾十年過往,真正開始懂得它,卻是從兩隻狗的身上。

最近一段時日,我有些失眠,尤其是在有風雨的夜裡。我會想起兩隻狗,想得難以入眠,想著盡快睡著然後天亮醒來,好去看它們。其中的憂思與焦躁,勝過當年對最親之人的牽念。

這是兩隻呆在寵物醫院裡的斑點狗,一胞所生,卻存在明顯的大小差異,醫生說小的那隻生過病才如此,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真正原因。有一次,我看到小斑點狗關在很小的籠子裡,背佝僂著,根本沒法站直。

回去路上,我想著這隻小斑點狗,思緒漸飄漸遠,想到出生之後兩個月,我被寄放在鎮上某戶人家,祖母三天兩頭去探看。有時候戶主出門乾活去了,她只能透過窗戶看兩眼,看到我被困得石膏人一樣,放在床邊一隻大腳盆裡,有時候會大哭,也沒人管。祖母看不下去,把我抱了回去。有親戚斷言,她養不活我。

兩隻斑點狗分別關在兩隻籠內,除了站立和轉身,再沒有多餘的騰挪空間。籠子放在院子空地上,頂部和四周當中的一面,用東西遮擋,差不多是露天了。白天黑夜,刮風下雨,它們只能呆在裡面。有吃的,吃點,沒吃的,受著。

實在看不下去,將一隻狗窩送過去,放進其中一隻籠內,又從院子角落翻出一面廢棄的彩鋼板,擋在籠子外面。這樣,就相當於築起一面牆,它的窩不再四面透風。

每次去,都會從早餐店要了食客吃剩的面條餛飩帶去,讓它倆飽餐一頓。看到它倆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好像喂飽的是我自己。大斑點狗每次看到我去,都會跳起來,兩隻前爪搭在我身上,咧嘴齜牙,鼻頭打皺,不知道是否是高興的表現。

有一次去,狗窩被醫院負責人拿出來了,他說放在裡面妨礙狗大小便,太髒。他又像安慰我似的添了一句,大型犬不怕冷。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點,可是又不太能夠相信,萬一事實並非如此呢?上網百度,果然——斑點狗這種短毛狗耐熱,但是怕冷。那醫生,良心真是大大滴壞。

網上買了塑料薄膜,給籠子兩頭遮起來,這樣,至少擋掉風雨。但我又不能做太多、做太細致,怕在醫生眼裡有越俎代庖的嫌疑——如果他絕不是有此種心思的人,心腸應該會更好些才是。

只要下著雨,就想到它倆可能就在風雨中瑟瑟,也許還饑寒交迫。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法安心入眠,好像做錯了什麽,虧欠了什麽。

世間悲難,眼不見為淨,眼不見心寧,天下四海,有太多阿貓阿狗在受難,我看不到,也就算了。這兩隻狗,被我看到了,就沒法再裝作視而不見。自欺,有時比欺人困難太多。

總說人生無奈,可是再無奈,也還是能夠選擇,有自己做主的權利。狗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從生到死,遭遇是好是壞,全靠憑命運。遭遇不好,心有不甘,也無法反抗。

我不同情無家可歸的流浪者,隻憐憫無法當家做主的貓與狗。它們真是讓我憂心。

最可憐的是被剝奪自由的生命。

只要想到它倆在黑夜中受冷風吹,我就有愧。已淪落至此,不指望吃好住好,只希望它們吃飽住暖。所做的那點事,並非樂善好施,而是為了安自己的心。說到底,不是為了狗暖和些,而是為了我自己好受些。

歸途中,行道樹頭桂開二度,暗香幽幽。傍晚的夜空堆棉扯絮,想象夜雨再落時,它們已有遮擋風雨的角落,我能夠睡得比之前安穩些。

能力有限的時候,憐憫心太重,實在是折磨人的事。心無掛礙,才是真福。

也是從這裡,我徒然想到七言古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寫下這首詩作時,和家人寄居在成都河邊的一個茅草屋內。

有一天,山雨欲來,狂風大作,吹走了屋頂上很多茅草,吹得到處都是。村裡的孩童,抱走散落在地的茅草,佔為己有,就像高速路上發生意外,一卡車橘子散落,被大人小孩哄搶一空,實在可恨。杜甫搶不過他們,又喝止不住,只能眼睜睜站在秋風中,拄著拐杖徒自哀歎。

如今,世人慕名前往成都,只想品“杜甫草堂”的質樸詩意,卻不易讀出詩聖的悲慘人生。

那時,他已年老力衰,居住環境又那麽惡劣:“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天冷了,被子卻像鐵一樣,又冷又硬。一下雨,屋內沒有一塊乾燥的地方。這是人呆的地方嗎?孩子無所憂慮,照樣入夢,還蹬掉被子,而杜甫,雨夜漫漫,難以挨到天明。

這種境遇下,他懷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願景。自身都難保,還憂國憂民,還為他人著想。

這種憂傷,我能懂得一點,可又不及——我在確保自身飽暖的前提下,在悲憫心的驅使下,願意去考慮別人——好像狗狗挨餓受凍,我自身的飽暖就要打折扣似的;好像天下寒士都能歡顏,我自己的舒適就會加倍似的。

杜甫自己已成泥菩薩,卻在考慮天下百姓如何渡江。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這是容易被忽略的一句,卻比前一句更進一步。杜甫默默期盼著,天下建蓋很多堅固溫暖的屋宇,讓天下寒士都有一個安身之處。那麽,他自己就算凍死,也值得了。

杜甫是真的偉大,悲憫之上能夠舍我的偉大。偉大的人,也是偉大的文人。

一千多年過去,櫛風沐雨,滄海桑田,天底下廣廈已千千萬萬,“杜甫”早已雨打風吹去。

如果杜甫在世,仰望到處“突兀”,或許又要拄著拐杖,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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