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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譚其驤:三十年代的北平,我的眷念

譚其驤一家

鄧雲鄉君看到了《文匯報》上的拙作《積極開展歷史人文地理研究》,貽書以為他的大著一評相屬,理由是“大文與拙著似或稍可拉上瓜葛,且夫子眷戀春明舊事”雲雲。按雲鄉所著,是不可多得的鄉土民俗讀物,寫燕京舊時歲時風物、勝跡風景、市塵風俗、飲食風尚,文筆雋永,富有情致,作了結合文獻資料和作者個人生活經歷的很有趣味的敘述。其價值應不讓於《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作,所以它不僅與歷史人文地理有關係而已,無疑還為這方面的研究工作者提供了一種極好的素材。因讀此書勾起了我當年在燕京生活經歷的回憶,引起一些感慨,寫成讀後感,以謝雲鄉的盛意。

眷戀春明舊事

燕京是北京的別稱,因春秋戰國時的燕國都於此而得名。唐都長安,長安城東面三門的中間一門叫春明門,後人即以長安和春明作為當時的都城的別稱、雅稱。明清人所謂長安春明,即指當時的都城北京。燕京可以通指任何時代的北京,不管它當時是否都城。長安春明則只能指作為都城時代的北京,如明萬歷時人蔣一葵的《長安客話》、自明入清的孫承澤的《春明夢余錄》、民國初年張恨水的小說《春明外史》皆是。若以移指北伐以後解放以前的北平,那就不合適了。雲鄉將此書題名為《燕京鄉土記》,可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書中所記主要是五六十年前北平的風土習俗,在鄉土記三字上既不能題作北京,也不能以長安春明命名;而儘管作者所親身經歷的是北平時代,這些風土習俗卻又不僅限於北平時代,多數是沿自前代的,有些又是至今猶然的,所以也不宜採用北平二字,只有用燕京題名,最為恰當。至於在私人來往書柬中,那就不必那麽認真嚴格,雖然我所生活過的燕京是北平時代而不是作為都城的北京時代,卻也不妨把我對北平的眷戀說成為“眷戀春明舊事”。

我從1930至1940年孟春止在北平時代的燕京生活過將近10年。雲鄉在此書回憶中的燕京也主要是北平時代的情況,因此我讀此書,倍感親切,不免要彌增懷舊之感了。30年代我有幾年或單身或攜眷住在北平城裡,有幾年雖住在城外燕京清華,也經常進城,時或留宿。但我的記憶力太壞,現在能夠記得起來的景物舊事少得可憐。雲鄉記憶力之強令人吃驚,舊時一事一物,歷歷如數家珍,其文筆又那麽優美、生動、幽默暢達,讀其書真能令人渾然如溫舊夢。

懷舊不等於眷戀。舊時經歷一般都值得懷念,卻不一定值得眷戀。不過我對30年代的北平生活確是不僅懷念,並且眷戀。當時國難日甚一日,凡我國人,心境當然都是沉重而憤慨的,談不上輕鬆愉悅。但這是大局,與北平這個城市無關。論在這個城市裡的日常生活,卻相當舒服;這是當時的北平之值得眷戀之處。

陳援庵先生每月收入上千

當時建立在南京的國民黨的“國民政府”已成為全國的中央政府,南京已成為首都。北洋時代在北京的中央政府機構都已不複存在,改稱北平,只是一個華北的政治文化中心,作為首都時代的富貴榮華,已煙消雲散。因而全市成為一個徹底的買方市場,不論是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都供過於求,商店店員服務性行業從業人員態度之好,無以複加。作為一個中等偏高收入的市民生活在這個社會裡,確實令人處處滿意。

那時我除開頭一年半還在當研究生沒有收入靠家裡供養外,從1932年年初起,在北平圖書館當了3年館員,每月薪水60元:同時又在輔仁、北大、燕京等大學當兼任講師。兼任講師俗稱教零鍾點,謔稱拉散車,蓋比之於拉洋車的不拉宅門裡的包月車,停放在街頭拉零星散座。教零鍾點每課時5元,一門課若每周2小時,每月得40元,3小時的話就得60元。一年只能拿10個月的錢,暑假一般從六月中放到九月初,七、八兩月不給錢。我教過每周2小時至6小時。北平城內城外大學很多,頗有些人教零鍾點教到每周十幾二十小時的。曾經有一位太貪多務得,每周教到四十多小時,結果累死在洋車上。我在北平圖書館呆了3年,嫌當館員要按時上下班不自由,就辭職不乾,專教零鍾點。我可從不教許多,鍾點費不夠用,靠不定期的稿費收入補充。稿費每千字5元,與上一堂課等價。

房租單身時每月5元左右,結婚後每月十幾元。大教授住的房子大,每月花六七十元不稀奇。可他們的收入當時比我大得多,每月360元,庚款教授450元。陳援庵先生兼了許多職,每月收入上千。

單身時吃包飯每月10元出頭,卻不肯吃,買飯票按頓數算,經常外出吃小館。小館吃一頓花上幾毛,有時上1塊的便可以算大嚼。有些小館不講幾塊幾毛講幾吊,那就更便宜。(一吊即5大枚,等於100文製錢,1000蹦子。)

單身時家具全是上天橋買的,柚木書桌柚木床,都不過十來塊錢。藤椅子到處有得買,2元一隻,有時候又跌到一塊八。

出門都坐洋車,隨便你住在哪裡,大門口外或胡同口,準有幾輛洋車停在那裡,坐上再說到哪裡去,拉起就跑,到目的地按時價路程給錢,很少有要求添幾文的,決不會發生爭吵。那時1角大洋換46枚銅元,就是23個當20文的大銅元,俗稱大枚。我住在景山西門陟山門大街北平圖書館宿舍時,在宿舍門口上車,到東安市場門口下車,給7大枚就行了。下大雨刮風下雪時酌加。全城不論哪裡,西直門外遠至香山,只要不是跑不動的老頭兒,沒有拒載的。

吃館子,逛書攤,聽戲

和我差不多地位這等讀書人的享受一般都是吃館子,逛舊書鋪書攤,聽戲。夏天還要上公園。

先談吃館子。除常吃小館外,有時還要吃大館子。多數是別人請吃,吃別人吃多了,自己也要做東請一次客。平均每年一次到兩次。長安八大春、前門外煤市街山西館、西四同和居、沙鍋店、東安市場森隆、洞明樓、東來順等,都是我們這等人常光顧的地方。通常魚翅席12元一桌,若酒喝得較多加小費吃下來將近20元。魚唇席10元一桌,海參席8元一桌,那就顯得寒磣了。最高級的是東興樓、豐澤園,我們這等人不敢問津。更高級的是吃廣東人譚篆青家姨太太掌杓的譚家菜,一桌要40元。沒有聽說過請客有請譚家菜的,那得湊10個人每人攤1份。到時一桌11人,譚篆青上坐,他是唯一不掏錢的,是客。主菜是一人一碗厚味的魚翅。我想吃,湊不齊10個人,始終沒吃成。解放後50年代吃過一次譚家菜,那是一個部門請的。已經是一家公開營業的館子,由曾在譚家廚房裡當過下手的人當大師傅。大約100元一桌,當然無複當年在譚篆青家裡吃那種味道了。

吃一桌席除了上足原定菜單上的幾冷盤、幾大件、幾飯菜、幾道甜點心外,另有一味菜單上沒有的菜端上來,夥計報了菜名隨口說一聲這是敬菜。敬菜不計價,實際你得在給小費時心中有數。吃完出門時,門口總有幾個夥計排列站著高聲道謝送別。

再說聽戲,即看戲。那時經常演出的須生有馬連良,言菊朋、奚嘯伯、譚富英等,常聽;高慶奎在珠市口演,太遠,隻去過次把。余叔岩已不唱營業戲,隻唱堂會,我看不到。旦角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筱翠花都常演,是什麽時候看到梅蘭芳的,記不得了。富連成和中華戲曲學校的戲也常看,那時是李盛藻、劉盛蓮、葉盛章、葉盛蘭、袁世海和王和霖、宋德珠、李世芳、毛世來、王金璐這些人經常演出的時候。最使我傾倒的是武生泰鬥楊小樓,一頒布那份氣度,那份神情,一舉手,一投足,念白唱腔鏗鏘有韻致,無不令人叫絕。楊小樓演出票價一元二,其他名角都是一元。當然還聽昆曲班,最佳角色是韓世昌、侯益隆。侯益隆至少不比皮黃班的侯喜瑞差,而我又喜歡侯喜瑞有過於郝壽臣。任何名角能賣滿座的日子很少,言菊朋和昆曲班一般不過五六成,很慘。所以戲票可以不用預先買,往往吃晚飯時看當天報上登的各戲園戲報,飯後趕去,儘管戲已開場,還是買得到票,看得到中軸以下幾出好戲。我單身住在北平圖書館宿舍時,燕京同學進城看戲,常借宿在我屋裡。結婚後住在城外時,有時夫妻一同進城聽戲,在朋友家過夜。

再說逛書鋪書攤。陰歷新年裡要逛幾次廠甸,不用說了。平常日子隔一陣子要逛的是東安市場內的書鋪書攤;,逛不一定買,為財力所限,買的不多。所以《二十四史》不買百衲本,隻買了竹簡齋本;《四部叢刊》不買毛邊紙線裝景印本,隻買了白報紙的縮印本。儘管常常逛而不買,但逛本身就是樂趣。雖不常買,幾年下來也就不很少了。

教文史的大教授通常都藏書幾萬冊,自己不一定去逛書鋪,自有各書鋪跑外的經常送書到門,由你選擇,要的就留下。三節算账,端午、中秋不一定全給錢,到年底再清账,到時還可以退還些不一定要留的。我儘管始終沒有當上教授、副教授,始終是個拉散車的,1938年後住在燕京東門外北河沿時,居然也有一兩家書鋪送書上我門的。

不光是舊書鋪會送書上門,別的商品只要能指明品種,一個電話打過去,當天或第二天就會送上門來。燕京離東安市場那麽遠,要吃市場北門裡稻香村的熟食,還是肯派人騎著自行車給送來。可見生活在買方市場裡是何等的方便。

公園門票5分,平時少逛,夏天常逛。中山公園簡稱公園,北海公園簡稱北海,常去,其他都不常去。逛公園主要是坐茶座,偶然也走動,不多。上北海常坐五龍亭,上公園常坐長美軒。來今雨軒是洋派人物光顧的地方,我不愛去。春明館是老先生聚會的地方,我自覺身份不稱,不願去。曾在春明館座上遇到林公鐸(損),座無他人,被拉坐下。他口語都用文言,“之乎者也”,講幾句就夾上一句“譚君以為然否?”蒙文通、錢賓四(穆)、湯錫予(用彤)三人常坐一桌,我跟蒙熟,錢認識而不熟,湯我認識他,他不見得認識我,也就不上去打招呼了。夏天坐公園可以從太陽剛下山時坐起,晚飯就在茶座上叫點心吃當一頓飯,繼續坐到半夜甚至後半夜一二點才起身,決不會有人來干涉你。所以一夏天茶座的收入肯定很可觀。冬天北海漪瀾堂前、公園後門茶座前、筒子河裡都辟有溜冰場,另有一批溜冰客光顧;我不會溜冰,與我無緣。

解放後50年代中期有兩年單身一人在北京工作。有一個夏天的下午和兩個朋友重來長美軒,四點多到,坐了不到一小時,服務生就在旁邊掃起地來了,說是該5點下班的,現在5點已過,您該回府了。只得遵命趕緊走。回憶30年代舊事,不禁感慨系之。那時5點鍾不是茶座最熱鬧的時候嗎?現在可就下逐客令了。那時就要客人多坐多消費,現在就要你趕快走我好早下班,生意做多做少我管不著,還是少做點好,反正一樣拿工資。

70年代中期“四人幫”未垮台時,又因事在北京住了7個月,住在和平裡一個招待所裡,那個日子委實難過。夥食不好,又沒法上館子。主要不是嫌貴,而是任何館子都是那麽擠,誰有那麽多工夫排隊等座兒。但是招待所每逢星期日隻開上午10點、下午4點兩頓飯,太難受了,只得硬著頭皮上街進館子站著等座兒,好容易等著座兒坐下了,可坐下半個多小時硬是沒人來理你,不耐煩叫一聲同志,問“怎麽老不理會我”?回答是:“嚇!您這麽急,那就上別家去!”只得耐著性子再等下去,真上別處去,很可能已“下午休息”,不讓進門了。

以上說的是在我回憶中的30年代北平生活和50、70年代重遊北京時的點滴感受。我這樣說,是不是就認為50、70年代的北京比不上30年代的北平呢?當然不是。我還不至於昏憒到這個地步。

北平與北京

前面已經提到過,30年代的北平是一個衰退中的城市。從明朝永樂年間開始做了五百多年首都,一下子喪失了這一地位,過剩的建築、設施、用品、行業、人員、勞動力,不知有多少。所以不但1949年後作為新中國首都的北京不可能再有這種現象,就是生活在30年代的南京、上海,也享受不到這種過剩之“福”。何況舊北平純系一消費性城市,而解放後的北京不僅是全國的政治中心,又很快建設成了一個具有多種輕重工業的生產性城市,城市人口已比舊北平的150萬翻了幾番。一個正在蓬勃發展中的城市,出現一些求過於供,服務性行業不能滿足市民需要的情況,應該是在所難免的。

再者,30年代的我雖不是官僚、資本家,卻也是一個生活水準比較優裕的大學教師。不用說一般體力勞動者,就是有一定文化水準的人,也未必都能掙到我這點收入。記得在北平圖書館當館員時,館裡曾配備了一名青年雇員為我抄寫稿件,他的月薪只有20元。1937年上半年我家住清華園,學校給了我一間在圖書館樓上的工作室,我自己也以每月20元的報酬找了一個家住清華附近的中年旗人替我抄寫文稿和資料。他對這點微薄的酬金已十分滿意,書翰中以“沐恩某某”自稱。30年代北平留給這等人的回憶,大概決不會像我前面所說的那樣輕鬆。至於那時的社會最低層,我雖未曾親身接觸過,可是冬天經常在報上看到昨有路斃凍屍若乾具由善堂收殮這類消息,也就大致可想而知。這種情況,當然可以說明舊北平大多數市民的生活,過得並不像我那樣舒適。

可是話又得說回來。發展中的產業興旺發達的城市,未必就可以不顧到各階層市民的生活。消滅了餓殍和極度貧困戶,也不等於完成了建設社會主義城市的職能了。對一般市民的住房、交通、飲食以及精神生活都予以適當的滿足,似乎也還是合情合理的。普遍提高商店店員和服務行業的服務質量,可能更屬必要。公園茶座似乎不必下午四五點鍾就下逐客令;無須增加多少設備,加一班服務生就足夠應付了。這不能說是提倡有閑階級的消閑生活,勞動人民也需要在環境優美的公園裡休息。延長公園的開放時間,至少可以使一部分市民不至於在路燈下打紙牌,擠在狹窄的居室裡築方城。飯館、理發室、浴室等也應分區按需配置,使市民不至於花過多的排隊時間,免遭營業員的呵斥。

這幾年北京新建了許多高層建築,許多高級賓館,許多高消費場所,作為八九十年代的新中國首都,需要經常接待大量外賓外商與港台同胞,這當然是必要的。但這些設備與一般市民無涉。我在30年代的北平就從沒有跨進過北京飯店、六國飯店的門,想來今天北京一般市民也不會與這些場所打交道。一般市民所要求的,無非是日常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相當價廉物美,相當方便,相當舒適。雲鄉書中所記和我對30年代北平生活的眷戀,都僅限於此。這種要求,我認為不論在舊時代還是新時代,都不能算過分。所以我迫切期望隨著新中國首都的日益飛躍發展,一般市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也能夠日益得到提高。

作為知識分子,對於故土舊地,免不了“一草一木總關情”,多少有一點“眷戀”,從而又發了這麽一番議論,不知雲鄉以為然否?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摘自《譚其驤全集》,篇名和標題為編者所擬

人民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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