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國人想造戰列艦，但是英國、法國不準。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被迫簽了《凡爾賽和約》，不被允許造戰列艦—事實上別說戰列艦了，1935年之前德國連潛艇都不準有。
鬱悶的德國人只好把1910年以前的幾艘老船開著玩。《凡爾賽和約》還要求，就算老船報廢，你新造的替代船也不能超過1萬噸，主炮口徑不得超過280毫米。
德國人於是發了狠—用1萬噸的船安上279毫米的炮，把裝甲搞得厚厚的，續航能力強強的，不照樣揍你？
就這樣，從1928到1932年，德國人一口氣製造了三艘這樣的怪艦。其中“斯佩伯爵號”裝甲最厚，防空火力最強，小身子、粗胳膊，活像大力水手。
它因不是戰列艦，也不是重巡洋艦，所以被稱為“袖珍戰列艦”或“裝甲艦”。它的設計思路簡單、粗暴—海戰之中，如果碰上敵人主炮200毫米左右的重巡洋艦，它就用280毫米的主炮上去暴揍人家；如果碰上300-400毫米主炮的戰列艦，就拍拍屁股走人。
英國覺得有點頭疼了：這種猥瑣的海盜船，巡洋艦打不過，戰列艦又追不上，還真有點難搞……然後，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開打了。
德國人要和英國人打海戰，有個天然的吃虧之處：大西洋公海在英國的西邊，不挨著德國。德國若要打英國的海上運輸線，必須大繞圈子，跑到英國後院大西洋去打。
這樣一來，德國這個虧就吃大了—德國船一出來，就可能被英國的飛機和船隻發現，沿途漫長的行程中，步步挨刀，處處挨宰，人家隨便找地方捶你；而一旦有什麽追尾啊、戰損啊，英國船隨便就回家修了，德國船卻還要千里迢迢跑回本國來修。
二戰開始後，“斯佩伯爵號”在艦長朗斯多夫海軍上校的指揮下，提前偷偷出發，繞過英國，潛入了大西洋中部，然後就漂在了那裡，吃喝拉撒，等著打仗。英國人居然沒有發覺。
二
1939年9月，“斯佩伯爵號”結束打盹兒，正式開打，先捶掉了一般英國商船。這艘船只有5000噸，沒有任何武器，幾炮就打沉了。
接著，它越戰越猛，接連捶掉了幾艘商船。
因為怕英國人報復，朗斯多夫帶著船溜到印度洋，深藏功與名。漂了個把月後，朗斯多夫在印度洋上隻捶掉一艘船，覺得不過癮，又轉身殺回南大西洋。
可能是在印度洋憋久了，“斯佩伯爵號”一回大西洋就幹了一票大的，把一艘萬噸貨輪給捶掉了。
朗斯多夫用兵神出鬼沒。為了迷惑英國人，他還經常把船的外觀改來改去，時而修幾個木頭假炮塔，時而改改煙筒。於是英國人每次碰到的“斯佩伯爵號”都不一樣，鬧不明白德國究竟有多少艘裝甲艦在這裡晃。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打，英國皇家海軍怒了，覺得德艦太無恥。他們調了四十多艘船，包括戰列艦、航母、巡洋艦等，組了八個搜索分艦隊，到南大西洋上去捶德國的裝甲艦。
必須說的是，朗斯多夫雖然狡猾好戰，卻並不殘暴。他的一個舉動讓自己留下了好名聲。
在捶掉敵人的商船之前，他總會發出信號，放救生艇，迫使敵方船員棄船登上“斯佩伯爵號”，這才動手攻擊。德國媒體在20世紀末採訪老艦員，老人還滿懷敬意地談起朗斯多夫：“我們每擊沉一條船，都會把對方的船員接到艦上，給他們食物和水。”
除非是遇到抵抗，朗斯多夫從沒有殺害對方任何一名無辜船員，連德軍國防軍司令部都覺得他太仁慈了。
三
終於，經過幾個月的奮戰，在又捶掉了一艘商船後沒幾天，12月13日，英國海軍的三艘獵殺船發現了“斯佩伯爵號”。
據說，當時朗斯多夫也發現了逼近的英國重巡洋艦“埃克塞特號”，但他誤以為它後面的兩艘船是驅逐艦，不捶白不捶，於是準備上去暴揍它們。待到臨陣，才發現人家不是驅逐艦，而是另外兩艘巡洋艦。
一挑三？朗斯多夫仗著炮粗皮厚，一咬牙：不就是多兩艘輕巡嗎？我們的副炮都比你的主炮粗！
此戰的過程眾所周知。英國三艦成品字形群毆“斯佩伯爵號”。德國船用280毫米主炮猛轟，把英國三艦最強的“埃克塞特號”捶成重傷，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自己也被毆到吐血，彈藥也快告罄（一說當時主炮彈藥只剩五分之二）。
趁著夜幕降臨，海上一片漆黑，“斯佩伯爵號”殺出了包圍圈。然而大海茫茫無處可去，航速又不佔優勢，只好邊修邊跑，一頭扎進了中立國烏拉圭的蒙得維的亞港。
後來很多人說朗斯多夫不懂政治，去錯了地方，他應該去阿根廷，因為阿根廷親德，而烏拉圭親英—反正事後諸葛亮當起來容易。
根據國際法規定，交戰方軍艦在中立港口只能待72小時。烏拉圭一心希望英國人拿世界杯，不給德國隊面子，拒絕延長時間。英國皇家海軍就堵在港口外，又新加入了重巡洋艦，並且放出假消息：航空母艦和戰列巡洋艦也到了。
英國最想的是俘獲“斯佩伯爵號”，從而得到其關鍵技術，如戰鬥桅樓，它在每次射擊後不必重新調整，而且它使水兵的視野非常寬闊。
朗斯多夫面臨艱難選擇：衝出去戰死？被俘？還是自沉？
四
12月16日夜，郎斯多夫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次日下午，“斯佩伯爵號”緩緩駛離港口，數千人聚在岸上圍觀。開了數海裡後，艦上人員坐救生艇離開，戰艦猛烈爆炸，開始下沉，炮塔都被炸飛了。
這就是郎斯多夫的選擇—自沉。他保住了所有船員的命。一千多名船員都被疏散到了阿根廷。其中大部分人後來返回了德國，剩餘的三百多人長久定居阿根廷。所有人毫發無傷。
只有朗斯多夫自己例外。安頓了船員後，他摸出手槍，朝自己腦袋開了一槍，為戰艦殉葬。
據說當時就有阿根廷媒體嘲笑朗斯多夫。直到今天，還有很多人說朗斯多夫不是好漢：為什麽不殺出去，和英艦拚個彈盡人亡，那才壯烈嘛。這種論調，我們太熟悉不過了：你為什麽不戰鬥到死？你為什麽不爬到終點？
可朗斯多夫挽救了所有船員的性命。人們可否想過，如果我們在“斯佩伯爵號”上服役，你是否會一輩子都感謝這個男人？
整個二戰中，最喜歡拚到最後一人的是日本軍隊。比如直接挑起盧溝橋事變的那個將領，後來就在瓜島和美國人拚到彈盡糧絕，然後燒了軍旗、剖了腹。你覺得這支隊伍很可愛嗎？
讀二戰史，有太多的屍山血河。朗斯多夫的選擇至少說明了一個道理：狂人會發動戰爭，但人渣才屠戮無辜。他重視對手的生命，也重視自己戰士的生命。這一點才是最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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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神磊磊
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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