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AI財經社 孫靜
編輯｜趙豔秋
製圖｜張哲
柳傳志的辦公室換了擺件。一件名為“突破”的雕塑，替換了曾經“蓄勢”發力的鬥牛。
他心平氣和地告訴前來採訪的記者，國家到了發力突破的時候。聯想也是。
這名中國企業界教父一手創立的聯想集團，最近的日子很不好過。路過西北旺的聯想集團總部，或者中關村融科的聯想控股公司，你都會看到藍色電子看板上，正在滾動展示柳傳志執筆的檄文《行動起來——誓死打贏聯想榮譽保衛戰》。
就連從此經過的路人，多少也能從這份措辭激烈的“致全體員工公開信”中，感受到聯想正遭受的危機。
一場關於5G標準投票中聯想站高通、導致華為兩票之差落敗的傳言，像個髒雪球，越滾越大。
聯想被打上“賣國”的標簽，這讓一直以民族品牌為榮的柳傳志尤為憤怒。
聯想有沒有被冤枉？投票事件的過程究竟如何？AI財經社今天專訪了聯想集團副總裁、聯想5G研究負責人黃瑩博士。
01
“我至今覺得不可思議。”黃博士說，3GPP關於編碼方案的討論發生在2016年8月到11月間，距今已過去了一年半時間。所以，當同事告訴他，網上正在熱炒此事時，他起先並沒有當回事。
黃瑩博士
但這個時間點格外蹊蹺。上周四，此類消息最早出現在虎撲和知乎。資訊點極易挑動情緒：“愛國”的聯想把票投給美國企業，讓華為一票落敗。
該消息隨後持續發酵。各種幕後黑手論在社交媒體上遊走，有說國外組織蓄意挑唆，有說競爭對手背後捅刀子。
而下個月將是5G標準制定的關鍵節點——獨立組網（SA）標準將投票確立，而5G其他應用場景的技術標準也將陸續開始制定。
一場商業利益的大搏殺又將開局，很多人相信，此時發酵的5G投票事件不是偶然。
此前，有媒體總結，中國企業在1G時代是空白、2G時代跟隨，3G時代實現突破，4G時代同行，而一些有作為的中國企業，到5G將確立了引領目標。但首要目標，是在國際標準形成過程中，要擁有話語權。大家都知道標準的重要性，因此競爭和博弈非常激烈。
不過，黃瑩起先並未在意，因為他相信，但凡稍微了解些3GPP的運行規則，就知道聯想是被冤枉了。
但這事很快超出通信領域，成為全民焦點。黃瑩注意到，有外媒寫到，一名來華開會的3GPP某工作組主席，在計程車上聽北京的哥談論長碼、短碼，一臉驚詫。
公開資料顯示，3GPP是通信行業最大的國際化標準機構，由全球七大標準制定組織合作構成，包括日本無線工業及商貿聯合會（ARIB）、中國通信標準化協會（CCSA）、美國電信行業解決方案聯盟（ATIS）、日本電信技術委員會（TTC）、歐洲電信標準協會（ETSI）、印度電信標準開發協會（TSDSI）以及韓國電信技術協會（TTA）。加入上述組織成員的公司，方有資格加入3GPP。
一名業內人士形容，3GPP就像通信行業的“聯合國”，要在立場和出發點不同的成員中間達成一致，這是一個不斷博弈、妥協求同存異的過程。任何一家成員公司反對某個具體提案，都需要3GPP組織者做很多協調工作，直至達成共識，過程相當繁瑣。但這也維護和保證了全球互通的無線通信技術。
而聯想被指責的那個5G標準投票，涉及5G編碼方案，是一項基礎標準，分為據信道編碼和控制信道編碼。
2016年8月，在瑞典舉辦的3GPP會議是5G編碼技術方案的提案會議。會議期間，共有三個方案被提出。方案一是LDPC，高通、三星、中興、小米等都支持這一方案；方案二是Polar，支持者有華為、海思、中國聯通、展訊、德國電信、沃達豐等；方案三是Turbo方案。
該階段，聯想及摩托羅拉未表態。
火藥味最濃的是第二次葡萄牙裡斯本會議。爭論從早上持續到次日凌晨3點多，“幾乎要打破頭”。黃瑩回憶說，這是他在3GPP參加過的最為漫長的一次表決會。此前，這種會議最晚吵到夜裡十一二點。
這種情形不難理解。5G應用在即，確定一個技術方向，便意味著在這一方向布局的專利有望更新為全球標準專利，研發投入也就有了價值。
此前業內一直流傳：一流企業賣專利，二流企業賣技術，三流企業賣產品。手機企業繞不開的“高通費”，便是最為直接的專利教案。
02
裡斯本會議有三輪博弈。第一輪，高通、三星、聯想、上海貝爾等29家企業支持LDPC方案，華為、小米等27家企業支持Polar方案，其中，三星專利最多。由於無法達成共識，會議進入第二輪。
共識是3GPP的基準，也是破解聯想投票羅生門的指南針。
去年10月，高通副總裁柯詩亞同媒體交流中提到，3GPP是一個很奇妙的組織，形成任何決議或新技術規範必須以共識為基礎。任何公司如果反對某個結論，他們都必須重新討論，直到達成一致。
黃瑩也說，如果最終無法達成一致，就需要召開更高層級的全體會議，並進行正式投票表達，投票率超過71%即算通過。但據他了解，成立20年以來，3GPP還沒有發生過上升到需要全體投票解決紛爭的案例。通常各方妥協，最後總能達到共識。
照此延展，因為聯想及摩托羅拉的關鍵兩票，導致華為落敗的說法，存在明顯漏洞——假若聯想及摩托羅拉投Polar碼方案，華為陣營多兩票，也無法勝出。因為分歧依舊存在，議程還要進入第二輪。
黃瑩強調，該階段投票只是意向表態。
由於第一輪博弈未達成共識，裡斯本會議第二輪，妥協提出四種方案：僅LDPC、僅Polar、LDPC＋Polar、 LDPC＋Tubor。其中，後兩種一看便知，是不同陣營的融合性方案。
聯想選擇僅LDPC方案，華為選擇僅Polar，華為子公司、小米等大多數中國公司選擇LDPC＋Polar，少數公司選了LDPC＋Tubor。
分歧仍然存在。第三輪出現長短碼方案，即僅LDPC、僅Polar、LDPC長碼＋Polar短碼、 LDPC長碼＋Tubor短碼四種方案。會議主席要求成員公司反向表達意見，投出不讚成方案。這種投票方式，也是為了更有效率地達成共識。
參與投票公司均沒有不讚成長碼採用LDPC方案的，但短碼上各有堅持。
時針已經指向凌晨3點。會議主席宣布，那就先把長碼定下來。下次再討論數據信道短碼和控制信道，但他強調，下次必須一次確定。
兩個陣容出現松動。
同年11月在美國內華達州召開的第三次會議上，聯想轉投華為陣營，支持短碼和控制信道均採用Polar碼。
在短碼提案PK中，Polar碼獲得55票，LDPC碼僅獲得31票，後者陣容中包括高通、三星等巨頭。
可能大眾會認為，這回，華為支持的Polar碼將會獲勝，因為票數多。但在“共識”面前，票數差距再一次失效。
5G編碼之爭，因為有成員仍不同意Polar碼。最後，LDPC碼和Polar碼兩大陣營達成妥協，以華為陣營支持Polar碼成為控制信道編碼，高通陣營支持LDPC成為數據信道短碼告終。
這正如大唐電信一名專家對AI財經社所說，技術標準從來都是妥協的結果。
03
“有網友說聯想賣國，真的很冤枉”。黃博士說，聯想在美國會議上決定支持Polar方案，是做了自我犧牲的。
聯想及摩托羅拉的技術專利側重LDPC，在Polar技術上幾乎沒有布局。這也是為什麽起先，聯想堅決支持LDPC作為數據信道唯一方案的根本原因。
LDPC碼是1962年美國教授提出的編碼原理，聯想認為該技術成熟，在大量編碼解碼上有計算優勢；Polar碼是2008年土耳其教授提出的編碼原理，尚未大規模商用驗證。而摩托羅拉和聯想一貫注重技術穩定性和可靠性。
“如果採用混合方案，將來終端會更為複雜，比如手機芯片需要兩個解碼器，成本、耗電量及複雜程度都會增加。”
說到底，技術標準背後，既是技術方向的較量，也有企業商業利益的博弈。
聯想後來轉而支持華為，用柳傳志的話說，除了維護企業利益，更高的原則是國家和行業發展的整體利益。
黃博士進一步解釋稱，5G標準最終是要落地的，目前競爭主要集中在中、美、歐盟三者之間。哪裡落地快，產業就會快速做起來。但如果標準定得不好，在落地時可能會比較糾結。聯想支持華為，是希望技術標準意見統一、順利落地，讓中國產業快速做起來。
當然，有知情人士確認，會前華為曾同聯想進行過溝通。但該選擇之於聯想，則意味著未來或要支付更多專利費。畢竟，三星、高通等巨頭從不把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裡，他們在在Polar技術上也有布局。
黃博士回憶，在裡斯本會議後，他們內部前後論證幾周時間，最後是楊元慶拍板，支持華為的Polar方案。
在聯想陷入輿論危機後，華為官方也兩次力挺，感謝聯想的支持。
華為無線網絡標準專利部部長萬蕾博士曾公開評價3GPP：“技術是沒有國界的，3GPP之所以成功，就是歸功於它的國際化，它的羅馬論壇式的技術辯論，是推動技術優化趨於完善的核心機制。”
而黃瑩當下擔心的是，目前5G投票事件的殺傷力，對準的不只聯想，還有其他中國企業。
3GPP組織對技術之外的“利益集團”格外敏感。“這是很危險的事”，黃瑩直言，如果中國企業對外留下這種負面印象，不利於未來獲取更多支持，甚至可能會樹敵，不利於3GPP組織的健康發展。
而對中國企業自身，如果技術和商業選擇動輒打上民族標簽，那有可能該做的事情，也不敢繼續去做了。“不能一直強打民族牌。”
上述大唐電信專家稱，在國際標準制定過程中，企業會根據自己的技術商業積累組團、拆團，經常打得不可開交，也會你中有無，我中有你。此前有3GPP參會人士回憶，中興也曾同高通聯合，反對華為起草的某方案。
“6月起，將有更多5G標準正在制定，更多陣地等大家去拿。圍繞編碼爭論不休，實在沒必要。”黃瑩歎了口氣。
國際標準的制定和推廣就像是一場戰爭。不僅取決於企業在技術上的發言權、提出標準的品質，還取決於企業是否更中立，做事能否更有分寸，是否能引導生態演進和拓展。因此，不能一直強打民族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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