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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手、主持、買空包,記者開店親測“刷單”的N種方法

(本文首發於2019年8月29日《南方周末》)

把資源分給誰,就是一線運營手裡的權力。但運營也有業績壓力,給你資源,你要保證完成銷量指標。

供應商A,成立一個B公司,A賣給京東,B再從京東上買回來,“隻走單,沒有貨”。

快遞公司的數據是可以做出來的,從哪到哪都行。它可以隨一份真單,做一份假單。

2019年6-11月,是市場監管局等8部委聯合開展網絡市場監管專項行動的時期,代號“網劍行動”,其中包括嚴厲打擊“刷單”行為。

這也是對2018年新修訂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呼應,它對網絡“刷單”作出了明確規定:經營者不得通過組織虛假交易等方式,幫助其他經營者進行虛假或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

但實際上,在南方周末記者對多家頭部電商經營者的採訪和暗訪中發現,雖然平台督查層層加碼,但“刷單”現象仍然普遍存在。不僅網店商家刷,也有電商平台授意供應商和員工“自刷”。

特別是“雙11”、“6·18”這樣的電商購物節,一家商戶就能刷出100萬銷量,虛假單量佔總銷量的50%。

“潛規則”

2019年的夏天,對於岑功來說特別難熬。

他在京東開網店4年,日常資金周轉依賴京東的供應鏈金融貸款。但突然之間,他的授信額度被歸零,問不出原因,這種突然的“斷貸”式考驗,讓他關了店鋪,四處籌錢。

在京東賣家論壇上,還有一批面臨相似窘境的商家在詢問授信歸零的原因。

回溯過往,商家和平台之間通過一線運營相連,在跟運營的交往中涉及諸多“潛規則”。現在岑功覺得有點委屈,運營更替太快,一年多換了四五個,每一次對上一位運營的“好”,下一位都不會記得,過去的付出似乎都無效了。

他回憶,從開店開始,店鋪商家和平台一線運營的命運就是休戚與共的。

招商的人確定你以後,會分配運營給你。每個品類都有幾個運營,但他們手裡掌握的資源多寡不一樣,你要想辦法跟上資源多的運營,這裡面就開始有了運作空間。

一個運營手下可能有幾百家店,他會拉出一個小群,比如100家是重點商家,再從裡面挑出十幾二十個大咖商家來,這樣劃分好了等級。資源就是按照這個等級分配的。

“資源”主要是指參加活動,把一些店鋪的商品挑出來,放在平台顯眼的位置。把資源分給誰,就是一線運營手裡的權力。但運營也有業績壓力,給你資源,你要保證完成銷量指標,如果差得遠,下次這個資源就別想了。要保證完成,就要借助刷單。

最緊俏的活動是“秒殺”,打開京東App首頁就能看到,一旦商品能夠上去,就能大幅拉動銷量。商家申報“秒殺”時,比如跟運營承諾一天賣15萬,怎麽也要完成10萬才說得過去。那就要跟刷單團隊溝通好,“秒殺”是兩個小時,要趁著這波大流量時候刷,否則會很明顯。

“秒殺”產品還會顯示“提醒”數,就是多少人設置提醒搶貨,“提醒”數量越多,顯得產品越緊俏。但“提醒”也是可以買的,300元一萬次。

對於刷單手法來說,刷銷量、刷好評、刷排名的做法都不一樣。“養成”一個爆款,要做一套組合,做到好評率高於95%、日常銷量和評價數都高,達到一定程度才能報活動。

岑功透露,有時候會看到一個產品的評論欄裡,出現了其他商品的評論和意見,這不是刷單失誤,可能是店家捨不得放棄之前“養好”的爆款。

比如商家之前賣了一款石榴,賣了一個月,攢了5000個好評,是典型的爆款。但是石榴季節過了,要下架了,店家捨不得怎麽辦?就把標題和圖片都換成即將上市的蘋果的,然後用一些優惠活動吸引客戶,條件是要寫30字的評價,附加圖片或視頻。這樣這批新的、真實的交易評價就會衝到評價欄的最前面,覆蓋掉以前石榴的評價。

“你買一種蘋果,點進來看到它賣得特別好,其實不是,是當初石榴賣得特別好。”

“雙11”刷了100萬

2019年以來,京東對刷單的打擊力度越來越大,刷單被發現後,店鋪會被扣分、罰款,甚至下架商品、刪除好評。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發現了用“拚購店”刷單的方法。

岑功說,拚購店是以個人名義開的,保證金也不高,懲罰對商家來說不致命。而且運營知道這家拚購店是你開的,業績是可以和旗艦店算在一起的。“如果我開了一家旗艦店,又開了一個拚購店,那拚購店主要就是為了刷單”。

2019年8月22日,他購買了專業版後台服務後,看到了水果的銷量排名,前10名中6家是拚購店。其中第一名的拚購店成交金額指數50萬、成交單量指數52單,平均每單水果1萬元;第二名的拚購店成交金額指數17萬、成交單量指數3單,平均每單6萬。拚購店交易的異常顯而易見。

“這是典型的刷單。沒有訪客、沒有搜索、成交單量極少,金額卻很大,沒人會花幾萬塊錢買一單水果的。”

在刷單遊戲中,儘管電商平台堅持打擊,但平台的一線運營卻角色模糊,他的績效指標促使他鼓勵商家刷單、完成任務,岑功對接的運營就會告訴他,平台監測的薄弱環節在哪。

“去年‘雙11’活動的十天時間,我們店刷了將近100萬,差不多是銷售額的50%。”岑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他從2015年開始在京東開店,跟不直接面對消費者的京東直營供貨商不同,他屬於第三方商家,但同樣也要配合運營完成績效,特別是電商節期間。

他出示了與一位京東運營的聊天記錄,2018年11月10日下午,該運營說,“今天12點半到1點這段時間,把你能補的,都打進來,把銷售衝到20萬。”他都照做了。

第三方商家刷單,往往是找刷單團隊合作。與他合作的刷單團隊透露過,2018年“雙11”期間刷了幾百萬的單。甚至當時有些商品的上架就是為了刷單,“比如奇異果1000斤起賣,一般消費者誰買這麽多?”

刷單對於商家來說也很無奈,“不刷等死,刷了找死”,本來就利潤微薄的生意,在付出刷單的成本和風險之後,利潤更加微薄。但如果不刷,沒人看得見你這家店,開了跟沒開一樣。

電商“直”刷

還有一種刷單,刷單者沒有明顯好處,但迫於權力關係不得不遵從。

郭小林在海南工作,2018年夏天曾是蘇寧的快遞員。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物流經理會讓快遞員刷單,每個月刷兩個App,一個是天貓的蘇寧旗艦店,另一個是蘇寧易購的App。

“他一次叫我們分開刷15單,兩個App都買,就是30單,到貨以後給商品、店鋪、快遞分別打好評。刷單的錢都是自己掏,我心疼啊。”他說。

他發來的下單截圖顯示,曾連著下單3份一樣的薯片,每包4元,加快遞9元,每次收件人的姓名和電話都不同。“經理讓我們編的,說自己的真實信息可能會被查到,我們知道自己編了哪些名字,快件送到站裡能認出來。”

每個快遞員刷完,都要把好評截圖發到工作群裡。每個月的任務量不定,可能是三四十單,也可能是五六十單,完成上級總的考核指標為止。

他也反抗過,有一次告訴領導手機壞了,這次買不了。結果第二天他的送貨路線就分給了別人,換成難送的線路。

何希就職於京東直營的一家中小型供貨商。據他介紹,企業刷單不像消費者那樣直接買,而是新開一個大客戶戶頭,買運營指定的商品,一次買5000份之類的。

為了防止風險,供貨商一般要再成立一個殼公司,自己倒手。比如供應商A,成立一個B公司,A賣給京東,B再從京東上買回來,“隻走單,沒有貨”。

但刷單對於供貨商來說,有害無益。一方面,需要一筆資金沉澱在這個鏈條裡,另一方面還要為這些不存在的買賣交稅。之所以這麽做,就是給京東的運營幫忙,如果不幫,明年可能就被別的供貨商取代了。

“這是一個‘坑’。今年業績刷得很漂亮了,明年公司給運營的銷售指標會更高,就更不能不刷了,坑越挖越大。”

其實這種配合平台刷單的情況,早在電商產生之前就普遍發生在線下商場超市。

一位曾經在家樂福工作多年的員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供應商經常需要配合商場刷單。

比如一家門市當月的銷售指標完成不了了,可能暗示供應商或自己員工,在月底買一批貨,下個月初再退貨,把這個月的指標刷出來。“這在超市行業裡幾乎是公開的行為,通常供應商都會配合”。

也有大額的刷法。比如一單就是幾百箱食用油、可樂,搞批發的A公司,本來可以直接從供應商B處進貨,但因為A或B跟超市門市主管關係好,就從超市倒一手,B賣給超市、A再從超市買,價格不變,幫超市刷了一次銷量。

淘寶刷單實驗

多位熟悉淘寶天貓的採訪對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在平台的督查越來越嚴格,身邊刷單的人越來越少了。但實際上還是可以完成。

2019年8月6日,南方周末記者注冊了一家淘寶服裝店,幾天后審批通過,保證金1000元。

“營業”近一個月,幾乎沒有客流,但後台消息不斷,總共約400條。要麽是淘寶店主請求“互粉”,要麽是供應商讓你代銷服裝,要麽就是運營代理。

行業內人們不說“刷單”,而說“補單”。在網上可以搜到不少補單群。私聊中,一位群主介紹,他不是刷手,是主持,負責接單以後分配給刷單團隊。客單價100元以下的商品刷一次10元,100元-150元是12元,150元-200元是14元。刷單的錢他們墊付,成功之後返款。

聯繫好主持後,需要填寫兩份excel表格,一個注明刷單的商品和店鋪,另一個可以寫上你希望點評的話和配圖。

下了三份單之後,在後台會有不同的人來詢問你產品信息,比如尺碼、材質之類,然後下單。刷單主持說,這樣“假聊”是為了躲避平台排查,一定會排查你有沒有搜索過、比過貨,其他是隨機的,沒規律。

但也許是平台督查機制的作用,這三份單收貨後,店主後台顯示了當初交給刷單團隊的評價,淘寶店鋪前台卻不能顯示。

下單以後快遞怎麽辦,也有相應服務。可以在“空包網”買所謂的“空包”,就是在一些空包網站上,填寫寄件方和收件方,選擇快遞平台,從“四通一達”、郵政EMS到不知名的小快遞公司都可以,大公司是1.2元左右一單,小快遞公司幾毛錢一單。

跟京東和淘寶不一樣,拚多多有專門的通道,可以批量刷。

買好空包以後,在淘寶後台填寫物流單號。可以看到,雖然什麽都沒寄出,三份包裹都正常從南方周末記者填寫的地址取貨了,從上海出發,一份寄往汕頭、一份寄往山西臨汾、一份寄往廣東佛山。四天左右到貨,一路都可以跟蹤到物流信息,並看到最終的簽收人和聯繫方式。

一位資深電商商家說,這沒什麽稀奇,快遞公司的數據是可以做出來的,從哪到哪都行。它可以隨一份真單,做一份假單,比如你真的買了一件東西,有一個空包的路線跟你類似,就把這兩個物流信息同步,你正常簽收商品,實際上不知道跟你匹配的還有一份假單。

刷單主持也會提醒,那幾天淘寶在嚴打,不能接單。對於剛注冊的小商家來說,發現會扣分,但不會封號,“如果每天一兩單,猥瑣發育的話,比較安全,就是起得慢”。

南方周末記者也幫一個淘寶商家刷過單。一個曾經真實買過戶外帳篷的商家客服打電話來,請求配合完成一個任務,有小禮品送。

具體做法是,搜索他們給了關鍵詞的一款產品,一個滅蚊燈。你需要在頁面停留一會,看一下評論和產品介紹,再拍,到貨給五星好評。付款以後,他們會在微信轉账回來,並發出真實包裹,包裹裡不是這款燈,而是你自己選的小禮品,四盒王老吉或者四包抽紙之類。

目前這款滅蚊燈的銷量排名在淘寶的第二位,月銷量近2000件,是一家來自廣東中山的店。但之前真實交易過帳篷的店是浙江寧波的,看上去這兩家店並沒有任何聯繫。

一位品牌方的電商運營,在京東和天貓都工作過。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同行基本上都會刷,只是時間點和頻率不一樣。刷單團隊和商家之間,誰先墊付資金誰風險大,要麽商家不給刷單的錢,刷手也沒辦法;或者刷手拿到錢點退款,商家也只能認栽。

一位亞馬遜的運營說,國外電商也會刷單。“你一個新產品上線,沒有評論、沒有數據,別人肯定不會買啊,那你上一個新產品有什麽意義?”國外消費者也願意配合店家刷,好處是禮物和5-10美金不等的紅包,“平台一般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應受訪者要求,岑功、何希、郭小林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張玥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欣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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