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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詞人柳永:他與功名交臂錯過,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那數十年,是大宋朝最好的盛世。

有著最驚豔的繁華。

而他生逢其時,

日日深杯引滿,朝朝美人在側,

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宋真宗鹹平六年(1003),有個二十歲的少年路過杭州,求見兩浙轉運使孫何。

他求見的法子很是特別。

自己製曲填了詞,尋了杭州城最有名的歌妓楚楚,求她在孫府宴席上唱這個曲子:“孫相公若問起這曲子是誰寫的,你便說是柳七。”

後來這曲子傾倒四座——不但傾倒了孫何,也傾倒了金主完顏亮——投鞭渡江之志,便在那時暗暗埋下。

那少年,叫柳三變,因為在家裡排行第七,又呼作柳七。

那首詞,是《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十萬人家。

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的天然恩寵。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絕美景致。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人間樂土!

一曲《望海潮》,將錢塘的繁華飆揚到了極致。

也將少年柳七的聲名飆揚到了全城。

柳七,在杭州城一曲成名。

別說,這個“市列珠磯,戶盈羅綺”的銷金窟和這個少年浪子還真是蠻搭的。

那時候是1003年。大宋立國堪堪四十餘年,離徽欽二帝失國尚有一百二十餘年。正是“垂髫之童,但習歌舞,斑白之老,不識乾戈”的紙醉金迷的太平盛世。

這樣的紙醉金迷是有原因的。

宋太祖曾對石守信等人說:人生如白駒過隙,你們多積金、多買田宅留給子孫,歌舞享樂以終天年,豈不是好?

仁宗在宮裡聽到外面吹吹打打,沸反盈天的歡騰時,也是淡定的:牆外作樂,豈不要比咱們牆裡頭作樂還更好些?

向來由簡入奢易。

以後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裡追憶起來,就全是這般的燈紅酒綠:

舉目則青樓畫閣,秀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汴京、洛陽、揚州、成都全是這樣一等一的富足繁華。

杭州身為吳郡、吳興郡、會稽郡三吳之首,接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更何況,柳七也用他的詞細細地記了下來: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滿目淺桃深杏,露染風裁”。

“繁紅嫩翠。豔陽景,妝點神州明媚。是處樓台,朱門院落,弦管新聲騰沸”。

柳七愛煞這樣一個有美景、有美酒、有美人的地方。

他在杭州一耽數年,簡直樂不思歸。第二年孫何走了,他還沉溺於聽歌買笑中。後來他又漫遊蘇州、揚州……留下的全是“爛遊花館,連醉瑤卮”、“美人才子,合是相知”這樣的記憶。

有這樣的太平世,也就有這樣一個享盡人間歡樂的少年浪子。

這樣沉溺了六年,終於,柳七收拾了心思,準備要上汴京考個出身了。

他對自己懷著滿滿的信心:定然魁甲登高第。叮囑身邊人:等恁時、等著回來賀喜。

當年放榜,榜上沒有柳三變的名字。

他有點詫異。但也並沒有太在意:

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

第一次考不取,下次卷土再來唄。我還年輕呐,才二十六歲。

他瀟灑地揮揮手,第一要緊的是有酒有佳人,先在這花花世界享盡青春再說吧,我柳七的青春不是用來喂狗的——“共綠蟻、紅粉相尤。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但他可不知道,這卷土重來,不是一年兩年,而是二十五年。

他更不知道,這溫柔鄉裡任他恣意風流的幾年,命運早已標好了對等的價格——往後是要拿他的仕途失意來做交換的。

三十二歲,他第二次落榜。

三十五歲,他第三次落榜。

這一次,他有點火了:這破進士我不要了,還是依紅偎翠來得暢快——“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結果,第四次他又落榜了——當然也是他實在忍不住又去考了一次,這次,趙官家給出了明確的落榜答案:且去淺斟低唱,要甚麽浮名?

但你若認為從此柳七就狂笑出門,終身廝混於歌姬舞女中淺斟低唱,專心做他的白衣卿相——那就錯了。

多年以後,宋朝地方志裡將出現一位名宦:柳永。

柳七他,七十歲退休的時候不是個布衣,是個有二十年官齡的離休幹部。而且,是個很有成績、名聲很好的幹部。

好到什麽程度呢?

他在余杭當縣令的時候,縣志把他列為名宦。

他在定海當鹽監的時候,昌國州圖志也將他列為名宦。

《大德昌國州圖志》是昌國州判官馮福京編的,據說有宋300余年,被此書列為名宦的,不過4人。

而柳永,就是這大宋三百年僅有的四位名宦之一。

對了,當官的時候,他不叫柳七,也不叫柳三變,叫柳永。

五十一歲那年,朝廷特開恩科,他改了名字跑去又考一次,終於跟兄長柳三接雙雙上榜。柳家,終於迎來了一門三進士的稱號。

對了,柳家可不是個生於偏僻地方的破落戶。

福建祟安的柳氏家族,是文風昌盛之邦裡的官宦世家。

祖父柳崇,在州郡頗有威信。父親柳宜,曾是南唐的監察禦史,後來供職北宋。柳宜的兄弟宣、寡、巨集、宋、察都當過官。柳宜有三子,長子柳三複,二子柳三接,三子柳三變,“皆工文藝,號柳氏三絕。”

這一大家子,都是當官的。

如果柳三變一直考不上國家幹部,按照現在的說法,其實算是個紈絝子弟吧……

即使他後來終於改了個名字考上了,倚紅偎翠的浪子聲名一直如幽靈般追隨著他。

命運,還在無休止地索取他早年欠下的風流債。

據說六十歲那年秋天,柳永論資排輩該升官了,但一直升不上去,某內史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教柳永給教坊新曲《醉蓬萊》作詞,拿去給仁宗看。柳永一揮而就《醉蓬萊慢》,自覺寫得甚好,仁宗看了,卻觸動心事,讀到“太液波翻”這一句,越看越氣,慘然擲地。

八月,不知內情的柳永怎麽也等不到升任的消息,於是求見宰相晏殊。

晏殊問道:柳先生也寫詞麽?

柳永說:和大人您一樣,也寫詞。

晏殊笑道:我也寫詞,可我從來沒有寫過“針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句子啊。

柳永一言不發,起身告退。

直到十月,被召回的范仲淹提出京官的選任要重新考核,柳永的官職才有些轉機。

冬天,柳永經過審訴,方才改任著作左郎。他七十歲退休的時候,最高的官職是屯田員外郎,沒有更進一步——縱然他有著昌國州圖志裡認可的名宦之政績。

那個喜歡寫“姿姿媚媚”、“芳容端麗”的少年浪子給晏殊們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他們沒有看到柳永這悲天憫人的一面:

鬻海之民何苦門,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願廣皇仁到海濱。甲兵淨洗征輪輟,君有餘財罷鹽鐵。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

更看不到十五歲他寫“板蘿躡石路崖嵬,千萬峰中梵皇開”時的浩大和抱負。

而我們又何嘗不是呢?

後人記住的,其實既不是少年浪子柳七,也不是昌國名宦柳永,而是他四十一歲第四次落第以後,到五十一歲改名登第之前,那十年天涯飄蕩裡的詞人柳三變。

那十年,生生造就了一個“凡有井水處,莫不歌柳詞”的白衣卿相:奉旨填詞柳三變。

1024年,他四十一歲。第四次落榜。這次落榜幾乎是毀滅性的,因為官家說了:且去填詞,考甚麽公務員!

而且,大概在這一年前,柳宜也過世了,沒了經濟來源,從前那花天酒地的紈絝生涯也支撐不下去了。

一氣之下,他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開始和樂工、舞姬合作,成為一個專業詞手。他也是真有才華,凡是他填的曲子,舞姬唱了,便聲價騰貴,誰唱誰紅,放到現在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網紅推手。

據宋人羅燁《醉翁談錄 丙集》卷二稱:

耆卿居京華,暇日遍遊妓館,所至,妓者愛其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

但當恣情遊冶的熱度漸漸褪去,功名難就的悵惘牢牢盤桓在他心底。

他的生活軌跡悄悄有了變化。

他開始了失意、漂泊、流浪、辛酸的十年。

這十年間,他有時候在江南,有時候在京都,有時候索性跑得更遠,遠遠地到了西北、關中、渭南一帶漫遊。

他的詞裡漸漸洗卻少年時的浮豔,多了深沉和感慨。

他離開京都南下,寫“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他在會稽曹娥江遊剡溪,寫“怒濤漸息,樵風乍起”;

在關中,他寫“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在渭南,他寫“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連蘇軾也說:唐人高處,不過如此。

他不再只是那個恣情遊冶、倚紅偎翠的浪子。

他將詞,寫得闊大而深沉,真摯而雋永。

他是第一個專業填詞的人,也是第一個認真將詞當作一個有前途的事業來做的人——雖然有沒有前途,他也不清楚。

但無論如何,他成了第一個大量寫慢詞的人,還成了兩宋詞壇創用詞調最多的詞人,在宋詞880多個詞調中 ,屬於他首創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個。詞在他手裡,體制漸漸完備,令、引、近、慢、單調、雙調、三疊、四疊等,最終為宋詞的巨集大發展和後繼者的開拓提供了前提條件。

尤其是,他開創了慢詞和小令並駕齊驅的局面。在他之前,沒有人寫過這麽多的慢詞,沒有人發現擅長鋪敘、緩緩道來的慢詞能如此讓人一讀三歎。

就在他四處浪遊的這幾年之中,

宋庠、宋祁兄弟同榜登進士第。

歐陽修、張先進士及第。

而蘇軾、秦觀、黃庭堅們,還沒有出生呢。

日後即使他們中有人的聲名追上、超過了他,但他的詞壇前輩的聲名,已牢牢鑄定,無可爭議。

這樣的十年,才是命運藏在最後留給他的珍貴的饋贈吧。

當然,他那時候是不知道的。

北宋真宗和仁宗年間,真的是大宋朝最好的太平盛世。

若沒有這盛世,13歲就寫出“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公卿之子為庶人”的抱負深遠的才子未必會迷失成浪子,與功名交臂錯過;

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真的是柳永一生中最失意的人生逆境。

但若沒有那十年的失意飄零,北宋詞壇的前輩宗師,也許還要來得更晚一些……

所以這樣的命運,是幸,還是不幸,有誰能說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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