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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鳴單車成為共享單車死亡樣本:主要靠押金池存活

  共享單車死亡樣本

  為通過價格手段爭奪市場,小鳴單車從未形成盈利模式,主要依靠融資和押金池存活。而押金一被擠兌,公司旋即垮塌

  《財經》記者 張瑤 肖舒妍 特約撰稿人 劉甦 | 文 

  李恩樹 | 編輯

  進入7月,幾場大雨後,街頭無人管理的小鳴單車生鏽更為嚴重。一輛已顯陳舊的淺藍色自行車停在廣州市越秀區倉邊路上,“小鳴單車”品牌名在車身依稀可見,車把上掛著志願者寫的“故障車”卡片,路邊商店店主已經不記得這輛車在門口停了多久。

  同這輛車一起破敗且“故障”的,還有它的主人——小鳴單車運營方廣州悅騎資訊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悅騎公司”)。同一條馬路東側不到100米,廣州市中級法院裡,悅騎公司正迎來其破產後第一次債權人會議,直面超過12萬個債權人。

  這家生於共享經濟風口的公司經過不到兩年運營,完成三輪融資後,迅速衰敗直至破產。被破產管理人接管時,公司僅剩35萬餘元現金、散落在全國的20多萬輛失控單車,背後還有數家停產的上遊廠商。

  這些破敗失控的單車值多少錢?近日,中國再生資源開發有限公司報價稱,願以12元每輛車(扣除回收、運輸及電子垃圾處理等費用後的淨價)的價格,回收廣州、深圳、上海等發現小鳴單車蹤跡的城市中的車輛。僅在1年多前,小鳴單車創始人曾稱新車成本400元,是小鳴單車的天然優勢。

  小鳴單車所遇問題是行業通病,還原其死亡過程及後續影響,可獲觀察共享單車行業的最佳樣本。

 押金擠兌危機

  押金擠兌危機

  悅騎公司於2016年7月在廣州市成立,產品為小鳴共享單車。由於主打南方及二三線市場,且與ofo、摩拜等公司開展差異化競爭,曾在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

  成立兩個月後,悅騎公司完成A輪融資,原創始團隊全部退出,領投方為新三板上市公司、廣州凱路仕自行車運動時尚產業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凱路仕,NEEQ:430759),其董事長鄧永豪以創始人身份加入,成為實際控制人。

  面對當時已顯激烈的競爭,小鳴推出“0.1元騎車”的服務,收取押金199元,同時開啟大規模造車和二三線城市投放。據《南方日報》報導,在小鳴單車投放的高峰期,凱路仕的車間內,“一天產能可以高達2萬輛以上”。諸多媒體表述中,鄧永豪將自己在自行車行業長達20年的經歷作為小鳴單車的天然優勢。他創辦的凱路仕成立於1993年,從單車店向上遊鏈條發展,在歐洲鋪開銷售市場,同時在柬埔寨設立工廠降低成本。2014年,凱路仕在新三板上市。

  巔峰時期,悅騎公司先後在廣州、上海、深圳等10多個城市投放超過43萬輛單車,用戶規模達400萬。IT桔子數據顯示,小鳴單車在安卓市場下載量超過1500萬。

  “一開始公司運行很健康,盈利是不錯的。後來其他兩大單車免押金騎行,導致小鳴單車騎行量和用戶數下跌,一下子就難以為繼了。”悅騎公司法定代表人關斌這樣向廣州市中級法院解釋。

  2017年8月初,ofo、摩拜等公司相繼宣布推出“免押金”騎行服務。大量用戶受此影響也向小鳴單車要求退押金,發現其APP上承諾的“1-7個工作日內退款”遲遲未到账。

  押金爭議的起因是,2017年8月1日,交通部等十部委發布《關於鼓勵和規範互聯網租賃自行車發展的指導意見》(下稱《指導意見》),稱鼓勵企業採用免押金服務方式。此時,共享單車行業已積累起超百億元押金池,一些媒體開始質疑這些押金“是否存在挪用現象”。而《指導意見》頒布後,許多企業響應,推出免押金服務。

  2017年10月,廣東省消費者委員會在廣州中級法院對悅騎公司提起公益訴訟,要求其退還用戶押金。廣東消委會稱,截至2017年10月16日,廣東申請退押金的小鳴單車用戶為32萬餘人,已收到押金退款的用戶數為27萬餘人。

  到了11月,危機全面爆發。11月23日晚,多位悅騎公司杭州公司員工突然將包括《財經》記者在內的媒體人拉入維權微信群,指稱悅騎公司杭州地區已於10月全部裁員,但工資和離職補償金遲遲未發,時任CEO陳宇瑩於10月底交接離職,且聯繫不上公司實際控制人鄧永豪。

  悅騎公司的杭州公司是鄧永豪為聘請曾在BAT工作多年的CEO陳宇瑩而設立,與廣州公司實行雙總部,杭州地區負責技術、產品和政府關係等,財務、自行車生產等由廣州公司負責。

  截至2017年11月,無錫還有4人在正常工作,主要內容為協助市民退還押金並整理維護車輛。部分廣州公司的員工堅持到今年1月左右後均離職,且被拖欠工資。

  今年3月,就上述公益訴訟,廣州中級法院判決悅騎公司十日內退還用戶押金。但關斌稱目前管理癱瘓,經營停止,沒有可處置的資金用於解決剩餘用戶押金退還問題。同月,廣州用戶張鷺以199元的債權人身份對悅騎公司提起破產清算申請,獲得法院支持。

  在7月10日舉行的首次債權人會議上,小鳴單車破產案破產管理人負責人、廣東君信律師事務所律師倪燁中介紹,悅騎公司淨資產為負6666萬元,管理人僅接管到35萬餘元現金。

  破產後,悅騎公司債權人散布在全國十幾個大中城市,主要包括用戶、供應商、員工三類。目前,有效申報的用戶押金債權118738筆(單筆押金金額普遍為199元),若以每名用戶199元押金推算,則押金債權超過2000萬元;供應商申報的債權28筆,合計約3003萬元;另外,管理人核實的職工債權115筆,經濟補償金及欠薪合計161萬餘元。

  涉嫌關聯交易

  在悅騎公司的說法中,2017年8月初的“鼓勵免押金”新政導致押金擠兌,是公司破產的直接誘因。

  與傳統押金不同,共享單車押金按用戶數而非單車數收取,杠杆效應明顯,多家企業迅速積累起巨額資金池。同時,由於法律性質和監管不明確,押金變相具備融資功能,在 “燒錢期”成為各平台一大重要現金流來源。

  “這是業內潛規則。”一位行業排名領先的公司副總裁對《財經》記者說。

  破產管理人公布的數據顯示,小鳴單車的押金池為8億元。按照43萬輛車的投放量,平均每輛車收到2000餘元押金。從財務數據來看,押金佔到主要部分,遠超過總計2億多元的融資。

  然而,押金屬於用戶而非公司,在公司財務中也屬於應付账款而非收入,一旦大量用戶同時要求退押金,企業隨時面臨擠兌風險。這幾乎是整個共享單車行業共同面臨的問題。

  “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會怎麽死呢?不是欠供應商錢被供應商逼死,而是用戶退不出押金產生擠兌、被用戶逼死,所以我們優先保證的肯定是用戶能隨時隨地退出押金來。”今年6月,另一家共享單車公司CTO告訴《財經》記者。

  據關斌介紹,小鳴從所有支付管道收取的押金都進入一個統一账戶,用於生產、經營和退還押金。審計報告顯示,2016年,悅騎公司靠投資者的融資和用戶押金維持運營,而到了2017年,收取押金已成為公司主要資金來源。

  交通部2018年2月數據顯示,中國有77家共享單車公司,其中20多家已倒閉或者停止運營,產生過退押金難的問題。而在《財經》記者對57家共享單車公司的統計中,23家被公開報導過停止運營或倒閉、押金池出現問題。

  不過,審視小鳴在過去兩年間的資金往來账目,押金擠兌僅為表象。悅騎公司2017年主要資金開支是預付貨款5000萬元,用於購買小鳴單車,開支比例佔到全年開支的77.82%。

  種種跡象表明,悅騎公司涉嫌關聯交易,公司資金被轉出。倪燁中告訴《財經》記者,破產管理人核查發現,2016年至2017年間,悅騎公司與關斌的另一家關聯公司廣州鋒榮實業有限公司(下稱“鋒榮實業”)簽訂四份《購銷合約》,悅騎公司以明顯不合理的價格向該公司超額支付4600萬元,因價差而損失1800萬元。

  知情人士透露,悅騎公司資金鏈斷裂之後,鄧永豪將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更換為關斌,多位杭州、廣州員工向《財經》記者表示,不認識也沒見過關斌。而鄧永豪目前的狀態,據凱路仕的主辦券商國信證券於6月1日發布的風險提示公告稱,“鄧永豪作為公司(凱路仕)的實際控制人,同時擔任公司董事長、資訊披露義務人和財務總監職責,目前人在國外。”

  自2017年11月24日開始,凱路仕股票一直處於停牌狀態。不過,凱路仕2018年6月29日公告稱,鄧永豪在廣州市的浦北路2號公司地址主持召開了董事會議。

  當日發布的凱路仕年報稱,公司2017年前兩大客戶廣州震霆自行車有限公司(下稱“震霆公司”)、鋒榮實業為小鳴單車的供應商,小鳴單車正在進行破產清算,公司對這兩家公司的應收款項5900萬元預計存在無法收回的風險。

  天健會計師事務所於今年6月28日出具的“無法表示意見”審計報告顯示,震霆公司的生產車間與凱路仕同在一棟樓內,雙方並未簽訂租賃協定及支付費用,凱路仕就將其生產設備給震霆公司生產經營使用,公司管理層未能對此作出解釋。同時,由於鄧永豪將小鳴單車股權在2017年8月轉給關斌,關斌控制的鋒榮實業為凱路仕主要客戶,會計師沒有得到相關資料,無法判斷該次交易是否公允合理。值得注意的是,震霆公司和鋒榮實業並未出現在悅騎公司的債權人名單裡。

  由於債權關係混亂,到底是小鳴單車的失敗拖累了上遊三家自行車廠商,還是不合理交易使得小鳴公司的資金池被其他公司吸走?目前不得而知。

  這些公司之間關係緊密,連接點是鄧永豪。目前,鋒榮實業和震霆公司均已停產,凱路仕停牌至今。倪燁中表示,破產管理人已向廣州中院提起訴訟,要求鋒榮公司返還和賠償6400萬元,其他相關線索正在調查當中。

  押金擠兌、關聯交易之外,小鳴單車的另一大死因是,除了融資和收押金,並未真正形成過盈利模式。鄧永豪曾稱,小鳴單車生產廠商的優勢,是極致的成本價格控制,單車的車輛成本只有400元,以每輛車每天騎行4次,每次收費0.5元計,理論上200天即可回收成本,回收成本周期還不到對手的三分之一。

  事實上,為獲得價格優勢,小鳴單車收到的租金太少,未形成盈利模式,而靠融資和押金池存活。押金一被擠兌,公司旋即垮塌。

  上下遊的爛攤子

  據凱路仕公告,鄧永豪已被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且存在違規利用凱路仕為其個人提供連帶責任擔保的行為。悅騎公司現法定代表人關斌及其財務總監徐蓓,則因涉嫌存在關聯交易,被破產管理人申請限制出境,獲得法院認可。

  目前,債權管理人確認的債務中,供應商佔比最高。

  梅州市凱達共享單車有限公司是小鳴單車的供應商之一,如今是小鳴單車最大的債權人,被欠1300餘萬元。

  小鳴單車的上遊生產商遭遇的困境並非行業個案。2017年共享風口上,面對蜂擁而至的訂單,不少自行車廠商紛紛擴大產能,卻遲遲等不來互聯網公司的回款。

  天津市武清區王慶坨鎮聚集了數百家自行車上遊廠商,《財經》記者在王慶坨鎮的走訪中發現,包括鋼管廠(自行車原材料),車筐、車架等零件廠,以及整車組裝廠商,都因共享單車短暫的風口受到影響。每家共享單車公司的倒下,背後都有瀕於破產的上遊廠商。

  張亮在自行車行業打拚20多年,在王慶坨有兩家全資車架廠,由於回款未到,其資金鏈也因此斷裂,不得不出售一家工廠。廠房裡四分之一的面積用來屯放積壓物資,由於造價較高且形狀與普通自行車不同,脫手這些材料並不容易。無奈之下,張亮把每件50元的車架以16元價格處理,且要花費11元的人力成本改造。

  從廣州市天河區高塘產業園周邊的高樓上遠眺,能看見天政路一片圍蔽的巨大空地上五彩斑斕,雜草叢生處,堆滿著數千輛顏色各異的共享單車,大多損壞擠壓在一起,有些車還不時發出“嘀嘀”的異常聲音。這個共享單車“墳場”裡,一堆淺藍色的廢車區域引人注目。許多小鳴單車或輪胎變形、或沒有車把、或鏈條已生鏽打結,數百輛車身糾纏在一起,有數米高。

  關斌稱,目前全國有20多萬輛小鳴單車,或可正常使用,但處於失控狀態。悅騎公司破產後,這些單車無人看管多已損壞,其中數百輛流落到廣州的單車“墳場”中。除了大量債務,這是小鳴單車遺留的另一個大麻煩。

  倪燁中介紹,破產管理人正在與中國再生資源開發有限公司接觸,協助回收全國範圍內的小鳴單車。但從市場報價來看,雖然這些單車量很大,但回收時可能並不值錢。

  目前,需要結束悅騎公司與相關聯公司的訴訟且回收單車後,挽回悅騎公司的損失,這樁破產案才能步入下一個程式,向所有債權人進行債務清償。屆時,小鳴公司將迎來另一挑戰——既成事實的押金“挪用黑洞”將如何解決?

  破產清算時,債權法律性質的不同決定了其清償順位,法院需要首次對押金的性質在共享經濟背景下作出認定。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薛軍認為,一般意義上的押金是質押物,用戶交給共享單車企業時,隻轉移貨幣的佔用不轉移所有權。理論上,消費者可以不經過破產程式,直接行使破產法上的別除權,取回即可。但押金如果沒有特定账戶予以特定化,而是混同於企業的其他款項時,就淪為企業一般的款項,成為企業對消費者的債務,要經過破產清算程式按比例清償。因此押金的特定化是關鍵。

  按照《破產法》,破產企業的債務清償順序依次為職工債權、稅款、普通債權。擔保債權不需要參與破產分配,優先於其他債權獲得清償。

  如果法院最終認定用戶押金並不優先於其他債權獲得清償,則意味著,用戶押金將排在職工債權等之後,最終返還用戶手中的押金可能“縮水”。

  目前,監管和法律界對押金能否用於生產經營並無共識的背景下,共享單車企業押金挪用已成現實。死於押金擠兌的小鳴單車之外,更多企業仍在面臨押金池苦惱,尚無解決方案。

  今年6月初,多家自媒體爆料稱“小黃車要黃”,一時間爆發大規模用戶退押金現象。《財經》記者從ofo小黃車方面得知,6月4日至8日,退押金對於ofo現金流的影響在1億元以上。其公司CTO於信向《財經》記者透露,正在與政府協商,設立押金準備金率,確保账上永遠有一定比例的押金供用戶退款使用,這樣基本可防止押金擠兌的風險。

  類似小鳴單車留下的押金黑洞問題,也可能在每一個存續的共享單車平台上出現。6月28日,深圳市交通委員會發函,要求悅騎公司將遺留在深圳市的自行車全部回收。“並不是簡單地把產品放在市場上就好,它所帶來的後續問題是乘幾何倍數增加的。”2015年底,鄧永豪接受財視media採訪時曾這樣說。孰料此語成讖。

  (實習生聞雨對此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陳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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