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一到中秋,就想起蘇軾。
他是寫中秋詞的霸主,沒有之一。一句“明月幾時有”,千古中秋詞盡廢。
每讀到蘇軾,就想起喬峰。
“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每天都要飲酒,一百年三萬六千場,這種豪氣,不是喬峰是誰?
蘇軾和喬峰,這兩個北宋人,一個是文壇上的詞帝,一個是武林中的戰神。
他倆本來是不相乾的,但二人之間又似乎總有一種迷之聯繫。喬峰的一生,好像都在蘇軾的詞裡面寫完了。
我都懷疑金庸是讀了蘇軾的詞,才寫出喬峰這個人來。
二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念奴嬌.赤壁懷古》
這句詞,說的是二十歲的喬峰。
就好像蘇軾二十出頭中了進士,名滿天下,喬峰也是二十多一點就領袖江湖,當上了天下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
幾百年來,天才輩出的歷任幫主裡,算上黃蓉、史紅石,他也是排名前幾位的罕見的年輕。
執掌丐幫八年中,他雄姿英發,內解紛爭,外抗強敵,把丐幫治理得好生興旺,也給自己博得“北喬峰”的威名。
而且人家還不是工作狂,在超額完成KPI的同時,聚眾喝酒、快意人生那是一點都沒耽誤。
這是他人生最好的八年,最好的時光。
三
天涯流落思無窮。
既相逢、卻匆匆。
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
——《江城子.別徐州》
那一年的中秋,喬峰的風光日子結束了。
“得不到的就要毀掉”,所以馬夫人決心毀掉他。
杏子林中,一場陰謀,讓他成了契丹小賊、千夫所指的罪人。他離開了丐幫,遠走天涯。
從雁門到信陽,他一路奔波,調查自己的身世之謎。雖然眾叛親離,人生急轉直下,但他也從未絕望,就像東坡的詞一樣,始終有一份豪邁、曠達在。
而且他還有一個阿朱。千里行程雖苦,幸好身邊多了阿朱相伴。
最困頓的時候,阿朱告訴他:你是漢人也好,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
一個阿朱,讓苦裡也有了甜,噩夢翻成美夢。同行的路上,喬峰一度愜意放懷,經常大碗痛飲,自稱是:別說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也不乾。
只可惜,是既相逢、卻匆匆。
四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永遇樂》
小河上、青石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
喬峰魯莽地一掌,阿朱的身體軟軟地飛了出去。終身大恨,就這樣鑄成。說好的牧馬說謊,變成了夢雲驚斷,再也不能實現了。
塞外,永遠少了一對俠侶的身影,而在姑蘇燕子塢,廊廡空空,灰塵飄滿,阿朱再也不會回來了。
喬峰從來都借酒澆愁,這次他大概是第一次發現,有些愁如山、恨如海,酒味太薄,澆不滅。
蘇軾一定是知道這個故事,到過燕子塢。
不然他為什麽能寫出這首《永遇樂》:他怎麽能寫出: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他又怎麽能寫出來: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五
“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
——《浣溪沙》
放下澆愁的酒杯,喬幫主收拾行囊北上。
吞風吻雨葬落日,欺山趕海踐雪徑。
又到月圓時節,喬幫主這時候已經在女真人的部族裡,抱著皮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他慢慢習慣了這裡的酒,這裡的生活。
蘇軾說: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南方,是心心念念的中原,可是他每次醒來,卻不忍回望,只能一聲歎息,管他是是胡是漢,是南是北。
不久,喬峰人生迎來第二春,做了遼國南院大王,又是前呼後擁,萬民仰望。
他過上了富麗喧囂的日子,騎馬踏銀鐙,喝酒用金杯。沒事的時候,他就帶上麾下的契丹好漢們出獵,射狼射鹿。他已經打算就這樣度過此生。
就像蘇軾說的:“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六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
——《西江月》
人人都希望,那首《江城子》是喬峰的結局。
但他最後的結局卻是這一首《西江月》。
因為不忍塗炭生靈,不願發兵攻宋,他和遼帝反目,被關在了鐵牢裡。
這一次月圓,鐵牢裡的喬峰是無緣欣賞了。
他還有阿紫,還有北方的女真兄弟,眼下卻無人能和他對酌,共此孤光。
但他卻毫不掛懷,泰然自若,獨自放懷痛飲,喝得鐵籠旁酒壇堆積,像是仍然身處明月之下一樣自在。
因為在他此刻的心裡,早已堅定了選擇,沒有任何猶疑。
終於,雁門關下。
脫獄而出的喬峰脅迫遼帝下令,終生不以一兵一卒越過疆界,換回兩國數十年和平,也當了本族的“叛臣”,最後,以斷箭自盡。
北方的那些兄弟,完顏阿骨打,還有女真弟兄們,如今只能把盞北望,再沒有機會歡聚了。
在南國,那小鏡湖畔的芳塚,也不能再來探望了。
為大英雄,行無悔事,一場大醉不複醒,不負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