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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芳:黛玉形象之“仙女”內核分析

在林黛玉的身上,似乎籠罩著一股與生俱來的“仙氣”,在小說中,作者用了三個含有“仙”字的名號指稱她,分別是“絳珠仙草”、“世外仙姝”、“閬苑仙葩”;此外,民間觀念中的百花仙子和民間故事中的天鵝仙女,也為林黛玉形象提供了借鑒。

剪紙林黛玉

在黛玉形象塑造中,作者有意化用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仙女”這個意象,“仙女”意象也成為黛玉形象的一個“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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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珠仙草與林黛玉

有關“絳珠仙草”的記載見於《紅樓夢》第一回,作者借甄士隱之夢和一僧一道之口交代出。它的出現比後文《紅樓夢曲》中提到的“世外仙姝”和“閬苑仙葩”都要早,所以是作者在林黛玉形象中揉入“仙”意象的第一個明示。

“絳珠草”,古書中從未明確記載過。它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草,何等形貌性狀,生長何方等,只能通過古書中的其他記載來加以考察。

改琦繪靈石與絳珠仙草

據《說文》解釋:“絳,大赤也。”絳色即大紅之色,絳珠草就應是生有大紅色珍珠狀果實的仙草。朱淡文認為“從其性狀特徵考察,絳珠仙草應即古代方士和詩人想像中的靈芝草,亦即古代神話中所記載的靈芝仙草。”①

那麽,古書中描繪的靈芝又是什麽樣子呢?在古人的詩賦中,靈芝草被稱為神木、靈草、不死藥。《文選》卷一班固《西都賦》李善注:“神木靈草,謂不死藥也。”據說服後可以長生不老立地成仙。《文選》卷二張衡《西京賦》描繪了她的形態:“神木靈草,朱實離離。”薛琮注:“靈草,芝英,朱赤色。”

靈芝草結滿了紅色小果,一串串垂掛於綠葉之間,正是“絳珠”的生動寫照。②

Veechi繪絳珠仙子

如果絳珠仙草真是靈芝的話,作者為何不直呼“靈芝”而要用“絳珠仙草”這個名字呢?這恐怕是出於藝術構思的需要。

脂硯齋在甲戌本第一回頁九“絳珠草”旁批雲:“點紅字。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 由此看來,“絳珠”既可以諧音“降珠”,珠者淚也,隱喻黛玉以淚還債的經歷以及黛玉愛哭的性格;同時更用一“絳”字,點明黛玉的淚都是以鮮血凝成,暗喻了其在“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情況下淚盡而逝的結局。

所以,“絳珠仙草”既關和黛玉的精神氣質和命運發展,又以一“仙”字暗喻了其原本為仙家瑞祥之物,可謂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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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仙姝與林黛玉

電視劇《紅樓夢》中,陳曉旭飾演林黛玉。

“世外仙姝”出自《紅樓夢曲·終身誤》:“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前者指薛寶釵,後者指林黛玉,這首曲子以賈寶玉的口吻,道出了寶黛愛情悲劇的深深遺憾。這“世外仙姝”就是作者在林黛玉形象中揉入“仙”意象的第二個明示。

古籍中的“仙人”,往往具備不食五穀的仙性,以及乘雲氣遊離的神通。《莊子·逍遙遊》中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馭飛龍,而遨乎四海之外。”③

《列子·皇帝第二》也有類似的記載:“列姑射山在海河州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④

葛洪在《神仙傳》中說:“仙人者,或竦身入雲無翅而飛,或駕龍乘雲上造天階,或化為鳥獸遊浮青雲,或潛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氣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間而人不識,或隱其身而莫之見。”⑤

清刻本《神仙傳》

嚴格地說,上述列舉的“神人”,還不能算作“仙人”。“神”和“仙”是有區別的,“神”是遠古人類神話時代的產物,“仙”則是伴隨著道教的興起而產生的一個概念。但是,在進一步的演變中,“神”與“仙”的距離越來越近。

從遠古到如今,漫長的時間不停地打磨人們的記憶,同時,出於各種動機很多神話和傳說也在不停地被人們所修改。由於道教的發展和神話體系的影響,許多原本具有神性的神,也被賦予了仙性的內涵。“神”與“仙”的界限日益模糊了。

一般意義上的“神仙”,是普通老百姓的一個概念,普通老百姓對“神”和“仙”不作區別,都叫神仙。這裡引用的也是一般意義上的“神仙”概念。

《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曾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

改琦繪林黛玉像

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 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小說中描寫絳珠仙草修成的女體(黛玉的前身)“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 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正是民間觀念裡的“神仙”不食五穀和乘風禦氣的寫照。

當然這裡的“離恨天、蜜青果、灌愁海”則系作者的加工,“離恨天”,俗傳“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蜜青”諧音“覓情”;“灌愁海”,喻愁深。皆喻男女之情及其怨恨愁苦。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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閬苑仙葩與林黛玉

戴敦邦繪黛玉

“閬苑仙葩”見於《紅樓夢曲·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前者代指林黛玉,後者代指賈寶玉。把林黛玉稱作“閬苑仙葩”,是作者在林黛玉形象中揉入“仙”意象的第三個明示。

閬苑,也稱閬風苑、閬風之苑,傳說中在昆侖山之巔,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

東晉葛洪《神仙傳》:“昆侖圃閬風苑,有玉樓十二,玄室九層,右瑤池,左翠水,環以弱水九重。洪濤萬丈,非飆車羽輪不可到,王母所居也。” 楚屈原《離騷》:“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

西漢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舒閬風而搖集兮,亢烏騰而一止。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霍然白首。”

閬苑在詩詞和文學作品中常用來泛指神仙居住的地方,有時也代指帝王宮苑。

王子和繪王勃像

唐王勃《梓州郪縣靈瑞寺浮圖碑》:“玉樓星峙,稽閬苑之全模;金闕霞飛,得瀛洲之故事。”唐許碏《醉吟》:“閬苑花前是醉鄉,踏翻王母九霞觴。”

唐李商隱《九成宮》:“十二層城閬苑西,平時避暑拂虹霓。雲隨夏後雙龍尾,風逐周王八駿蹄。”

唐杜光庭《墉城集仙錄》:“西王母所居宮闕,在閬風之苑,有城千里,玉樓十二……”元李好古《張生煮海》:“你看那縹渺間十洲三島,微茫處閬苑、 蓬萊……”

元施耐庵《水滸傳》第八十一回:“李師師聽了多時,轉將出來。燕青看時,別是一般風韻: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嫋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裡面。”

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作者特別用“閬苑”二字點明此地的“仙境”性質,“仙葩”則明寫是一株絳珠仙草,這株絳珠仙草還修煉成了女體,那更表明黛玉是居於“閬苑”的仙女了。

白伯驊繪林黛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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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仙子與林黛玉

百花仙子與林黛玉的對應關係則屬於暗寫。《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小說描寫那一天是寶玉的生日,眾人前來給寶玉拜壽,議論起各人的生日。有人說“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麽沒人?”

這說明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而二月十二日那一天,恰恰是民間的花朝節。

關於“花朝節”的具體日期,古人有三種說法,分別是夏歷的二月十五、二月十二和二月初二。

宋代吳自牧《夢梁錄》之《二月望》記載:“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望之時,最堪遊賞。”

《夢梁錄》

《廣群芳譜·天時譜二》引《誠齋詩話》:“東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為撲蝶會。”又引《翰墨記》:“洛陽風俗,以二月初二為花朝節。士庶遊玩,又為挑菜節。⑦

但最通行的說法還是二月十二日。清代蘇州人顧祿撰《清嘉錄》,二月十二日蘇州地區是花朝節。該書卷二“二月”、“百花生日”條載:“十二日,為百花生日,閨中女郎剪五彩繒黏花枝上,謂之賞紅。虎丘花神廟,擊牲獻樂以祝仙誕,謂之花朝。”⑧

花朝節是百花的生日,是百花仙子降臨的日子,從作者給黛玉安排的生日來看,黛玉的身份內核應該是百花仙子。書中還寫到襲人也姓花,並且用“花氣襲人知晝暖”的詩句強調過襲人與“花”之間的聯繫。

值得注意的是,襲人和黛玉是同一天生的,小說裡寫襲人之所以記得黛玉的生日,正是因為她與黛玉的生日是同一天。所以襲人的姓及其生日也補充說明了黛玉生日的含義。

而從古人描寫花朝節的詩句中可知,人們在花朝節迎接花神的同時,也在感慨春光短促和以花自憐。

劉旦宅繪黛玉葬花

傅辰三《感春》雲:“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後,一日春容減一分。”從這句詩可以看出,花朝這一節日本身也具有生命綻放盛開後遭受凋零命運的無奈與哀怨。

南朝的梁元帝蕭繹的《春別應令詩》曰:“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柳永詞中有“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憐才深意”。

鄭光祖《南呂·梧桐樹南》:“月夕花朝,容易傷懷抱。懨懨病轉深,未否他知道。要得重生,除是他醫療。他行自有靈丹藥。”

可見花朝節原本就是一個讓文人傷春、感懷的節日,這些詩句與作者對黛玉的描摹何其相似。

花朝節傷春、感懷的節俗內蘊被作者巧妙揉入黛玉的形象塑造中,與她作為“百花仙子”的身份融為一體。在這一回裡,林黛玉淚眼對落花,傷心地吟唱《葬花吟》,並不僅僅是因為頭一天晚上她去找寶玉的時候,晴雯沒聽出她的聲音沒給她開門。

剪紙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絕不是簡單的傷春情緒,也絕非女孩子一般情況下面對落花產生的多愁善感。花開花落的自然景觀,被作者賦予了特定的節日民俗內涵,揉入林黛玉的形象中,使得這一形象有了更為深邃的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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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仙女與林黛玉

天鵝仙女與林黛玉的對應關係同樣屬於暗寫。“天鵝仙女”是中國民間故事中的一個類型,又叫天鵝處女型故事。

天鵝仙女型故事,最早見於晉代乾寶的《搜神記》:“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毛衣女。不知是鳥。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既往就諸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後複以迎三女,女亦得飛去。”⑨

《中國民間故事類型》

以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為依據,天鵝仙女型故事的情節單元主要有:(1)一個窮青年在河邊見到幾個仙女。(2)他把其中一個仙女的衣服拿走,她就成了他的妻子。(3)若乾年後,仙女找到了她的衣服,逃回天界。(4)丈夫去追她。(5)天神下令將他們倆永遠分開,每年只能會一次面。⑩

這一類型的故事以“牛郎織女”最為典型。而天鵝仙女型故事的核心母題就是 “下凡——歸仙”。

在《紅樓夢》中,女媧遺留的一塊頑石因無才補天而幻形入世,最終還是退出塵世;與之相聯繫的絳珠仙草也完成了“入世還淚———淚盡出世”的基本人生軌跡。林黛玉便是這棵絳珠仙草化身紅塵後的人間形象,在凡間歷經了應有的劫數,“用眼淚償還了”神瑛侍者昔日勤予澆灌的恩德,最後又歸複天界。

《紅樓夢》中“下凡——歸仙”的敘述模式,顯然並非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毫無疑問,上述兩個母題(“下凡”和“歸仙”)在林黛玉這一形象中的攢合構思,決非曹雪芹之創舉;而是對應著中國民間文學歷史長河中具有同樣母題蘊涵的豐富傳說。”[11]

蓋茂森繪黛玉埋香

應該說,作者從民間天鵝仙女型故事中吸取了營養,成功複製了這一原型母題。林黛玉這一形象的“世外仙姝”性質,不但構成了其悠久而豐富的文化內涵,而且通過“下凡”與“歸仙”的一番演繹,更成為彼岸世界中終不可及的理想,這可能正是這一形象永恆魅力的一個要素。

綜上所述,無論是作品中對林黛玉的含有“仙”字的三個指稱(“世外仙姝”、“閬苑仙葩”、“絳珠仙草”),還是作者依托民間觀念中的百花仙子給黛玉構築的生日,還是作者以民間故事中的天鵝仙女為原型給黛玉安排的“下凡——歸仙”經歷,共同的指向都是這個“仙”字。

阮誠繪黛玉葬花圖

作者顯然是有意使用傳統文化中的“仙女”這個意象,把“仙”的氣質和神韻揉入到黛玉的形象塑造中。惟其如此,我們才在《紅樓夢》中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超凡脫俗的、飄逸靈動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甚至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林黛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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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朱淡文《林黛玉形象探源》,載《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1輯。

②朱淡文《林黛玉形象探源》,載《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1輯。

③國學整理社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1961年,第24頁。

④《新編諸子集成》第一輯,中華書局1979年,第14頁。

⑤[晉]葛洪《神仙傳》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第3頁。

⑥《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8頁注釋。

⑦曹立波著《紅樓十二釵評傳》,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頁。

⑧儲著炎《百廿回本〈紅樓夢〉第八十五回〈蕊珠記〉考論》,載《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2期。

⑨黃濤編著《中國民間文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18頁。

⑩ [德]艾博華著,王燕生、周祖生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9頁。

[11]楊天舒、唐均《林黛玉形象與中國民間文學中的下凡——歸仙母題》,載《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3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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