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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麥斯特爾家族的百年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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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中國作家》紀實版2018年第5期

兩天后,我通過田建館長再次聯繫王錦,盼能約請希爾維亞和霍赫先生在昆明翠湖邊見個面,喝茶聊天——那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跟兩個瑞士人聊天。王錦告訴我,希爾維亞很高興——這次,希爾維亞和霍赫先生一起,已是第四次造訪昆明了。

20世紀90年代我去南歐,途經蘇黎世轉機,“趁著天色未晦,我還來得及從空中拜訪一下蘇黎世。讓我驚訝的是,與其說我看到的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片森林,它的四周湧動著大海一般的綠色波濤,城中樹林成片,以至看上去它似乎只有很少幾幢房屋。難怪馬克·吐溫說,瑞士是一個巨大的、凹凸不平的土石塊,其上薄薄地蓋了一層青草。我看到的那層蘇黎世的、當然也是瑞士的‘青草’真是夠薄的,薄得大約只有十來米厚,它就是那片森林。”

在中國,結識了兩位地道的瑞士人。機緣這東西,想想真是好玩!正是在那裡,經王錦翻譯,我才得知本文開頭說到的那段往事,以及希爾維亞和她妹妹所做的一切——相比於國人動不動就毀棄一切,以及當今十分欠缺的“檔案意識”,這一點,還真沒法不叫人欽佩。

△ 奧托·麥斯特爾(作者提供)

歷史上的民間文化交流,總會在時代的縫隙中悄然潛行。那一切,常常源自青春熱血,源自親情、夢想及抵達遠方的渴望。想想,年輕的奧托·麥斯特爾工程師,當年是懷著怎樣的興奮,將他在中國雲南的所見所聞付諸文圖,傳到遙遠的瑞士,以至讓他的家人從那以後,一直對陌生的中國有了親切之感。百年之後,當希爾維亞帶著她的好奇、夢幻、渴望與深情,踏上這片土地時,又是怎樣的激動!完全可以說,希爾維亞的一次次雲南之行,都是對歷史的禮節性回訪,也是對她祖父的生命回訪。

頭一次,希爾維亞·麥斯特爾與霍赫作為旅遊者初訪雲南,沒與任何人聯繫,便自己包了一輛車,徑直去看了“人字橋”,簡直有些迫不及待——那做派,倒真有些像她祖父老麥斯特爾。不久前,我也剛去過“人字橋”,完全能想象希爾維亞站在四岔河邊仰望那座橋的情景:五家寨旁,四岔河上,兩座陡峭山峰間,一座鋼梁橋如巨人般立於峰巔。遠處,青幽山影薄如蟬翼,和潤天光靜似春水,悠悠緩緩,從兩山間逼仄崖縫中透了過來,將一幕絕色剪影,映襯得如一幅蘊藉古畫。世界悄寂遠遁。列車亦很久沒有開來。蒼茫峽谷中,唯有它自己。偶爾有三分鐘熱度撩撥般吹過,它卻菩薩般低眉不語,如立法壇——顯見經百年修煉,道行已至融圓。

不管是我,還是希爾維亞,記憶中幾乎所有的橋,都是“躺”著的,凌波橫臥於河海之上,唯那座“人字橋”,是站著的。那樣的站姿,想必會讓她想到一個字眼——偉岸。而隻消一眼,她就會讀出它傲然的孤寂。懸崖陡峭得近乎直立,然其上也,雜樹斜逸,蔓草搖曳,竟如巨人之飄逸袈裟,在灰藍天幕上隨心翻飛;四岔河峽谷深處,一川亂石崢嶸,滿天流水鏗鏘,激越水聲如一首古曲,濕漉漉的音韻悠絕至臻,先自把峽谷灌滿,而後才稍有溢出,弄得人心刹那便醉到了夢中。偶有雲絲霞片倏忽飄過,或駐足停留,婷婷似一方飛毯,撩得人遐思悠遠到不知去處;倘不是不時有翠鳥闖入,驚鴻般地飄然掠過,定然已不知那是人間。

面對那座橋時,希爾維亞當然會想起她的祖父,想起他手繪的施工草圖,他拍的照片,一時思緒紛紜,感慨萬千。記得我自己,當其時也,竟會無端地想起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和那句感歎:“善哉,子之心而與吾心同”……

那橋,或說那人,就那樣站在那裡,從容,淡定,甚或有些滄桑地站在那裡,無一絲疲憊與倦怠!那一站,就是百年!隻不知,到底是一座橋站成了一個人?還是一個人站成了一座橋?

而列車,已然很久都沒有開來。

這裡所說的“站”,無涉誇張,更非形容,而是直指“站”之本義,是實實在在的站——兩跨鋼構桁梁一如雙腳,前屈後伸,一腳蹬著一座山,身子緊繃,似稍稍有些東傾;肢體嶙峋,卻突顯骨感,姿容滄桑,倒依然輕健。

這世上,人和人,人和物,有的是相逢不相識。譬如我,雖明知來來去去多少回,它曾經就在我腳下,卻不著一語地倏然逝去,沒能一睹其尊容,錯過再錯過。而我的不相識,不等於它的不相知。爾後,不知多少次,看過它的照片,讀過它的文字,震撼過,驚豔過,羨慕過,卻再好也難解肉眼對其姿容的渴念。何況,既往的照片與文字,追述的只是它的所來、身世,倒不是它自身,它的靈魂與修行。

此刻,希爾維亞就站在那裡,就像頭一回,我也終於站在了那裡,站在了那座橋下,凝望得癡迷。人說,一座鋼鐵構建的橋,該是冰涼冰涼的。我不信。希爾維亞或也不信。久久凝望。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終於,我俗世的目光,希爾維亞的目光,也會如電光石火,抵達它的內裡,覺出了它的漸漸溫暖,漸漸清晰,方知一座鋼鐵的橋,有的不唯滄桑感悟,亦有著一副君子情懷。

百年以降,乘坐小火車經那座橋去往他鄉遠方者,無以數計。究有幾人了然,身下的那座橋,亦是個活的生命,有著熾烈心胸博大情懷?一切盡皆在心,而它只是不語。蔡鍔從河內乘車北上打這裡經過時,它知道那個巨大的秘密;聶耳一腔熱望從昆明出發取道海防去上海時,它了然那份衝動與熱切。而當一大批西南聯大師生,出香港繞道越南經由這裡去往蒙自、昆明時,它亦書生般滿懷悲憤與壯烈;20世紀70年代末,當我受命前往邊境前線採訪時,它跟我一樣,既無比期待又滿心忐忑……

其時,希爾維亞當然不是要走過它。她早在心裡走過了它,也從祖父留下的照片中、圖紙上,走過了它。她只是定定站在那座橋下,凝望。她千里萬裡地跑來,就是要站在那裡,靜靜地,看它,聽它,讀它,思考它。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說得多好啊——“你的腳步,追隨的不是雙眼所見的事物,而是內心的、已被掩埋的、被抹掉了的事物。”

身臨其境,站在了那座偉大的橋下,希爾維亞,你能讀懂它嗎?

一百多年前,滇南莽莽群山間雲纏霧鎖,林木葳蕤野物出沒,沒有路,更沒有橋。那些深閨處女般的山川大地,從來都自在自閉,無憂無慮,對殖民者那噬血的貪婪與自身的孱弱,既一無所知,亦一無所措。而一個非分無理得近乎蠻橫的構想,正在醞釀:一條鐵路,要打那裡經過;而兩山之間,一台20世紀初以燃煤驅動的老式機車,沒有翅膀,無法飛,沒有雙腳,也無法跨,何以越過深達百米的深谷?於是,這裡方有了路,有了橋。不久,四岔河邊兩座孤零零的山,便再不孑孓而立,那樣一座橋,或一個人,把它們連在了一起——在兩座青山看來,我們眼中形似於人的那兩隻腳,或更像兩隻手,把它們緊緊拉在了一起。它們從此手拉手並肩而立,站在這個原本一派蠻蕪的世界上,那情景,怎麽看都於險峻中透出了些溫暖。

想想,那該有多奇異?從來就沒人想到過那樣,山沒想到,河沒想到,人,同樣也沒想到。那條路,和那座橋,就因了那種貪婪,那種孱弱,那種“想到”,從此,便永世背負著胎記般無以祛除的原罪。然而,恰如卡爾維諾所說:“時間流逝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感覺和思想穩定下來,成熟起來,擺脫一切急躁或者須臾的偶然變化。”當百年世事浮光褪盡,一條那樣的路,一座那樣的橋,終於撇清了加在它身上的種種虛妄,從幽暗時光中突顯出來,立起身來,於是我們吃驚地發現,哦,那不明明是一件藝術品,一種美嗎?

百年後的這個結果,或只有保羅·波登想到過?正是這個法國工程師,設計了這座橋。而此前,大名鼎鼎、設計過埃菲爾鐵塔的古斯塔夫·埃菲爾,也想到過,可惜他沒保羅·波登想得那麽有創意,那麽好,那麽美——儘管他也在滇越鐵路的越南段,設計過一座鐵橋。但對四岔河上的這座鐵橋,保羅·波登比古斯塔夫·埃菲爾想得更好,更美,更有詩意。有趣的是,保羅·波登設計的第一稿,也曾不盡如人意。某天,偶然間,他在自己雙腿叉開站立的人形身影中,獲取了靈感。就像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所說:“不能讓自己驚奇的,怎能叫別人驚奇?”保羅·波登當即驚喜萬分,他先讓自己驚奇了,然後,直到今天,仍在讓別人驚奇。這個從未到過中國的工程師,以一個“人”字形鐵橋的完美構想,征服也超越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同學古斯塔夫·埃菲爾。為實現那個構想,他以180余噸重、每件重不超過100千克、長不超過2.5米的鋼鐵構件,加上2萬餘組鉚釘,完成了他的全部設計。

學者陳墨說過,誰也不知道天才的配方。而保羅·波登似已覓得天才配方中的幾味藥,才終以他的智慧,再次闡釋了建築就是藝術。

而奧托·麥斯特爾,比保羅·波登更幸運,親身參與了建造那座橋,看到了那座橋的從無到有,和眾多施工者一起,讓一個偉大設計師的離奇夢想,實實在在地落在了大地,落在了人間。

——站在“人字橋”下的希爾維亞·麥斯特爾,有資格做出這樣的判斷。

若沉沉一條滇越鐵路,是一條聯結山山水水的串珠,“人字橋”,便是串珠上最美也最為燦爛的一顆,如同一枚晶亮得近乎高傲近乎寂寞的琉璃。

據說,真正的寂寞,只是靈魂裡的一種妖嬈,誠是;而依我看來,真正的寂寞,更是性情裡的一種孤傲。何況,“人字橋”並非真寂寞,它至今傲然依舊,就站在那裡,任你看,任你評說。風霜雨雪,或能改變它的容貌,但歷史的骨頭,卻依然硬朗。說到底,那不是,至少不僅僅是保羅·波登一個人的功勞,更非傳說中某個鍾情於它的女子,數年中住在搭建於“人字橋”下的帳篷裡,向它投去的戀人般熱辣辣的目光。不是。最精巧的設計圖紙,要變成大地上的實體,靠的都是那些身在現場的工程師,和那些直接參與施工的最卑賤的人,最粗糲的手。須知,180噸重的鋼鐵構件,都要靠肩推背扛,才能運到工地,然後組裝;任何一個部件的錯位,任何一組螺鉚的松動,都會導致整個建築的崩塌!

奧托·麥斯特爾恰好就在那裡:“……我將於下個月到116公里處、海拔1260米的那撒盆(意譯地名)。我堅定建設的這一段鐵路是整段鐵路隧道中技術難度最大的一段,我們要在V形的山谷中修建一條連接隧道的鐵橋,集中了各種類型、大大小小的旱橋和隧道、橋長65米、高80米。那撒盆地處無人居住的荒蕪之地。”那就是“人字橋”所在之地。老麥斯特爾所指的,正是位於屏邊的那段鐵路,基本沒有直線路段,過山打洞,過河架橋,在短短的67公里內就建有78個隧道,47座橋梁。

從1907年3月10日在距谷底近百米的高處隧道打通四岔河谷絕壁開始,直到1908年12月6日機車從“人字橋”上通過,歷時20個月26天的造橋時間裡,800多個中國勞工,多個曾被詛咒的外國人,都把命丟在了這裡。那些吊在半空中,懸崖旁,以一己之命鑿出一個岩孔,安好一個鉚釘,流幹了汗流盡了血的魂魄,誰說不會至今還在峽谷裡遊蕩?我知道,希爾維亞也知道,他們的肉身早已回歸大地,魂魄卻從沒離去,身子,化成了那些鋼鐵構件,眼睛,凝成了那些鉚釘。每個前往瞻望“人字橋”的人,離去時回眸一望,“人字橋”橋頭下的山崖上,殷紅如血的那片草叢,會讓人那樣震驚,而橋下那些斑斑駁駁如同當代藝術裝置的崖壁,鬼斧神工般地,就像是大自然奉獻給那座橋的巨幅壁畫!

△ 滇越鐵路修建現場(作者提供)

這麽一想,較之那些天下名橋,“人字橋”還真有些特別了——儘管,它原先也無非只是座橋,而已。特別在,歷經百年修煉,它已然超越了人世的紛紜,成了它自己,又超越了自己,成了一個藝術品。百年之後的一切如風遠去,它還是它,赫赫然,站立於天地之間。它再也不只是一座橋,而是一個人,偉岸而又美麗;它再也不只是一座以鋼鐵構建的橋,而是一個藝術品。最優秀的藝術品,不是讓你去擁有,觸摸,拍照,合影,它內裡蘊藏著的美的芬芳,如同夜來香,會在芸芸眾生靈魂的暗夜中,散發出永世的幽香,足以讓你能在俗常日子裡,去凝視,去想象,去禪悟,去在無常之日常中,吮吸一份度日的定力。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一文裡,記述過他在“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時,那種非常的欣喜與快樂:“花在夜間是不眠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過來。凌晨四點凝視海棠花,更覺得它美極了。”如今,一條新的標準軌鐵路,已然替代了以“人字橋”為標誌與象徵的滇越鐵路,而在那條新鐵路旁,人們卻在“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新落成的河口北站,“人字橋”在“時光小院”入口,站成了一道大門,而在開遠,一個老鐵路員工,多年來一直堅持搜集滇越鐵路各種物品,家裡稱得上是個小型的滇越鐵路博物館,還在屏邊一個維護鐵路安全的小院裡,讓一個小小的“人字橋”模型,站成了一道玲瓏的屏風。整個滇越鐵路一線,誰知又有多少人,與那條古老鐵路有著神秘的情感聯繫呢?我認識的幾位年事已高的作家、藝術家,都能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與那條鐵路那座橋的故事。就在開遠,一個老家就在“人字橋”附近的年輕人曾告訴我,“人字橋”一帶的汽笛聲,早就成了當地人的作息時鐘:一聲汽笛響過,該起床了;又一聲汽笛響起,該出工了,該上學了;再一聲汽笛響起,該洗臉了,該睡覺了。滇越鐵路客車停運後,驟然的寂靜竟叫他們悵然若失——誰能說清,那座橋已經甚至還將在多少人心裡,成為一道永遠的風景?

歷史,永遠是人生最好的營養品。

我,和希爾維亞一樣,又不一樣,都是那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個。說來,我和我們,都比保羅·波登幸運,他此生最大的遺憾,或是最終也沒能看到他親手設計的那座橋,只能憑他法蘭西式的浪漫去想象;他或許看過那座橋的照片,但當我聽說,由他設計的法國威敖橋,早已被法國收入“法國歷史遺產名錄”,“人字橋”也在2006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部門” 時,就更為這位法國工程師驕傲,也更惋惜。但奧托·麥斯特爾沒有那種遺憾。希爾維亞同樣沒有那種遺憾。歷經百年,她終於站在了那座橋下,站在了她爺爺親手參與修建的那座橋下,實現了打小就有的那個夢想。

一切都非常完滿。在這件事上,來自瑞士的麥斯特爾家族,沒有遺憾。

(本文圖片來自於網絡)

- 未完待續-

作家簡介

湯世傑,1943年生於湖北宜昌,1967年畢業於長沙鐵道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雲南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雲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現居昆明。著有《湯世傑文集》五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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