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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丨教科書關於“武王伐紂”的表述欠妥

圖:最新版教科書關於“武王伐紂”的表述

文 | 楊津濤

現行七年級初中歷史教科書,在第4課《早期國家的產生和發展》中講到“武王伐紂”這段歷史時,是這樣說的:

“商紂王……對外征伐,耗費國力,同時修築豪華宮殿,對百姓徵收繁重的賦稅,還施用酷刑,殘害人民。”“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聯合各地勢力,組成龐大的政治聯盟,與商軍在牧野決戰,商軍倒戈,周軍佔領商都,商朝滅亡。”

在該課的“課後活動”中,還有一道思考題:“總結一下,夏、商、西周三朝滅亡的共同原因。”參考教材中“桀不修德行,統治殘暴”、“周厲王與民爭利”等其他相關描述①,該思考題所問及的“共同原因”,顯然指向了“統治者腐敗、殘暴,引致人民反抗”這樣一個答案。

但甲骨文及先秦史籍所見的商周鼎革,並不是教科書呈現的這種面貌。

商、周本為世仇

1、商君武乙褻瀆周人信仰,在周地神秘死亡

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記下一個傳說:商朝國君武乙曾經褻瀆周人信奉的天神,後來武乙在“河渭之間”打獵時,被雷擊而死。所謂“河渭之間”,即黃河和渭水間,是周人統治的核心地區,武丁死在這裡,意味著是受到周人所奉天神的懲罰。

對於這個傳說,現在的學者大致有以下兩種解釋:

一是從信仰上看。如日本學者、文字文化研究所所長白川靜認為:

“對天的信仰為周人所固有……武乙的傳說是對這個信仰的挑戰,侮辱天神的行為,同時就是作為神聖帝王而拒絕了周人的信仰”“武乙僇辱天神的傳說,可視為其宗教糾紛的表現”。②

二是從軍事上看。如先秦史學者、中研院院士許倬雲分析:

“文丁的父親武乙獵於河渭之間,遭遇暴雷震死。武乙河渭之狩,未必只為了畋獵,大約也多少有以兵威鎮懾周人以防反側之意。暴雷震死又太古怪,未嘗不可能是其他死因的掩飾。”③

無論是以上哪一種情況,商、間早有矛盾,是不爭的事實。

2、周君季歷開疆拓土,被商君文丁所殺

季歷在位期間,周開始開疆拓土。他先是奉商朝的命令,征討西北的鬼方,得到商君武乙的賞賜,古本《竹書紀年》說,

“周王季歷來朝,武乙賜地三十裡、玉十轂、馬八疋”。

後來季歷又率軍征討山西地區的戎狄,被商君文丁(武乙之子)封為“牧師”,即諸侯之長。此後,季歷繼續在山西地區開疆拓土,如文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

周人不斷擴充國土,讓商人倍感威脅,文丁遂設法囚禁季歷並殺死了他。

3、紂王囚禁周文王

季歷死後,他的長子姬昌即位(即周文王)。姬昌繼續擴展勢力,並且在商君帝乙二年,發動了一次意在復仇的伐商戰爭。事後,帝乙將妹妹嫁給姬昌,作為安撫。④帝乙死後,紂王即位,封周文王為“西伯”,即西部諸侯首領。後來周文王觸怒商紂,又一度被囚禁在羑裡。

周文王回國後,維持對商朝表面上的臣服的同時,積極擴張,先後滅了密、黎、邘、崇等諸侯。

共行天罰or解決饑荒?

周武王“替天行道”討伐作惡多端的商紂,此說所依賴的主要資料是《史記》。

按照《史記》描述,周武王組織“孟津觀兵”,其他諸侯都說“紂可伐矣”。武王卻說“汝未知天命,未可也。”直至兩年後,周武王“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乾,囚箕子。太師疵、少師疆抱其樂器而奔周。”才遍告諸侯“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打出“共行天罰”的旗號來替天行道。

這段描述在事理上有頗多不可理喻之處。一者,“孟津觀兵”本是為了伐紂,即便只是“軍事演習”也仍形同對商的一種政治挑釁;二者,周及諸侯之軍群集孟津本屬不易,人力物力消耗甚巨。周武王解散聯軍的率性做法,對敵人而言,形同給了商兩年的準備時間;對盟友而言,無故消耗他人的國力,形同“烽火戲諸侯”。鑒於“孟津觀兵”一事在司馬遷之前不見於典籍,此說的真實性是相當可疑的。

如果“共行天罰”之說缺乏依據,“武王伐紂”的真實原因又是什麽呢?

在《左傳·僖公十九年》中,有一個重要的歷史事實被記錄了下來:

“昔周饑,克殷而年豐”。

據此,民國歷史學者張蔭麟,在其所著《中國史綱》中推測:

“可見牧野之戰,也是周人掠奪糧食、競爭生存之戰。武王是知道怎樣利用饑餓的力量的。”

考古發現也確能說明商末氣候惡化,曾經發生乾旱。比如,殷墟文化二至四期已經發掘的一些墓葬和水井,呈現不斷加深的傾向,說明地下水位在持續下降。⑥從甲骨文中的卜辭看,自商末文丁開始,祭祀用的牲畜最多只有“三牢”或“五牢”,而在此前,商人一次祭祀使用的牲畜能有數十,乃至數百頭。牲畜的減少,應該與氣候乾旱,水草退化有關。史籍中“洹水一日三絕”、“河溺而商亡”等記錄,也反映了這一情況。

長期研究西北歷史環境的學者王暉、黃春長認為,商末的乾旱迫使商人向東南發展,也讓周人不得不一再向水資源較充足的地方遷都。他們指出,

“周人克商的牧野大戰發生在大旱之年,其直接導火索是為了解決因旱災發生饑荒的生存危機,是周人為了尋找生存出路而作出的舉動。”

“解決饑荒之戰”,顯然比“共行天罰之戰”更有史料依據。

商軍倒戈or血流漂杵?

歷史教科書將商軍倒戈,作為武王取勝的一項重要原因,其來源同樣是《史記·周本紀》:

“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人。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

對於這種說法,呂思勉很早就表示了懷疑。他認為,有關倒戈的內容是司馬遷自己加上的,而非史實。⑧呂思勉更相信《逸周書·克殷》對牧野之戰過程的敘述:

“周車三百五十乘,陳於牧野。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崩。”

牧野之戰事關興亡。周人與商人競爭交惡至少有四代人的歷史,商人對周人也 不會掉以輕心。《尚書大傳·大戰》對戰事的描述顯然更近情理:

“武王與紂戰於牧之野,紂之卒輻分,紂之車瓦裂,紂之甲魚鱗”。

《尚書·武成》形容此役“血流浮杵”,《春秋文耀》稱“牧野之戰鬼哭”。這些記載俱與《史記》的描述大相徑庭。

大約自孟子開始,儒生們傾向於否認“牧野之戰血流漂杵”之說,渲染“武王伐紂兵不血刃”,確實有助於佐證儒家“仁者無敵”的理論。⑨不過,孔子的弟子端木賜(子貢),針對當時的流俗,卻也有過“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的灼見。

事實上,孟子否定“牧野之戰血流漂杵”的原因是很粗暴的——孟子認為周武王以“至仁”之師,討伐商紂王的“至不仁”之師,絕無“血流漂杵”的道理——也是超出事理常識的。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對此有很精辟的分析:

“吾儕讀《尚書》《史記》,但覺周武王吊民之師,其文明程度,殆為超人的。倘非有《逸周書》中《克殷》《世俘》諸篇,誰複能識‘血流漂杵’四字作何解?”

“孟子因《武成》歎‘盡信書不如無書’,謂‘以至仁伐至不仁’,不應如此。推孟子之意,則《逸周書》中《克殷》《世俘》諸篇,蓋為偽作無疑。其實孟子理想中的仁義之師,本為歷史上不能發生之事實,而《逸周書》敘武王殘暴之狀,或反為真象。”

“孟子理想中的仁義之師,本為歷史上不能發生之事實”,梁啟超此語,可謂道破關鍵。

伐紂的具體時間仍存爭議

近代以來,學者們對於武王伐紂年代的推論,多達44種,其中最早的說法是前1127年,最晚的是前1018年,前後相差約300年。

教科書中說武王伐紂發生於“前1046年”,使用的是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成果。參與夏商周斷代工程的一些學者,按照利簋銘文中所說克商戰役當日的天象——歲星在天空的位置,再結合《國語》等文獻及天文學知識,推斷武王伐紂的時間是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

2000年,“夏商周斷代工程整體項目”通過國家驗收後,其包括武王伐紂時間在內的主要成果並未獲得學界普遍認可,

“夏商周斷代工程最終提交的‘金文歷譜’因湊合而成,很不嚴格,且很多問題及矛盾……它推定伐紂年,還需《武成》《召誥》等文獻資料。通過排譜,夏商周斷代工程實際只得到了周成王元年為BC1042,據此推定克商年還要參考文獻中的王年材料,該結論實與克商BC1046和BC1044兩說均不矛盾,似與後者更妥,因為武王在位2年說似比4年說更有依據……西周列王年數及武王伐紂年結果,尚不足以作為定論。”⑩

又如甲骨文學家胡厚宣、胡振宇即說:

“公元前1046年雖被‘斷代工程’選定為武王克商年,但因上古時期史料缺乏,‘前1046年說’同樣並未能使其他各家所信服”。

綜而言之,教科書上有關武王伐紂的內容,一方面拘泥於傳統的“有道伐無道”敘述,而忽略商、周世仇的背景,及牧野之戰的殘酷真相;另一方面寫入尚無定論的伐紂年代,同樣有欠妥當。

注釋

①《中國歷史》七年級上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7月,第20頁;②(日)白川靜:《西周史略》,三秦出版社1992年,第15頁;③許倬雲:《西周史》,三聯書店1994年,第86頁;④白光琦:《先秦年代續探》,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0頁;⑤張萌麟:《中國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頁;⑥《武王伐紂的歷史情境複原》,《大眾考古》2016年第9期;⑦王暉、黃春長:《商末黃河中遊氣候環境的變化與社會變遷》,《史學月刊》2002年第1期;⑧呂思勉:《讀史劄記 上》,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11、112頁;⑨蘇德榮:《武王伐紂研究》,中國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1—72頁;⑩李勇:《武王伐紂年質疑》,《第七屆北京青年科技論文評選獲獎論文集》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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