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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學伴”風波後,山大師生經歷了什麽?

章遙依的手機震個不停,不斷有微博私信或者評論進來,不少是指責和謾罵。她屏蔽了很多人,關掉了私信和評論,但有人還是找到她朋友的微博,繼續留言。

人們是通過山東大學官方微博找到她的。7月12日,山東大學發布了一條聲明,針對網絡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學伴事件”加以說明並致歉。

作為山東大學應屆畢業生,章遙依一直在關注這件事,每天都能看到無數對學校及校友的指責,但她求證後,認為“一對三學伴”制度事實上並不存在,看不過去的她在山東大學官微下方評論道:“山大需要道歉的到底是什麽呢?山大學生所受到的惡意攻擊和侮辱由誰來負責?”

這條評論在三天內就被點讚2.5萬次,迅速成為熱評,指責和謾罵隨之而來,甚至有人還通過微博,查到她的個人信息。恐懼之下,她不得不刪掉山大官微下的那條評論。

章遙依的遭遇,只是山大這場風波中的一個小細節。一場關於留華學生相關政策的討論,越來越摻雜進情緒化的內容,偏離了最初的方向。

1.舶來品

接近山東大學行政部門的馮翔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時說,學校很多行政系統的老師已經取消了暑假,以應對“學伴”風波及其後續影響。

這座中國近代史上繼京師大學堂之後的第二所國立大學,此前大概從未想到,自己會因為留學生的問題,陷入這樣一場劇烈的風暴中。

事情起因於7月6日,一名微博網友發微博稱,山東大學實行的學伴制度,由2017年的“一對一”,變成了2018年的“一對三”,即一名留學生配備三名中國學伴,而未被選上的學伴則被列入學伴庫。山大的學伴報名表和學伴管理規定並不避諱異性學伴問題,學伴報名表中甚至提到,加入學伴可以“結交外國異性友人”。

事實上,學伴制度並非山大首創,它是個舶來品,學伴又稱“buddy”,在國外高校中是個很平常的事情。

曾在德國交換學習過的於旦就向本刊記者回憶,德國的大學會為前往留學的學生配備一位學伴,男女都有,德國那邊叫“mentor”。這種“學伴”更像是導遊角色,會幫助初到異國的同學申請宿舍、帶領同學辦理社保、帶領參觀校園,熟悉校園生活等,在前期有著不小的幫助。

同樣留學德國的楊希也回憶道,自己當年差點與女學伴擦出火花,卻最終因為語言不通而不了了之。

看上去,留學生學伴和普通的大二學長學姐,迎接大一“萌新”要做的事情差不多。

在“幫助留學生更好融入學校生活”這一大方向下,不同國家、不同學校對學伴制度也有不同設計,比如日本神奈川縣大學,不但會為學伴和留學生組織派對,還有本國學生與外國留學生的交流之旅。

山東大學的學伴制度也並非新事物,從2016年開始就已實行,截至2018年11月15日,學伴活動接收共計270份報名信息。在報名的留學生和中國學生中,已成功選拔出141名中國學生與47名留學生組成47個友好“學伴”小組。

有自稱參與過學伴活動的人後來也表示,學伴活動是自願參與,沒有強製分配一說;參與前,會有關於學伴意向的事前調查,學伴的國籍性別都可選擇,且學伴之間以什麽形式互動都取決於自己。

不止山東大學,中山大學、清華大學也都有設有學伴制度。根據清華官網信息,自2010年起,已經有數千名留學生加入學伴制度。

但就是這樣一個原本有著好的初衷的制度,在網絡輿論傳播中,走了樣。

2.情緒鏈

山東大學最近話題不斷。

3月7日,山東大學官方微博曾發布消息稱,“三七女生節由山東大學發起,後發展於各個高校”。在這則解釋下面,山東大學還加了一句話:“三加七等於十,你十分甜”。

這原本是一條普通行銷微博,但在當下女權氛圍濃烈的網絡輿論空間,很快就招致批評。如“知識分子”就轉發這條微博並點評道,“無論是‘女生節’也好,‘女王節’也罷,都是對於這個節日(國際婦女節)內涵的玷汙與褻瀆。”而去年山東大學校園裡掛出的“你們的孩子可以有26或27個乾爹”條幅,再次被提及,加深了人們對山大不尊重女性的印象。

“(山東大學學伴風波)發酵,不是一個孤立事件。”接近山東大學行政部門的馮翔分析,包括山東這些年輕視女性的一些新聞、山東大學女生節風波,甚至包括對山東大學行政化的不滿,形成了一個情緒上的鏈條,這個鏈條,最終在對學伴制度的曲解下爆發出來。

“學伴”風波爆發之處,輿論關注更多的就是“一配三”的說法,而且一些網友或明或暗指出,這些學伴疑似女性居多。這個說法雖然並無根據,後來也被辟謠,但它顯然更符合人們對山大的刻板印象。

在網絡上,一旦陷入輿論風波,任何細節都可能被放大,任何舊有的負面記憶也會被喚醒。有人很快就檢索出山東大學另一則與留學生有關的消息:一名政治學專業留學生因遇交通事故骨折,行動不便,山東大學青島校區國際事務辦公室因此招收25名陪護志願者,幫助該留學生翻譯、與醫生溝通以及打飯等合理生活需求。

這件事情發生在2018年5月,當時並未引起輿論關注,事實上,後來學校澄清,之所以招收25人,是因為每人一天,並非25人同時陪護1人。但在學伴風波中,25:1的懸殊對比,還是令人們感受到學校對留學生的超常規優待。

3.尋找痛點

網絡就像一隻觸角四伸的章魚,把所有與之沾邊的信息抓進當下輿論場。

就在山大學伴風波發酵時,福州一名留學生違規載人被交警攔下後,5次推搡交警,但受到的處罰卻僅僅是批評了事;有網友曝出在上海一地鐵上,兩名外國女子在吃麵包,一位中國男子在喝奶茶,而管理人員僅僅是製止了外國女子公共場合吃東西的行為,卻給那名中國男子開了罰單。

關於學伴的爭議,又逐漸加入對留學生和外國人的不滿。

人們戴著放大鏡,從過往報導、山大官網上,尋找各種蛛絲馬跡。有人發現一張山東大學免費配額用電通知,大學生每月每人6度電,而留學生每人每月30度;有人則想起自己學校裡,留學生住宿條件優於中國學生的種種細節;還有網友去查看山東大學的財務報表,發現其來華留學教育支出5950.72萬元——並無使用明細,但看起來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近年來,一些高校特殊對待留學生的做法已經引發社會普遍不滿。”《半月談》在一篇文章中分析道,“或者是提供高額獎學金,或者是降低入學門檻,或者是提供優於國內學生的生活條件,或者是在學習和考試上大開各種方便之門,種種優待,都讓寒窗苦讀的國內學生為之側目。”

這種情緒,顯然成了學伴風波的助推劑。

在馮翔看來,這次輿論變異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留學生們享受)所謂的‘超國民待遇’,學生和老師,社會上的群體,大家看到的、感受到的可能不同,但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一致”,她說,這是很可怕的,角度不同、緣由不同、情緒不同,但得出的結論,或者說,針對性卻是一致的。

“互聯網很多討論都是一個情感場域,越是帶情緒化、有挑動性(越容易引發共鳴)。”馮翔說,她長期關注女性、輿論傳播等議題。在她看來,現在很多網絡傳播,都是在找痛點,他們總能抓住大家不願接受、不願看的內容,誘發網友情緒,“大家再通過轉發去表達自己的某種情緒”。

4.山大回應

山大的老師們,現在都不願意談這場風波。“(在網上)多談多錯,很容易被人去抓住一些點,放大。”馮翔說,當然,私底下,師生們還是會有一些意見,一方面,對網絡的情緒化指責表示不滿,同時,也對學校的應對頗有微詞。

7月11日,面對洶湧輿情,一份《山東大學關於舉辦中外學生“學伴”活動的說明》文件被曝光,上面蓋有山東大學國際事務部的公章。該說明稱,學伴計劃從2016年開始施行,受到學生們的普遍歡迎。聲明中寫道:“學伴制度並沒有錯,是指責的人沒有弄清楚真相。”

這則聲明顯然沒有考慮網絡情緒和網絡傳播,被很多網友批評為“官氣十足”,非常強硬。

次日,山東大學官方微博發布第二條聲明。這一次,山大對“學伴”項目中“結交外國等異性友人”等表述引發的不良反應表示歉意。該聲明同時還表示,學伴項目“對自願報名的中外學生進行選拔,要求參與項目的學生嚴格遵守相關規定。參與學生以小組製方式開展學習交流活動,不存在1名男留學生對應3名女生學伴的情況”。

山東大學應屆畢業生公楠告訴本刊記者,對於這份聲明,山大學生報以不同的態度。有人讚同這份公告落落大方,但更多人則認為這份公告看起來就是“躺地任嘲”,“意思就是我躺這了,你們愛嘲嘲,嘲完趕緊走”。

章遙依就是在這條聲明微博下留言,認為山大並未做錯卻來認錯,有些莫名,而那些因為這場風波遭受網絡暴力的山大學生,“誰來負責”?

本刊記者曾多次聯繫山東大學宣傳部,希望就這一問題進行採訪,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5.“替罪羊”

7月20日,公楠在校友群裡獲知,就在這一天,學校裡開了一場座談會,山東大學校長樊麗明給了到場所有女生一個擁抱。

風波中的女學生們真的需要這場擁抱。在之後的網絡輿論中,一些惡意的言語,令一些人大受傷害。

“我的一些好朋友非常憤怒,應該說已經上升到了一種痛苦,我看至少有五到六個人發朋友圈說已經哭過了。”公楠說,山大一些學生發現,有些人會舉著手機到學校裡拍短視頻,對著一些女生,說一些侮辱性的言語。

作為畢業生,章遙依大多數同學都陸續進入實習部門,而這樣一場討論自然也成為了同事們茶余飯後討論的話題。一家主打中國風項目的公司發出一則公告稱,“未來5年內不再聘用以下大學的畢業生:山東大學、武漢大學……等所有大力耗盡資費引進外籍……留學生的大學。”山東大學青島校區抖音號上發布的一些女生校友視頻下面,開始出現各種惡意留言。一位山大女生去做調研,也遭遇人們的冷嘲熱諷。

這場學伴風波,因為輿論認為女生被利用、不被尊重而發酵,最終卻又形成了對山大女生的不尊重、汙名化。甚至,很多謠言也四下流傳。“現在是所有新的舊的,但凡是黑人和亞裔黃種人女朋友秀恩愛的照片和視頻,都成了山東大學的了,”互聯網評論者闌夕在微博上說,“能不能不要這麽開局一張圖、故事全靠編埃”

“一些社會衝突中,我們往往最後會找到一些替罪羊,而這些替罪羊越具體越形象,越容易被生活化、場景化,就越容易傳播。”馮翔分析道,這場“學伴”風波,最後就把山東大學學生,當做了發泄口。在她看來,教育政策,包括留學政策是非常大、非常複雜的問題,很難用簡單幾句話說清,但網絡傳播時,又需要簡單直接,於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最後被汙名化的往往是這些(簡單歸結出來的)替罪羊”。

“我們假設,在學伴過程中,有女生就遇到她喜歡的人,而且他又是黑人,我們再說極端一點,如果他真是一個艾滋病感染者,”馮翔說,如果是個人選擇,這又有什麽可以指責的?“在當前(裹挾了種種複雜情緒的)語境下,就變成了天理不容。(一些網友)完全忽視了個人的情感和自主性。”

據她了解,山東大學一些輔導員也在關注陷於這場風波中的學生們,“他們對學生的思想狀況這方面都挺擔心”,希望能對他們進行一些開導。山東大學警察處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表示,已經加大了校園安全管理,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會對外來人員進行身份核實。

這期間,仍然不斷有人循著各種痕跡找到章遙依或她的朋友。不過,她始終沒有回復,即便在收到私信、評論最多的那幾天,她也是沉默以對,不做任何回復:“我不會和任何人對話,其實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爭吵。”(本刊記者張恆對本文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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