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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他如動物般觀看世界

小 東 在 看

文/陳丹青

劉小東,影像世紀的天才畫家。諸位明鑒:這位畫家不知疲倦地拍照,甚至想拍電影。剛從美院畢業那會兒,他跑去報考北京電影學院。20世紀90年代初,才畫了最早一批佳作,他竟分身進入電影,和喻紅聯袂出演了一部青春片的男女主角,片首就是床戲,投入極了。我猜,他並不僅僅樂意演戲,更在享受與電影發生關係。

假設劉小東變成攝影人或導演,也許是荒謬的。他注定是個畫家麽?也不。要點不在畫畫或拍照,劉小東的稟賦——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自己的稟賦——是如動物般觀看世界。動物的目光,無明、無辜、無情、無差別,不存意見,不附帶所謂文化。他永是在看,亦如動物般敏於被看。在本次展示的影像中,這位拍攝者像條狗似的——也許是隻兔子,劉小東屬兔——瞪著他的親友,他描繪的男女,他眼前的豬、狗、馬、驢(老天爺!瞧他血脈僨張地描繪豬狗,憫其情而同其心,簡直將畜生當做人),他以同樣的目光看著他所抵達的各地風物、各國景觀,直到京城的“兩會”會場,還有漫天霧霾。

(照片來源:《眼前往事:劉小東影像集1984—2018》)

過去十多年,劉小東的每次出行都帶著小小的電影團隊,鏡頭全程打開,盯著他,之後,他點上煙,從影像中瞪視自己——終於實現了早年的妄想。眼下劉小東擁有許多部電影:不但所有主角都是他,且照舊畫畫,而每作一畫,便推出一部電影,其中兩部,還得了電影獎。

不可思議的是,他從未畫出如照片那樣的畫,一如他的畫,並不令人想起攝影。他是繪畫與攝影間的一份悖論,一場意外——但他的電影與繪畫,彼此作為正果,如犯案的物證——他所定格的每一畫面並非純然出於畫眼,而是攝影眼(這是複雜的話題:在前攝影時代,畫家的觀看有別於今天),而他依據的照片一旦移上畫布,即掙脫膠片感光、數位分析與廣角鏡的魔障,轉變為純正飽滿、生機勃勃的畫(又是個複雜的話題:為什麽幾乎所有依賴照片的畫,成為攝影的手工副本)。

當然,劉小東一出手便老謀深算,隨時知道怎樣使他瞧見的一切變成畫:只要開始作畫,他立即變身為鬼使神差的匠師,近乎超人。跟隨他的職業電影人絕對聽命於他(仿佛是他的影像秘書與貼身保鏢),他自己,則從來像業餘者那樣,隨手拍照,從不在乎是否拍出好照片。他隻管看。他的看,精準如射擊——唯動物如此凶狠而準確地看——那目標,只有他知道。

(劉小東的畫作與照片,照片來源:《眼前往事:劉小東影像集1984—2018》)

似乎並不區分創作與閑暇,劉小東看到什麽,便起念做什麽,正如動物,永遠悠然而忙碌。那年他帶我出遊京郊,中途停車,著急撒尿般奔向路邊,拍了幾個穿過田埂的村民,隨即回車繼續駕駛,日後這幅平淡無奇的照片被植入他畫中的生動背景。他寫筆記也和拍照那樣,不顧文法而處處真切。現在,他成功地使他大量筆記和攝影足以公開展示,不消說,因為他已畫出那麽多精彩的大畫,以至他的照片與筆記,同樣值得一看,更別提“他的”精彩的電影。

猶如演出不再嚴格遮蔽後台,電影時常附加攝製的斷片,現代藝術久已撤除了素材與創作、草圖與成品、過程與結局的傳統界限。怎樣使一塊畫布變成一幅畫,近年在劉小東那裡成為故意暴露的事件(然而異常辛苦),但全盤目擊他作畫的過程(簡直猶如搏鬥),你無法學到任何本事,除非像他,像動物般觀看。

這是怎樣一隻兔子啊!當今世界,包括漫長的美術史,我不知道哪位畫家像劉小東這樣,果真使寫實繪畫無視國界、種族與文化屬性,一切變得再簡單不過:看與被看,畫與被畫。兔子不認識哪裡是國界,才不管哪些可看,或不可看,更不追究繪畫與影像、本土與他國的歧異。在曼谷、羅馬、倫敦、東京、維也納、哈瓦那、重慶、和田,還有劉小東的老家金城鎮,他居然用巨大的畫布做著本是攝影家與電影人的勾當。他如獨裁的導演那樣,強行組構現場(為了一幅畫),像玩命的戰地記者般隨時搜索並下載訊息(為了一幅畫)。攝影,大規模、災難性地製伏了現代人的繪畫,所有具象畫家都對攝影又愛又恨,劉小東不然。他以大肆拍照而製伏攝影,同時,掌控電影,雄辯地扮演影片的主人:他身邊的影像器械,他累積的無數照片,伺候他作成一件又一件強悍猛烈的畫,然後,被遺棄,如畫作吐出的渣。

(照片來源:《眼前往事:劉小東影像集1984—2018》)

我不知道劉小東如何看待這一大堆照片——當然,他竭力隱瞞著他在電影中的滿足感,就像我每次驚歎他的新作,他總是作狀咳嗽,忍著,不笑——這些照片的價值並非止於素材,而是,劉小東在看。最近兩三年,他直接往自己拍攝的照片上染色塗抹,畫得好猖狂,但我暫時不很確定怎樣面對。當他“畫照片”時,他成了通常被尊稱的“當代藝術家”:仍然非常劉小東,但不知哪裡,不像他:在“照片畫”中,這隻兔子,又變回聰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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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往事:劉小東影像集1984—2018》

劉小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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