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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他在、玉樹他在 天津大爆炸他還在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江 山

痛苦來了,然後是吳坎坎。

他到過地震後的汶川,也去過被泥石流襲擊的舟曲。發生暴恐事件的昆明,大爆炸過後的天津,這10年來幾乎中國每個重大災難的現場,都能找到他的身影。

他可以算作中國第一批進行災後心理援助的專家,見證過災難造成的最隱蔽的傷疤。畢業9年,他沒有發表多少論文,工作的場所多是在廢墟、危房和平地搭起的帳篷裡。為了應對突發事件,他說自己“頭髮掉了許多,腰圍大了一圈”。

當年一起讀心理學碩士的40多個同學,只有他堅持做災後心理援助領域。在昆明火車站暴恐事件發生後,他曾經為一個被捅了3刀的女孩做心理援助。後來很長時間,他都對刀感到恐懼,特別是怕自己3歲的女兒被它傷害。朋友們都知道,他會在自己汽車的備份箱準備壓縮乾糧和礦泉水,甚至還有防毒面具,以應對危險。

但吳坎坎很少和別人提起這些。和痛苦打了10年交道後,他更願意談論,災後心理援助從不為人知走向家喻戶曉。2015年,“全國心理援助聯盟”成立,終於讓吳坎坎可以說,“我們是心理援助的國家隊”。有了這個全國性心理援助的組織,哪裡有突發事件,就能馬上將當地和附近心理援助力量動員起來,以最快速度投入災後危機乾預。

此前,心理援助對於中國人來說還是一個相對陌生的概念。1976年唐山大地震發生時,國內尚沒有幾家高校開設心理學系。據中科院心理所研究員、全國心理援助聯盟副主席劉正奎介紹,心理援助工作最早始於1994年新疆克拉瑪依大火,2003年非典疫情中危機乾預和心理援助工作有所開展。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後,社會才開始真正關注心理援助。這一年被心理學界稱為中國災後心理援助“元年”。

“自然災害中90%的親歷者一個月之後心理水準就能恢復到正常水準,10%可能存在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在人為災難中,事件發生之後40天,70%的親歷者一個月之後能恢復到水準,剩下30%的人可能存在創傷後應激障礙。”吳坎坎在此前接受採訪時指出,產生創傷後應激障礙反應的人群,通過及時的心理援助可以慢慢化解痛苦。

心理的重建並不比其他方面的重建來得容易。遭遇突發事件的人,常常出現“否認期”“高警覺”和“麻木”三種狀態。有的人整夜睡不好覺,聽到開門的聲音便倏然驚醒,有的人不停地閃回災難發生時的場景,還有的人會排斥提及那些逝去的親屬。有一次在泥石流災區,吳坎坎看到一位匆匆從外地趕回的丈夫。他只看到了被砸毀的房子,老婆孩子杳無音訊。本來精明強乾的一個人,整日窩在帳篷裡喝酒,不吃飯,不說話。

大災待5年,中災待3年,小災至少待一年,是全國心理援助聯盟的鐵律。汶川地震後,“有些心理谘詢師待的時間不長,所以他們只是打開了傷口,卻沒有能力或者時間包扎,就走了。”而吳坎坎在當地一待就是兩年。

在位於四川省綿竹市漢旺鎮的東方汽輪機廠,吳坎坎去做心理援助時,沒有辦法走近受災者,光在圈子外面打轉著急。後來他看到一些災民開始搬家,自己也默默地在旁邊搭把手。雖然每天累得精疲力盡,但是陪伴帶來了心理上的熟悉,讓他最終說出了自己是心理援助志願者的身份。

那是吳坎坎第一次接觸心理援助。之前,吳坎坎報考心理學專業時給自己勾勒的未來是做一名心理谘詢師,“坐那聊個天就能掙錢,多好的行業”。但是在那之後,這個85後整整10年時間都在出差中度過,“同學聚會都要以他的時間為準”。

剛開始做心理援助時,吳坎坎和他的同事很難得到信任。災後重建任務繁重,物資往往比心理更得到重視。吳坎坎的同事、中科院心理所研究員魏楚光記得,在彝良地震時他下鄉做心理創傷測試,當地的村民報名,是因為聽說每人有50元實驗費。還有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拄著拐杖敲開他們的門,以為他們是“北京來的大官”,要傾訴自己失去孩子的痛苦,希望得到些幫助。

黃島爆炸發生之後,吳坎坎曾經為了協調當地政府和專家,幾天幾夜沒有睡好覺。直到一天下午,他感覺自己直冒冷汗,頭暈眼花。有時間休息後,他一口氣睡了3個小時。

到後來,一些地方政府發現,社區天天鬧事、情緒不好、老吵架的人變少了,整個社區的氛圍好了一些。這種志願者才漸漸得到認可。

和災民打交道時,吳坎坎小心翼翼。他曾在汶川地震後的綿竹市體育館安置點看到,許多抱著心理谘詢師資格證的熱心志願者一窩蜂地跑來。他們看到有人在路邊哭,就跑過去問“你為什麽哭,你們家有幾口人”。被問多了,災民就對心理援助產生了自然的排斥。

吳坎坎告訴記者,這是“二次創傷”——當一個人的傷口多次被別人打開,但是沒有人包扎時,就只能化膿,變得嚴重了。“心理谘詢尊重的原則是他自己主動打開,我們會協助他,告知他,你經歷這些事情,第一段時間每個人都會有焦慮、害怕的反應。”

吳坎坎要求志願者在早期避開明顯碰觸傷口的行為。他們到一個地方,先建立工作站,開始招募專家和專家型志願者。“我們要穩定下來。別人看見我們穩定了,他才能夠感覺穩定了,能夠找到我們”,組織起社區活動,然後慢慢突破他們的心理防線。

災難在吳坎坎的眼裡,有時只是一個視窗,從視窗折射出的是許多更深層的矛盾——夫妻不合、留守兒童、失獨家庭。“我一直把災難事件看作一個扳機,或者一個導火索。許多人在災難發生前就有嚴重的心理需求。”吳坎坎說。

阜寧風災過後,他們在當地做測評時發現,一個沒有失去任何親人的4歲孩子,創傷後應激反應比其他人強烈許多。後來通過孩子的奶奶才了解到,這個孩子的母親很早就離開了這個家庭,父親在外打工,孩子從小就很沒有安全感。通過活動和心理輔導,孩子才慢慢變得開朗起來。

全國心理援助聯盟副秘書長、中科院心理所蘆山工作站副站長李曉景發現,雅安地震雖然人員傷亡沒有汶川地震慘重,但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傷痕並不比汶川地震輕。一方面,雅安地震之前,當地就有許多房屋受汶川地震的影響倒塌,人們難以承受剛建起來的房屋再次倒塌的現實。另一方面,是因為雅安留守兒童數量眾多。在雅安工作站做了一年後,李曉景對媒體說,“與地震相關的‘特殊’孩子已經沒有了,但是某種意義上來講這裡的孩子都是‘特殊’孩子。”

長期與傷痛共處,吳坎坎也養成了“職業病”,“看任何電影,都會研究情節中的創傷經歷”。依據看電影的經歷,他也指導開展了一門叫做“影像成長日記”的電影課。在阜寧風災之後,他們給災區的孩子播放《恐龍當家》,用小恐龍失去家人後的成長故事來引導孩子。志願者很快就辨別出,哪些沒法接受的孩子需要進行單獨心理輔導。

今年,中科院心理所提出了“心理援助20年”的口號,要在未來10年將心理援助投射到更多失獨家庭、燒燙傷孩子的心理創傷,建立起更規範的標準和專業的人才隊伍。吳坎坎希望,心理學能像“1+1=2”一樣,成為常識。

據2009年的媒體報導,在四川地震災區工作過半個月以上的心理乾預志願者不足2000人,而有經驗的心理援助者更為稀缺。吳坎坎告訴記者,10年之間,全國心理援助聯盟已經培養了150名能夠持續工作一個月的心理乾預志願者。他希望未來所有地區都能培養自己的心理健康教師和心理谘詢師。

汶川地震之後,國務院將“心理援助”寫入震區《災後恢復重建條例》,7年後,《全國精神衛生工作規劃》要求各地將心理援助納入各級政府突發事件應急處理預案。

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國家自然災害救助應急預案》中,Ⅰ、Ⅱ、Ⅲ、Ⅳ級應急預案都提到“國家衛生計生委指導受災省(區、市)做好醫療救治、衛生防病和心理援助工作”。但是吳坎坎擔心的是,依然沒有一個實際部門對接開展工作。

在吳坎坎看來,災後心理援助還有很多路要走。有的地方訪民不滿,當地政府就會請這些心理援助志願者者去“開導開導”。每當這時,吳坎坎都會認真地厘清他們和政府的界限,告訴對方“上訪戶的情緒問題,我們會幫忙調適,但是根源需要你們自己解決”,讓兩方都明白他們是中立的第三方。

還有一次,在一場災難過去兩三年後,心理援助站需要回去繼續做災後心理健康骨乾教師培訓。當地政府問他們,能不能不要再用“災後”兩字了。吳坎坎強調說這是災區的項目,他們才又勉強加上了。經歷多了,他明白對方“要淡化這個事情”,自己有時候也不再執著,“畢竟大家都在恢復。”

更讓吳坎坎無奈的是,有時候一些災區學校在上課時,突然就組織孩子去操場上領捐贈物資,或者臨時通知某長官要來視察。近年來,總是有一些企業和基金會打著援助的旗號闖進他們的課堂,拍了些照片又一窩蜂地散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志願者們。

“中國災後雖然救援非常快速,但是我感覺這種混亂還會持續。”吳坎坎說。

在2015年天津大爆炸事故發生後,吳坎坎發現,出現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不止普通的災民,醫生、護士和消防員成為“隱形的受傷者”,“消防員的內心的創傷,在今後會逐漸表現出來。”

但是這樣的心理援助需求很多時候被忽視。“他們往往會被認為是強者,以為通過調整就能很快恢復。實際上個體差異不同,心理援助在這一塊是缺失的。”吳坎坎的導師,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員張雨青,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汶川地震後進入災區搶險救災的部隊官兵,目睹了過多最慘重的場面,但地震10年後,有些官兵已經退伍,很難持續跟蹤。他認為,應該學習美國對待退伍軍人的方法,退伍後繼續追蹤他們的心理動向。

吳坎坎能做的,只是建立起更成熟的督導體系。在災區,被認“乾爹”“乾媽”是志願者的禁區,“不能建立太多的聯繫,不然會面臨更大的分離之痛。”李曉景記得,在蘆山工作站,有一個孩子特別乖,經常會主動幫助志願者做事,大家都很喜歡他。但一天孩子突然提出要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大城市看看,志願者思考良久,決定拒絕。

同時,還要防止每天與災難共處的心理援助志願者受到傷害。

剛開始介入心理援助時,專家和志願者被要求待一個星期就離開。後來,還有一部分專家坐陣後方,專門應對前方志願者面臨的問題和困難,並定時去為他們做心理疏導,以免造成永久的心理創傷。

吳坎坎記得,他第一次從汶川回到北京,連續看了幾天輕鬆的電視劇,不想工作,害怕面對現實。後來在家人和導師的幫助下,才慢慢恢復過來。

但是至今,他都不願太主動地去回顧他在災區中親眼目睹的慘象,除了接受媒體採訪,他很少主動向家人、朋友提起,因為“每提一個事件,當時的慘象又會在我的腦子裡過一遍”。每到紀念日,他會努力地回避。

今年的5月12日,吳坎坎受老師和當年的志願者朋友的邀請,重返當年做志願者的地方。

回汶川之前,吳坎坎心裡也猶豫了很久,他已經有許多年沒回去過。最終下定決心過去後,他發現以前空曠的平地,都蓋上了樓房,再也沒有當年的影子。

位於漢旺鎮的東方汽輪機廠作為遺址保存下來,地震留下的傷痕依然停滯在那裡,兩個當時幫助一起救災的工人行走其中,依然對一草一木都記得十分清楚。即使過了十年,他們的家人在當年也大多無恙,地震在他們心中留下的創傷依然明顯。

在遊覽車上,大家講著故事,痛哭著擁抱著對方。吳坎坎覺得,這也是一場遲到的紀念儀式,心裡仿佛落下了一塊大石頭。雖然哭過之後,那兩位漢子抱歉地說“見笑了”,但在吳坎坎看來,“特別是到了紀念日,情緒應該是宣泄出來的。10周年是一個很好的打開和被包扎的時間,但很多人回避了。”

重返災區時,他聽到了一個故事。一對北川的夫妻,從5月12日中午12點到下午3點,兩個人坐在沙發兩頭沉默,他們都默默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誰也沒有能力去觸碰對方的傷疤。他猜測災區還有很多這樣沉默的人,“他們心裡的傷其實一直是壓下來,不可能消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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