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虛掩的門,
它們模仿世界,就像我模仿別人的痛苦。
作為永遠不能被遺忘的事物,
請後世的讀者忘記它們的主人。”
胡桑的詩
胡桑
孟郊:仄步
我曾是危險的人,
如今卻在人群之中。
我出行,溪澗突然進入了冬天,
其實,時間已被我穿越。
一塊沉積岩忍住悲傷,
我的日子沒有未來。
醒來是為了睡去,長嘯,
才能獲得枯澀的寂靜。
在乾枯的歌行上獨行。
小女在宜興,是我理智的疾病。
每一個兒子的死增加著我的麻木,
我是一隻研磨不幸的硯台。
我的筆墨越來越輕盈,
越來越懂得反諷和失敗。
我終於成為政治的盜版商,否定的
教徒,命運比我更加古老。
我借助影子而生存,
一個偏僻的詞,如素冰裂開。
趙孟頫:寓形
在山裡,我複製秋天的空洞,
悲傷變得透明。
我進入了一個更大的秩序,
需要用未來代替一隻耳朵。
我聽到的卻是眼前的快樂,和寂靜。
形式離開我的嘴唇,
按照事物的重心,提煉言辭。
事業的閃電,受雇於
隱逸的慢性病,一切終將消散。
大地開始敞開,猶如我的出生。
都市卻在關閉,人群
循環著自身,比黑夜更加迅疾。
我自願囚禁於世俗,但無法久居於他鄉,
此地不能鍛造母親子宮裡的氣候。
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虛掩的門,
它們模仿世界,就像我模仿別人的痛苦。
作為永遠不能被遺忘的事物,
請後世的讀者忘記它們的主人。
胡桑最新譯著,《染匠之手》,W·H·奧登(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
沈約:離群
那麽多面具,
但我並不認識自己。
辭別的人極少返回,
他們縮小國土,
增殖寂靜。
死者與日俱增,要求我悲悼,
我是儲運死亡的轉運站站。
終於,悲痛教會了幸福的失敗。
只有時代的戲劇,
才能清空欲望的記憶體。
為了存在,
我學習歷史的裂縫與陰影。
驕傲,預存孤獨。
我為之歌唱的人
曾與我處在同一個過程之中,
如今卻支付敵意。
此刻,憂懼使我停頓下來。
政治是嫉妒的癌症,
我渴望回到死者的序列。
薑夔:自倚
除了抱怨,我可以容納一切事物。
——布羅茨基
我已厭倦了記憶。
未來的日子,我把你們
帶到了冬天的深處。
我凝視過的廢池覆蓋了新雪。
路線變得越來越輕,
旅途清除了這麽多的歲月。
廢墟是我的前世。
國家正在成為一種熵,
我渴望停留於另一個城市。
每一個旅館都積蓄著風暴,
一個女人改變了思念的秩序。
只有夜晚熟悉我的驕傲。
由於愛,我懂了書寫孤獨。
我被痛苦穿透,
已不知道悲傷為何物。
胡桑,新作《在孟溪那邊》,東方出版社2017年。
吳文英:須斷
這名字不是我的,也許,
是我體內的另一種虛無。
我目睹那些短暫的事物,
它們如加急的郵件,抵達門口。
極少的漫遊,令我渴望停頓。
但日子在一天天減少。
女人在春天辭別,她仿佛知道,
只有缺失的才能被真正獲得。
我的每一天都是末日,
房間裡落滿了陰鬱的閃電。
可我在鏡中創造句子,
它們有著光陰的節奏。
據說一個時代正在走向終結,但
我一無所知,隻配看著行人老去。
在後世,我被遺忘
又被記起,這已經與我無關。
葉小鸞
——致蘇野,兼贈茱萸、葉丹
寂靜,甦醒的修複術,異於別的寂靜。
四邊形的呼吸,鎖住一株臘梅。你變得溫暖。
江南上空,一輪盜版的烈日,猶如證據,
在預告你的失敗,孤獨,和未被種植的春天。
一個聲音,沒有皺紋。在破敗的影子上,
我試圖取走你的輕盈,父母的驚異與虛構。
你已經返回庭院,那驅盡潮氣的忍位。
回到破產的閨房,“比自己還要純潔。”
幾乎不知道另一種目光。借助一個名字,你入住
來世,擊潰鏽蝕的黑暗,就像拒絕婚姻的簽證。
每天洗滌纏足的痛。那籬槿上的冰塊,在你
視野內,像眼淚被運走。墨汁,書寫的病肺,
俘獲手臂,你並不拒絕瘋狂,和酒精裡的
喜劇。詞語的囚徒,你的不幸,演習著強迫症。
在你的結構裡,分布著無公害詩歌。從手指
開始的夜晚,在對樓守望,如超驗的鎮痛泵,
安撫在時間中叛亂的肉體。你使用,並捨棄,
建立黃昏的宗教。你嫌讖語不夠,爐香擁擠。
樸素的上升,不需要另一個鼻子,嗅取胃裡的夢境。
我們帶來了二氧化硫。在危險的陰涼中,你返生。
(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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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桑
胡桑,詩人、譯者。哲學博士。1981年生於浙江省德清縣。2007年-2008年任教於泰國宋卡王子大學。2012-2013年於德國波恩大學任訪問學者。著有詩集《賦形者》(2017)。詩學論文集《隔淵望著人們》(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邊》(2017)。譯著有《辛波斯卡詩選》(2014)、《染匠之手》(奧登,2018)等。現任教於同濟大學中文系,詩學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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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張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