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解璽璋:始於武俠而不止於武俠者

始於武俠而不止於武俠者

文 | 解璽璋

武俠小說固屬於通俗文學,又有著鮮明的舊文學的印跡。但也應看到,中國底層社會的精神信仰,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武俠小說,包括戲曲。當年梁啟超作《中國之武士道》,有感於國民精神信仰的貧弱,便思以傳統武士之信仰而補救之,倒也不僅僅是強健體魄而已……

(本文為《中國武俠小說史話》一書序言)

我試圖從記憶深處搜尋武俠小說的身影,然而,所得到的只是些十分模糊的影像。這也難怪,畢竟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大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金庸、梁羽生、古龍等人的作品,陸續被介紹到內地來,我們才知道,世上還有武俠小說這種東西。

那時,《羊城晚報》率先連載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我們看得如醉如癡,《羊城晚報》成了辦公室裡最搶手的一張報紙,沒有人不想先睹為快。

《七劍下天山》

梁羽生著,雲南民族出版社(1984年)

▼《七劍下天山》(1959版)電影海報,電影於當年8月19日在香港上映。

早在1956年,小說《七劍下天山》便在香港《大公報》上連載,直到1984年,《羊城晚報》才在中國內地引進,成為歷史上內地報紙首次連載的武俠小說。

不久,又讀了他的《萍蹤俠影》,以及金庸的《笑傲江湖》《天龍八部》《鹿鼎記》《射雕英雄傳》等一系列作品。

記得當時編輯部裡還為金庸、古龍誰寫得更好吵得一塌糊塗,每個人都固執地捍衛自己的所愛,誰也不能說服誰。

就在我們鬧得熱火朝天之際,忽然有一天,我決定與武俠小說分手,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唯一的原因,是時間不夠用。

那時,孩子還小,工作又忙,對我來說,讀閑書已近乎奢侈,而武俠小說又是那種打開就放不下的作品,太耽誤事兒,只好忍痛割愛。這也說明,武俠小說對讀者確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去年夏天,北京作協與懷柔文聯舉辦筆會,住在雲夢仙境。與我同屋的林遙很健談,我們交流讀書的體會和心得,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於是便談到他正在寫的《中國武俠小說史話》

《中國武俠小說史話》

林遙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5月)

我很驚訝於他的勇氣,如何能以一人之力獨挑如此龐大而艱巨的工程。史話雖比治史多了些靈活性,但資料的搜集、整理、辨析、考訂,乃至理論框架和操作規則的設計,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而中國歷來要求治史者兼備史才、史學、史識三長,可見治史的門檻兒是很高的。不過,很快我就為他所取得的成績而表示驚歎了。

他告訴我,書,已經寫完了,正在與出版社商量出版事宜,雖然還要修改,但大體上不會有什麽變化了。接著,他就說了要我寫序的想法,我稍一猶豫,也就答應了。

事後冷靜下來我才為自己的魯莽和輕率而感到不安。我想,以我的學養,要寫出一篇令人滿意的序文,恐怕是很不容易的。

我也曾有過打退堂鼓的想法,但又覺得,既已答應別人,豈能言而無信,有悖俠之所為?

故只有勉為其難,盡人事而聽天命。讀書的過程還是很輕鬆和愉快的。書中所述,常有出我意料者。

比如他對先秦諸子和其他歷史文獻中有關“俠”的來歷的梳理,以我的孤陋寡聞來看,就很豐富。他寫道,戰國時期,社會動蕩,人心浮動,遊俠應運而生。此前是否也有俠,按照司馬遷的說法:“靡得而聞已。”

他們中有些是失意計程車,或破產的農民和手工業者,也有一些就是昔日的貴族,由於在政權變動中喪失了既有的地位,淪落為自由民,遂加入遊俠這個群體。

他們或被君王和公卿貴族養為“私士”,為主人分憂;或以自由之身,為社會公正護法,總而言之,扶危濟困,捨己救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輕財重義,誠實守信,是人們對俠的基本認識。

但先秦諸子對遊俠似乎都缺乏好感,司馬遷亦深以為憾,言道:“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所以,他作《遊俠列傳》,所收俠者,隻限於漢興以來的朱家、郭解之流。儒家對俠的態度,以孟子所言最具代表性,在他看來,俠的“好勇鬥狠,以危其父母,一不孝也”,是決不能接受的。

墨家是俠的近親,他們對俠也有所保留,何以故?大約就在於墨子所言的義,是家國天下之大義,而非遊俠所言個人之間的小忠小義,俗稱哥兒們義氣。

當然,不僅儒、墨兩家對遊俠持批評態度,韓非站在統治者的立場,對於“俠”的恣肆橫行更是不能容忍;甚至主張清靜無為的莊子,也曾勸說趙王遠離“庶人之劍”。

儘管《莊子》《說劍》一篇,歷來被疑為贗品,但其中對“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的分析,明顯指向對遊俠的批評,是沒有疑問的。這種敘述是我所感到興趣的。還有關於武俠小說敘事源流的敘述,也很有意思。

他講到遠古神話傳說,認為“其敘事情節已經頗具‘俠’的氣息”,這似乎發前人所未發。而武俠小說的創作源頭,他則追溯到司馬遷的《遊俠列傳》《刺客列傳》,以及盛行於魏晉、南北朝時的“雜記體”神異、志怪小說。

他提到的如乾寶的《搜神記》,托名陶淵明的《搜神後記》、舊題為曹丕的《列異傳》、葛洪的《神仙傳》、王嘉的《拾遺記》、張華的《博物志》,以及吳均的《續齊諧記》等等,都是很熟悉的書,曾經讀過的,一旦放在武俠小說的背景下,重讀他所引證的那些故事,如《李寄斬蛇》《三王墓》等,還是覺得很有新意。

於是想到清末文人孫寶瑄在其《忘山廬日記》中所言:“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書也;以舊眼讀新書,新書亦舊書也。”

這個道理只有善讀書者才能講得出來,此番讀林遙的大作,我也得到一點體會。

武俠小說固屬於通俗文學,又有著鮮明的舊文學的印跡,蓋著“封建”的紋章,一直為精英和新文學家所不齒,斥為“殘渣余孽”。

但也應看到,中國底層社會的精神信仰,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武俠小說,包括戲曲。這倒並非如批評者所言,只是一味地把希望寄托於清官和俠客,自己全無責任;

其中也有些很有價值的東西,是民間信仰的主流,譬如講信義,重然諾,扶貧濟困,見義勇為,尊師敦友,自尊自愛,對於造成傳統的社會風尚,是有功勞的。

聯想到當今社會,世風日下,道德滑坡,人倫顛覆,恩義斷絕,欲壑難填,奢靡成性,自私自利,自甘墮落,不能不令人見邪惡而思所以正之。

當年梁啟超作《中國之武士道》,有感於國民精神信仰的貧弱,便思以傳統武士之信仰而補救之,倒也不僅僅是強健體魄而已。

《中國之武士道》

梁啟超著 ,共四十三篇,作於清光緒三十年。

此書中,梁啟超認為清末國運衰微的內在症結正是在於民族精神的孱弱,希望這部書能夠喚起國人尚武之精神。書的內容與三篇序具有極大的感召力,其立意之新、論說之大膽在當時掀起了一股熱潮。解放後中華書局再版了《飲冰果店合集》,此書收於專集之二十四。

他列舉武士信仰之表現,凡十數種,最後要而論之:“則國家重於生命,朋友重於生命,職守重於生命,然諾重於生命,恩仇重於生命,名譽重於生命,道義重於生命,是即我先民腦識中最高尚純粹之理想,而當時社會上普通之習性也。”

然而至清末,這種曾經作為中國人“普通之習性”的品質,已經是很稀有的了。

因之,我讀林遙的《中國武俠小說史話》,除了感受一種文學樣式的發生與成長,由萌芽而蔚為大觀外,還聽到了他對一種久違的精神信仰的召喚。

這是超越了文學而又扎根於文學沃土的一種企盼。為此,我願向作者三鞠躬,以表達我的敬意。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