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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偉大的藝術品能在筆墨之外,看到歷史和人心

紐約的兩個展覽

鄭 岩

周末從波士頓去紐約大學古代世界研究所(ISAW)參加曾藍瑩教授召集的“中國古代美術與考古”工作坊,會期只有半天,我早去晚回,抽空看了兩個展覽。朋友笑言我假公濟私,我辯解說,這符合ISAW的主旨——跨文化、跨學科。

兩個展覽,一個是在亞洲學會(Asia Society)展出的《招隱:中國17世紀的繪畫、詩詞與政治》(The Artful Recluse: Painting, Poetry, and Politics in Seventeen- century China),另一個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印象派、時尚與現代性》(Impressionism, Fashion & Modernity),中國和歐洲的藝術互相比較,當然是“跨文化”。所謂“跨學科”則需略作解釋。

《招隱:中國17世紀的繪畫、詩詞與政治》

《印象派、時尚與現代性》

這兩個展覽的形式和傾向有些類似。二者皆以繪畫為中心,特別是第一個展覽,如果匆匆走過展廳,所見無非是手卷、掛軸、冊頁、扇面,但展覽試圖表達的不只是美術的歷史。策展人並未選取美術史上的某一家某一派,而是明末清初這個特殊的時段。這種選擇本身就具有一種強烈的史學導向。展覽標簽的製作極為用心,密密的小字將畫上的題詩、題跋細細譯為英文,以免不諳中文的觀眾忽略了影像以外那些重要的資訊。影像與文字彼此印證、相互補充,筆墨的乾濕濃淡便與畫家個人的命運、王朝的更替、文化的變遷融為一體。

在喧鬧的曼哈頓半島上展現17世紀中國隱士的情懷,真可謂“大隱隱於市”。展廳面積不大,乾淨素雅,與文人畫的基調協調。但深處看時,卻發現畫家筆底風雲激蕩,並不全是悠然見南山。我們來看項聖謨(1597—1658)的《朱色自畫像》。畫中的畫家布衣烏巾,坐在岸邊一棵樹下。隔著一片靜水,是起伏的遠山。人物為墨色,作為背景的山水樹石卻是一色的朱紅,漫天漫地,懾人心魄。畫面上方,畫家以墨書題七言詩二首,曰:

剩水殘山色尚朱,天昏地黑影微軀,

赤心焰起塗丹雘,渴筆言輕愧畫圖。

人物寥寥誰可貌,谷雲杳杳亦如愚,

翻然自笑三招隱,孰信狂夫早與俱。

一貌清臒色自黧,全憑赭粉映須眉。

因慚人面多容飾,別染煙姿豈好奇?

久為傷時神漸減,未經哭帝氣先垂。

啼痕雖拭猶如在,日望生平想如癡。

崇禎甲申(1644)四月,聞京師三月十九日之變,悲憤成疾。既蘇,乃寫墨容,補以朱畫。情見乎詩,以紀歲月。江南在野臣項聖謨,時年四十有八。

《朱色自畫像》

文人畫向來不重用色,但在該圖中,色彩卻是主角。詩中“天昏地黑”指的甲申事變後的世界,而朱色山水則直指昔日的朱明江山。畫家身影黢黢,形容枯槁,周圍的一片朱色則是他記憶中的天地。墨與朱,來自不同的時空。除了用色,畫面題材一如其舊,畫中人物面貌泰然,淚痕只是呈現於詩行中;山河仍在,卻陡然變換了顏色。這種對比,使得畫面充滿了張力。作為隱士的畫家,此刻與朱明朝廷的情感糾葛,只有圖畫和文字並用,才能道出一二。

值得注意的還有鄭孝胥在1929年的題詩:

自寫衰容項孔彰,朱家畫意本堪傷。

老夫未合稱遺老,待撥江山反少康。

這正是鄭孝胥與溥儀圖謀複辟的時候,故他在末尾署“宣統己巳”,以呼應項氏筆下的朱色江山。隔著三百年的光陰,朱明與滿清的恩怨已淡去,只有“畫意”讓這位“新遺民”內心戚戚。可見,畫內畫外,不只有筆墨,還有人心,有歷史。《紐約時報》關於展覽的報導,選擇此畫作插圖,正可點題。職是之故,策展人將報紙複製,放在展廳入口處,引為知音。

與《招隱》的氣氛不同,大都會印象派展覽的展廳內,則是人頭攢動,一派浪漫優雅。看過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的觀眾也許還記得一個細節:凱特·溫絲萊特(Kate Winslet)飾演的女主人公露絲(Rose)將多幅印象派繪畫裝上船,而遭其出身高貴的未婚夫嘲笑。的確,最早看重印象派畫作的是美國人,而不是法國人。美國人對印象派的熱情似乎延續至今。“時尚”毫無疑問是當下的高頻詞,“現代性”這個學術用語也由“摩登”(modern)派生而來。策展人看準了一點:19世紀下半葉的陽光依然可以為今天的人們消費。

與《招隱》相似的是,該展覽的重點不是一種藝術流派的風格特徵,其主要線索是時尚的類型。我被牆壁上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的筆觸所吸引,卻差點碰到展廳中央那件撐開裙擺的禮服。此外,穿插在馬奈、莫裡索、雷諾阿、卡薩特之間的,還有當年銅版套色印製的時裝畫報、發黃的老照片、製造淑女的緊身胸衣與折扇,以及成就紳士風度的手杖和帽子……平面的影像與有形的實物融為一體。

這樣,我們也就明白了莫奈1866年的《卡米爾》(Camille)作為一幅肖像畫為什麽不再是《蒙娜麗莎》式的格局,而取人物的背側面,因為它不只是一幅人物肖像,同時也是時裝的肖像,畫家在服裝上花的工夫,遠遠多於人物的面部。對面那件形式相同的束腰長裙保存尚稱完好,亭亭玉立,黑色和墨綠相間的條紋,與畫布上的色彩彼此映照,也讓我回想起初唐的花間裙。

展廳中央那件撐開裙擺的禮服

不出所料,展廳出口是紀念品銷售部。觀眾還沒有來得及從19世紀的迷夢中甦醒,荷包就已被秒殺。除了畫冊,女孩子們還可以買到仿製的花邊小帽和小巧的陽傘,這是“穿越”的利器,必須的。人們大包小包地消失在車水馬龍的第五大道,把巨集偉而拘謹的博物館門臉拋在身後……

那麽,我開頭所說的這兩個展覽的共性到底在哪裡呢?我個人的看法是,二者都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傳統博物館收藏、展覽的理念,也突破了美術史學科的藩籬,既展現了藝術家對於社會獨有的表達方式,也試圖尋求藝術與歷史與當下有機的關聯。

無論中國還是西方,著名的收藏家都以其天下無雙的藏品為驕傲。美術史的寫作與收藏的觀念互為表裡,辨別出一件件傑作,塑造了一代代藝術英雄,展現這些成就的博物館也儼然一座座不朽的先賢祠聖殿。而這兩個展覽所傳達的,卻不只是大師和傑作的歷史。其策展人均為美術史家,近幾十年對美術史研究影響巨大的藝術社會史、物質文化、視覺文化的理論與方法,都在展覽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記。時光使得充滿反叛精神的印象派成為高雅的過去,深山野渡間具有強烈個人色彩的文人畫也轉化為傳統精神的主流。但展覽並沒有接著講述一種新經典的故事,它們既關注作為傳統藝術形式的繪畫,又生動親切地提醒我們,這些作品原本是歷史、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與今天密切相關。而要做到這一點,策展人背後的功課就不能隻局限於藝術形式本身,他們還必須同時關心17世紀中國的政治風雲、地域文化、書畫潤格,關心19世紀巴黎的氣候和飲食。

銅版套色印製的時裝畫報

影像不應當只是文字構成的史書的插圖,它們如文字一樣,本身就是一種語言。美術史家對這種語言的解讀,既要注意其自律性,又要走出圈圈,與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考古學等學科建立廣泛、有效的交流。最近,聽到史學界的一些朋友們談“形象史學”的構想,我感到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學科已不再固守原有的“尊貴”。跨過學科的溝壑,有一雙手已經伸了過來,作為美術史的研究者,怎能不為之振奮?朋友們讓我對“形象史學”說幾句,我不長於談理論,只好舉剛看過的這兩個展覽為例,說一說美術史學科的變化,以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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