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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毛皇帝”的尷尬人生:沒有一塊空地可以跳舞

“紅毛皇帝”顧東林離過兩次婚,獨自拉扯著上初中的女兒婷婷。年輕時愛蹦迪的他,如今無聊了只能去公園裡蹭別人的音響跳舞。2017年的直播浪潮,將他和舞伴們群魔亂舞的形象推到了公眾面前。從此,“尬舞”徹底改變了他的家庭、愛情和生活。

紅毛皇帝

文:王曉鵬

顧東林的成名是因為自創的舞蹈“尬舞”。沒有祖師,他自稱創始人,沒有排練,沒有形式。當鄭州人民公園擺上一個音響,音樂跳起來,群眾圍過來,直播開起來時,他成了“紅毛皇帝”,“尬舞皇帝”。

《紅毛皇帝》是導演嶽廷在去年秋初到今年春末對“紅毛皇帝”顧東林跟蹤拍攝的作品。拍攝時,剛好遇上整治互聯網“直播亂象”,當地政府對公共場所嚴加看管,鄭州民眾也自發抵製尬舞。短暫的直播高潮過後,我們看到不同於網紅的紅毛應對直播內外的“表演”。

這時的他對網絡語言已經深諳門道,不像他口中“中國三大報社”的中青報報導的那樣——對直播彈幕的各種指責的不知所措。當他的女朋友表達直播時網友侮辱她母親時,紅毛先是一笑而過,而面對女朋友不滿他處理而迅速上升的憤怒時,他幾經柔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在直播鏡頭和嶽廷鏡頭前,他略顯尷尬的笑容一直繃著。

快手直播時代,紅毛皇帝的成功不只於他的尬舞和髮型給人帶來的一次性獵奇的觀看。不跳舞的時候,聊天智慧更是直播的精髓。在屋裡,紅毛就不是“尬聊”皇帝了,而更像個說書人一樣,深諳挑動觀眾神經的語言方式,直擊觀看者的內心。

例如,鄭州尬舞團之間搶地盤以及被警察掃蕩的故事被他在直播間戲謔成尬舞界三大歷史戰役;在廣場向快手後輩宣傳著“快手不倒,陪你到老”的吸粉口號;直播間貼出的逃避警察掃場的“紅毛自由廣場舞”以顯其小智慧;甚至通過誇大受訪媒體的名聲來展現自己的“正義性”。

就像中青報寫的紅毛一開始不喜歡“尬舞”的名字,直到他看到有人把“尬舞”解釋成“鬥舞”,他才接受了這樣的解釋,並且提醒記者幫他普及“鬥舞”的本質,“不能讓沒文化的人誤解”。他不在乎舞蹈的怪異,卻渴望尬舞“被人人認可”,而認可的“正義性”卻渴望從語言上達成。

“女孩子都會喜歡住在大大的城堡裡呀?”“你想多了。”紅毛還在上初中的女兒甚至在一次採訪中調戲了一番新聞系大學生。紅毛語言的滲透,其實同時呈現在他直播時一直在屋子裡不是在寫作業就是在看手機的女兒。送走被調戲的新聞系大學生們,他女兒甚至跟導演談起可以把剛才的對話“寫進議論文”裡。在她不多的談話中,她想做個有道德的人,覺得自己的父親是個好父親。透過紅毛女兒的成熟和對紅毛的冷淡,我們能一瞥紅毛的複雜性。

然而備受媒體關注和快手用戶喜愛的“皇帝”也抵抗不了直播行業極速的轉變和衰敗。一方面,因為一些鄭州尬舞團的性暗示動作,尬舞成為低俗的表演,尬舞團被各公共場所掃地出門,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另一方面,當獵奇的影像被觀看,吸引眼球的內容枯竭後,直播內容讓位於尬舞圈子內外的矛盾化造成的分崩離析。就像片子徒弟為了炒作對罵紅毛,得勁過後,人們只會索然無味,繼續前往別處尋找新鮮。

影片以反低俗尬舞人士加入了紅毛尬舞團結尾,使歷史成為一笑而過的故事,繼續被另一群人傳頌。紅毛最後一次去到廣場一個人尬舞,試圖重出江湖的他被抓走,臉上露出地掙扎、憤怒和不甘,如此讓人唏噓。

可以確定的是,互聯網歷史已經從提供底層論述“記錄真實世界”的快手轉向吸引中產們“創造美好生活”的抖音。顧東林們又將沉入地底。影片結尾,他已經找不到一塊空地可以跳舞。

影后對談

主持:王一舒

導演:嶽廷

整理:王曉鵬

王一舒:您最早做這部紀錄片的契機是什麽?

嶽廷:我是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碩士應屆畢業生。這個片子是我的畢業作品,所以必須在今年的五月六月完成。去年六月份我先選了另外一個題目,關於部隊的題材,那個片子一開始進展地很順利,但到了七八月份的時候,突然就不能拍了,我不得不臨時換一個題目。這個時候我就特別巧地遇到一個好朋友,中國青年報的記者。我看了他寫了一篇關於紅毛皇帝的稿子,覺得這個題材特別好。

我之前一直對網紅這個題材很關注,不過我關注的不是大家理解的那些網紅、美女、大v,我特別關注這種閱聽人面很小但是有一部分人關注著他們的直播者。去年八月份的時候,經過記者的介紹,我第一次到了河南鄭州,認識了紅毛皇帝顧東林,跟他聊得挺開心的。於是一邊進行前調,一邊拍攝,從去年八月份一直拍到今天三月份,斷斷續續拍了八個月的時間,然後就有了現在這樣一部片子。

王一舒:其實我們今年在整個競賽初選過程中看到大量在講網絡直播,包括我們今年展映單元的《虛你人生》也是在關注直播的現象。但您這個片子是非常具體地關注一個代表性人物,像鄭州顧東林是在網絡傳播後,迅速被媒體關注過的。選擇這個人物來拍攝有沒有一些顧慮,你是如何去找到不一樣的角度?

嶽廷:我在進入河南鄭州之後,最開始關注到紅毛皇帝這樣的個體。他很特殊,跟大家想象的網紅非常不一樣。他是一個60多歲的老頭,沒有太多的文化,自己個人的經歷也非常地複雜。他在人生的後半階段進入直播這個領域。突然之間,快手這樣一個神奇的互聯網直播的軟體出現在他的生命當中。他的人生之前有很多坎坷和不容易,然後好像他的生命中突然多了一個自變量,就是他可以產生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出來。他希望自己能得到肯定,獲得別人的認可,就像大家看到的一樣,他在進入尬舞的一年地時間裡,他的生活在變得越來越糟,其實他想變得越來越好,但沒辦法。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吸引了我。

我最開始想拍攝鄭州尬舞群像式的紀錄片,確定選題時名字叫“尬舞江湖”,聽起來有點土,就是想反應鄭州很多網紅這樣一個江湖式的生態,但是後來發現我一個人拍攝跟不下來鄭州形形色色的網紅,單尬舞這個圈子人就非常多,所以還是選擇用紅毛這樣一個人物來串聯尬舞這個圈子。

尬舞本身看起來像群魔亂舞,其實很適合影像來呈現。與其他那些美女小姐姐坐在那聊天的直播不一樣。他們會去室外又會在室內,這樣一個太空轉換的直播形態,挺特殊的。同時它又很有鄭州的地域特色,所以我想把我對鄭州的感知,以及鄭州這樣特殊的土地上孕育出來的這些人的關係也做一些交代。

王一舒:在抖音快手變成得異常火爆的時候,包括後續國家要求他們下架封查一些產品,很多這種奇觀獵奇以自虐來搏眼球的現象,多多少少改變人們對這些東西的看法,特別是很多時候我們第一眼看到像紅毛皇帝這樣的人,可能會有一個自覺帶上的身份隔離,這裡面存在微妙的社會階層的身份認同。影片裡有兩個點很有趣,一是那群大學生記者去紅毛家做採訪,然後他們就去採訪紅毛的女兒,二是紅毛被城管抓了之後,包括之前有段敬軍禮,他談到他以前當兵的經歷,其實看上去沒有關聯,某種程度上又能連接在一起,它裡面有一個微妙的暗示。

在社會的巨大變革中,其實這一批人尤其是像紅毛這種原來是在一種嚴格規訓過的體制內的人,他在過去的浪潮之中其實是失去了話語權,而當網絡直播的體系迅速興起的時候,它為很多沒有太空的人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太空,包括像前段時間引發討論的三和大神,都是處在這樣的境遇之中,你在這個角度有沒有類似的考量?

嶽廷:其實我剛剪輯片子的時候,拿給了很多朋友看,因為我不確定這樣類型片子我身邊的同學能不能接受。有一個同學看了之後說這是個喜劇片,覺得每個鏡頭都特別搞笑;還有一個同學卻看出生理反應,覺得惡心,就不能理解社會上有人能這樣活著。所以我是在各種糾結中把片子剪出來的。

在創作過程中,通過這個片子我並不是想探討尬舞這個特定的形式和人群,而是在我們國家有多少人被我們忽視。這樣一群人,缺乏一個話語的出口,忽然之間晴天霹靂,天降神器,他們可以在這樣的平台上進行自覺的文化創作。對這個片子,我的特別想展現的是,一方面直播某種程度上改變他們的生活,然後這麽一個原來是在體制內的人(他原來在國企待過,後來做理發師),後來的生活就被快手改變了。

為了適應他,我在拍攝中也做了很多改變,每天早上我要11點起床,因為他11點才起床開始直播,一直到凌晨4點才睡覺,所以這個對我是個非常大的挑戰。他的人際關係也發生巨大的改變,他多了很多朋友,多了很多粉絲,甚至有粉絲給他當女朋友,有很多敵人,跟媒體公權力發生很多故事,所以他的生活被這個媒介所改變。

同時他也在創造媒介。我覺得快手這樣的風格也是被這樣一群人給塑造起來的。我有個老師跟快手老闆認識,把這個片子給快手老闆也看了。他說快手開始的時候,出發點不是這樣子。快手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是快手每個用戶的功勞。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我特別想探討人和一個全新的媒介,在互動過程中互相之間發生什麽改變。

王一舒:拍攝紅毛皇帝這樣的人應該蠻有難度的,一方面他他本身地能量特別強,而且他明顯知道如何去利用攝影機,甚至玩弄身邊的人際關係。你在拍紅毛皇帝時,有跟他互相角力博弈的過程嗎?

嶽廷:肯定是有的。這個片子也剪進很多鏡頭,相信大家也有感覺,覺得看起來像擺拍。包括他女兒跟新聞專業地學生聊天那一段,覺得特別像擺拍。有一個鏡頭,晚上跳完準備回家,我蹲著拍攝,他突然對旁邊掃地的阿姨說幫她掃。我後來想了很久,這個鏡頭極有可能是他意識到我在那拍攝,所以它刻意要表現出這樣一種狀態,這個是真有可能發生的。但是我們都覺得紀錄片核心是真實,我在拍攝中也不斷在思考這樣時期,就是我們能夠記錄下來的,到底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因為鏡頭出現對人物產生干擾和影響。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就是類似這樣的鏡頭還有很多,在拍攝剪輯時如何來取捨,在剪輯時我也做了很多思考,後來覺得也應該把它們放進去。不能因為他在鏡頭做了可能存在表演性質的生活舉動,就完全把它給割捨掉。本身我的拍攝對象他天天就是在面對手機螢幕進行表演。

至於拍攝困難,當然是有的。每個人都是很複雜的,當你慢慢跟一個人交朋友時,會發現他一開始是這樣,後來是這樣,甚至發現有些內幕是沒法放進片子的。每個人都藏著很多驚濤駭浪的東西,紅毛更是如此。包括他的女兒,大家可能覺得這是正能量本體,但其實他女兒也是一個挺複雜的人。我跟他女兒是因為關係比較好。他女兒本來想考北大,然後認識我想考清華了。所以才能在新聞專業同學採訪完後又跟我聊了一段議論文的問題。她也是一個很真誠的人,但是她也是在紅毛這個特定家庭成長環境下塑造出這樣一個特殊的個體。

紀錄片導演可能每天都在盼望拍攝對象要不要出點事,我沒有這個擔心,每天都在出各種各樣的事情。但是也很多人跟我聊這個片子沒有結局,好多事情都不了了之,真的是這樣,每天都在發生很多事情,每件事情也都沒有結局。其實我拍的挺困惑的,但是這是他們的生活狀態,這樣放進來也行,也挺好。

觀眾:導演你好,我特別留意第一部分,有些很熱鬧的場景,但看完以後還是有點意猶未盡。我是想前面更熱鬧更火爆些,和後面的幾部分就比較起來會不會更好,你當時在剪輯在拍攝時是怎麽取捨的?還是說你在進入拍攝時,這個尬舞就已經進入他的末期?

嶽廷:對,你說的第二點是對的。其實尬舞的火爆已經引起很多主流媒體去關注報導了。而因為主流媒體關注了以後,市政部門等等也就關注了這個事。所以我八月底進入鄭州時,不能說進入末期,但是公園的尬舞,街頭的尬舞發展到一個巔峰的時期,但是巔峰之後馬上就結束了。這裡跟大家說一下為什麽中間的串場是用一個快手的界面交待他們中間變化的這麽一種形式來完成。首先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拍到。因為前期剛開場是一個引子部分,高潮那個階段是我剛進入鄭州做前調的階段,那個時候還沒決定最終拍攝。結果發現我沒來兩天,高潮結束了。忽然之間紅毛皇帝所有的徒弟都離開了,沒有任何征兆,只是幾天的時間,非常非常地快。所以當時我極度覺得這個片子快拍不下去了。但是後來覺得還是能用這樣一個形式來做。而且也很好,在尬舞之外,簡單交代政府對它的監管,互聯網的發展,以及快手本身的發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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