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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輝︱王國維之前的自沉事件:梁濟和他的同情者

梁濟生前藉藉無聞,其子梁漱溟則終於成了天下士。

文︱胡文輝

對梁濟,以及他那驚世而莫名的死,我並無特別的研究。只因在微信上讀到諶旭彬先生《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濟自殺100周年》一文,始知11月7日是梁氏忌辰,正值百年之期。又想起平日瀏覽近人別集時,曾陸續記下一些有關梁氏自沉的零星材料,遂檢出並抄撮於此,聊作一個應時的紀念。

梁濟生前欲屢次求見梁啟超而未得,他自沉後,梁啟超表示“深自懊恨”,“沒齒不敢忘先生之教”。

梁氏死後,梁啟超有致其子梁漱溟書,陶孟和、陳獨秀、梁漱溟、胡適、徐志摩也先後發表意見(皆見黃曙輝編《梁巨川遺書》附錄,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晚近的論述,我見到的有林毓生《論梁巨川先生的自殺——一個道德保守主義含混性的實例》(《梁巨川遺書》附錄)、沈衛威《大學之殤——從梁濟自沉到王國維投湖》(《大學之大》,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羅志田《對共和體制的失望:梁濟之死》(《近代讀書人的思想世界與治學取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就引錄文獻來看,沈衛威提到姚永樸的《梁君巨川傳》(原文見《蛻私軒集》卷三,《姚永樸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羅志田多引《順天時報》所刊報導和評論,此外則大體依據陶孟和諸人之說;而我所見者皆屬舊詩文體裁,為論者所未及,在史料上不無補苴的價值。

最重要的,應數郭曾炘(郭則沄之父)的五古《挽梁巨川》:

人生誰不死,死有輕鴻毛。嗟君抱孤憤,祈此非一朝。當時璿宮詔,白日懸青霄。遜讓誠美德,眾議安敢撓。焉知洪流潰,一沸如怒潮。黃農忽然沒,舉世成蠻髦。瞋目爭國論,忍心朘民膏。綱維盡已弛,廉恥日以消。兵戈無寧歲,寰宇皆驛騷。哀哀孑遺黎,飲泣蒼天號。書生不自量,手無盡柄操。東風吹馬耳,強聒猶呶呶。獨善固不難,奈此歲月滔。古人重處死,析義極秋毫。疊山隱橋亭,絕命憫忠寮。蕺山從潞藩,不殉巨集光朝。茲事豈有例,神明已久要。作書訣親友,義正詞尤高。處分神不亂,諄勖及兒曹。小樓孤坐夕,想見寒燈挑。龔生夭天年,老父為號咷。此心行所安,豈恤世訾謷。死能激薄俗,砥柱功不祧。死而遂泯滅,浩氣還泬寥。神州果陸沈,苟活將焉逃。盈盈淨業湖,中有苦葉匏,湖旁老柳枝,猶掛昔日瓢。一亭題止水,濁流不能淆。下從彭鹹居,無勞歌大招。九朝養士澤,成就一末僚。風潮亙六合,誰辨鸞與梟。平生范巨卿,肝膽見論交。遺書後死責,萬本願傳鈔。(《匏廬詩存》卷三,民國刊本)

此詩甚為顯白,大體是順著梁氏遺書的意思來講的。“當時璿宮詔,白日懸青霄”,自是指清室遜位。“疊山隱橋亭,絕命憫忠寮。蕺山從潞藩,不殉巨集光朝”,疊山,即謝枋得,在宋亡十年後絕食而死(文天祥是在宋亡四年後被殺);蕺山,即劉宗周,未因弘光帝(朱由崧)被殺而殉死,稍後卻因潞王(朱常淓)降清而殉死。梁濟既是要“殉清”,何以不殉於辛亥清亡之時,而殉於民國共和之後呢?郭曾炘舉此二人為例,意在說明人各有其行事的方式,殉死不必一律。郭氏自己是遺老,很自然也從遺老立場來看待梁濟的事情,“九朝養士澤,成就一末僚”,是將梁濟之死完全視為清室厚待士人的結果了。

又有俞壽滄的《續感逝詩·梁巨川閣讀濟》:

西山宮闕倚雲開,待漏曾經並轡來。怪底國亡君竟死,清流一杓不勝哀。(《焦桐集》,民國刊本)

“梁巨川閣讀濟”的“閣讀”,即內閣侍讀的省稱,梁在清末曾任此職。此詩屬於泛泛的哀挽,不必多論。

又有凌啟鴻的《十刹海看荷花》之三:

北宋才人石曼卿,天恩曾許駐蓉城。年來管領更新主,貞湣梁家太瘦生。(自注:梁貞湣公濟於戊午十月投淨業湖殉節,遺書滿篋,言之慨然。)(《雲巢詩草》,民國刊本)

傳說北宋石曼卿死後成神,做了芙蓉城主,此化用其典,謂梁濟死後能替代石曼卿之位。據林兆翰《梁公事略》(《梁巨川遺書》附錄)、姚永樸《姚君巨川傳》,都說梁氏死後,宣統賜諡“貞端”,此稱他為“梁貞湣公”,或屬傳聞之誤。

詩之外,當時本有不少挽聯,今暫只得見二氏之作。夏孫桐聯曰:

遺書萬言,濁世亦應同覺悟;西涯一角,寒泉長與薦芳馨。(夏武康、夏志蘭整理《閏庵公遺墨輯錄》,自印本第192頁)

易順鼎有兩聯,一曰:

右江道謝恩折奏曾借重法書,癸卯年初與我題襟,介紹人桂林侍郎於晦若;廣德樓改良劇文皆有裨風化,庚娘傳更推君絕筆,私淑者梨園女子鮮靈芝。

這一聯是變體,上聯述自己跟梁氏交往的緣起,於晦若名式枚,是梁氏的廣西同鄉;下聯述梁濟編寫秦腔劇本《庚娘傳》的事跡,鮮靈芝系當時走紅的女伶。二曰:

古愚也直,古矜也廉,百年不祧,聞伯夷而興起;眾濁獨清,眾醉獨醒,九天為止,從彭鹹之所居。(兩聯皆見王森然《易順鼎先生評傳》,《近代名家評傳二集》,三聯書店1998年版)

這一聯是正體,應是正式挽聯,上聯以遺民伯夷擬其志,下聯以水神彭鹹狀其死——這跟郭曾炘詩的“下從彭鹹居”是不約而同了。

孫雄在其長詩《昆明湖曲吊海寧王君靜安》的序裡,也引梁氏為比:

孔子雲: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孟子言:所惡有甚於死者,惟賢者能勿喪。吾因海寧王君靜安之死,而憶及皋蘭吳柳堂前輩(可讀),與桂林梁君巨川(濟),是皆能不求生以害仁,而知所惡有甚於死之義者。吳、梁、王三君,所處之時與地不同,而皆可以無死,然竟視死如歸,彼與人家國、謀人軍師、分宜握節死綏、致命遂志者,反靦顏而偷生,甚或作桀犬之吠,賣主媚敵以求榮者,何可勝道。宜乎如鄭人之以不狂為狂,多方吹毛求死者之疵。昌黎所謂“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固如是也。(《舊京詩存》卷六,民國刊本)

這些議論,是從儒家觀念、從舊政治道德的立場而發,對梁濟之死顯然抱有很深刻的同情。

鄧之誠《骨董瑣記》卷三“都中三湖”條也提了一筆:

都中北城三湖,北通玉泉,南達三海。極北曰積水潭,即淨業湖,為明代洗馬處。……己未(按:當作戊午)十月,桂林梁巨川投水死於此,予居城北時,輒凌晨往吊之。

鄧氏自謂“輒凌晨往吊之”,似指早晨遊湖不時順帶憑吊其人,顯見他對梁濟其人其事是有觸於懷的。而陳宗藩《燕京叢考》述積水潭時,在注釋中特別引錄鄧之誠這則筆記,且有按語:

民國五年(按:當作七年),梁君巨川濟憤國事之日非,自沈於積水潭,學者私諡為□□先生。(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15頁)

據《梁公事略》《姚君巨川傳》,梁氏諡號系宣統所命,那就不能說是“學者私諡”了。或因陳著成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其時宣統久已退位,更被逐出皇城,政治上的權威掃地以盡,世人也就不會看重廢帝的賜諡,甚而會忌諱廢帝的賜諡,此所以有“私諡”之說吧。《燕京叢考》是城市地理性質的掌故專著,梁濟自殺之事,似在可錄可不錄之列,然則作者竟鄭重載之以傳,可見他對梁濟的死事既哀之,複重之。

以上這些片斷文字,大致出於舊文人手筆,文體固不必說,其論調與情感亦顯出與新人物的差別。大致可說,陶孟和輩所作,屬於新式的雜誌文章,代表了新文化派(以海歸派為代表)的認識,雖則彼此見解參差,但在根本觀念上跟梁濟皆有距離;相對的,郭曾炘輩所作,屬於舊體詩文體裁,代表了守舊派(包括遺老)的認識,各人立身處世未必同科,但在根本觀念上對梁濟皆有認同。因梁氏毅然一死,任何新派人物也不能不同情其動機、敬服其意志,但在理念上,終不可能讚同其行為。應該說,正是那些已淪於“在野”或曰“邊緣”的舊派人物,那些尚抱持傳統死節觀念的遺民或文化遺民,才能在心靈上更貼近死者,才稱得上是梁濟真正的同情者。

梁濟之死,並非由於某一具體事件的刺激(如吳可讀因慈禧不為同治帝立嗣、王國維因國民軍北伐),也沒有明確的訴求。在其《敬告世人書》裡,他辟頭就說“梁濟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可馬上又聲明“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雲殉清,其實非以清朝為本位”。然則他到底殉什麽,到底因何而求一死呢?

《敬告世人書》

我想,在行動上,他的自殺是一個特例,是其特殊性格或特殊心理造成的選擇,旁人很難得出完滿的解釋;但在精神上,他的自殺卻完全可以理解,就因為他對中國現狀的絕望。

關於民國初年政治社會的亂象以及時人的感受,我在箋釋陳寅恪詩時曾有討論。陳氏1927年《王觀堂先生挽詞》有這樣幾句:

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娛旦暮,京華冠蓋萃英賢。

光緒宣統,已值清王朝風雨飄搖的末世,怎麽成了“開元全盛年”呢?故學界於此頗有置疑者。我以為陳氏的意思,是代王國維立言,形容當時政局黑暗混亂,相比之下,回看易代前的光宣之世,反倒好似太平盛世了。這當然有修辭誇飾的因素,但確也可見王國維、陳寅恪對民國現實的極度不滿。而且此種心理絕不孤立,從遺老到革命派皆有類似的看法,我在《陳寅恪詩箋釋》裡引錄不少(見增訂本,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上冊第66-70頁),有興趣者可參考,茲不具引。

而王國維所置身的時世,也是梁濟所置身的時世,王國維的憂憤,也是梁濟的憂憤——也是郭曾炘們的憂憤。故梁濟之死,聚焦了舊文人群體對民國現實的不滿、對北洋時代政治社會狀況的不滿。從此角度而言,與其說他是從殉於前清,不如說他是自絕於民國。

我曾略略檢讀梁濟的《伏卵錄》,有一個印象:一般文人,或有理想,而止於理想;一般政客,則隻認現實,不問理想。如梁濟、梁漱溟父子,則是道德家兼實踐家,非要拿理想來改造現實,以文人的精神做政客的事業,即古所謂“兼濟天下”者。如此,道既不行,俗亦難移,其人必憂世憤世,以至偏激。這也是梁濟自殺的一個遠因吧。

斯人已沒,倏忽百年,近見陳永正先生新成一律,頷聯是“百年屢雲誤,此際到無言”,拿來獻予斯人,倒覺妥帖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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