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葉馨，北京大學
北京，依舊是全球化浪潮中的多地性(polylocality)最為顯著的中國城市。而在其本土性與全球化纏鬥、帝國斜陽與現代文明交映的進程中，中國電影也在不斷用影像重新繪製流變中的北京城市圖景，記錄著轉型期的陣痛與新移民的焦慮。
在本屆北影節“北京城事”單元中，鄭洞天、徐谷明的《鄰居》（1981）便是新時期城市電影的開端之作，但其展現的城市景觀相對固定；第六代導演則不約而同地選用大眾交通工具作為重繪城市圖景的“移動影像”的實體載體：寧瀛《夏日暖洋洋》（2000）中的計程車、王小帥《自行車》（2001）中的自行車、張一白《開往春天的地鐵》（2002）中的地鐵、賈樟柯《世界》（2005）中的飛機等等，都是借由移動中的交通工具，勾勒整座城市的時代圖景。
王小帥的《自行車》（《十七歲的單車》）當年斬獲柏林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銀熊獎，又拿到金馬六項提名。在經過了這麽多年與主流文化、政治、資本的抵抗與融匯之後，今天再看這部《自行車》，它的藝術價值與歷史文化價值更加珍貴。
一、漂泊者與異鄉人
第六代的共同主題，首先便是“演變中的城市”。90年代的“民工潮”迅速打破了城鄉壁壘，進入北京的外來務工人員逐漸填補著這座城市的太空圖景。
小貴是外地來的打工仔，小堅是生活在底層的“北京人”，他們共同的矛盾焦點是這輛自行車。對於小貴來說，自行車是他賴以謀生的飯碗，更是他試圖融入城市生活的唯一工具。影片中多次用長鏡頭跟隨小貴騎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當他的面孔消隱於等待綠燈的人流之中，再分辨不出他的異鄉人身份。
而對於小堅來說，這輛昂貴新潮的自行車是他“征服、控制和穿透城市的技術，正是借助自行車對城市的穿透和征服，一個擺脫了家庭和校園的成年男人的品質被建立起來。征服一個城市，猶如征服一個女人，這是成年男人氣質不可分割的兩面。”（汪民安）
當高圓圓飾演的瀟瀟離他而去，這輛車的現代意義與雄性象徵也隨之消亡。
在映後交流中，王小帥坦言，小堅的身上也投注了自己輾轉多地求學工作的經歷所帶來的身份認同焦慮。他選擇自行車這一物件，勾連起外來者與原住民在城市發展與長大成人中的雙重失落。最終小堅與小貴借由自行車達成和解，顯示出他們青春期心理建設的路徑是相同的，都需要依賴外在物件給予自己身份認同。在強大的權力面前，他們是平等的。
相比於沉重的城鄉議題，《自行車》中的青春愛情故事也不甚明亮。
王小帥此前在接受傅瑩的採訪中講到，他“影像中的青春,往往遭遇自己內心的掙扎和外界的暴力，甚至以生命的代價告白人們，他們就此失落了自己的愛情、友情或親情等等。他們的反抗、異端、先鋒乃至邊緣性 ,往往被主流電影所忽略……”他自陳受到日本以及法國青春片影響，青春的痛、創傷、撕裂與殘酷是他關注的重點。
同時，王小帥挑選高圓圓、李濱、崔林三位主演的經歷也是一波三折，但最終還是成功地打造出一部中國的“青春殘酷物語”。
二、城鄉想象與欲望窺視
最近，因為早孕媽媽的直播事件，快手又站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雖然迅速下架了相關影片，但現實終究是刪不去的。在快手等小影片直播軟體上，一場瘋狂的“審醜”狂歡仍在繼續。
無數生活在農村及城鄉結合部的青少年、甚至白發老人，依舊在不斷攝製上傳以自虐、低俗為主題的短影片，並打出“土味”這樣的招牌吸引觀眾；而另外一方面，這些影片有著固定的城市閱聽人，他們在批判、嗤笑之餘，亦獲得了巨大而虛幻的階級滿足感。二十年過去了，城鄉之間在影像中的相互想象、相互窺視仍舊沒有停止。
在《自行車》影片的開始，滄桑的臉與他們的方言是城裡人對於外來務工人員的想象；周迅飾演的小保姆紅琴，作為本雅明所謂的“城市漫遊者”，喜歡在陽台上一件件試穿雇主的衣服，在滿足她被觀看的欲望的同時，完成她對於城市的想象。
而小貴以及小貴老鄉對於紅琴的想象，則始終是仰望式的。他們透過城市高樓的玻璃窗戶遙遙地偷窺紅琴曼妙的身姿，滿足窺視欲望；紅裙紅鞋不僅是性的象徵符號，也是那條總是布滿灰塵的街道上唯一的亮色，代表著都市的誘惑與危險。
王小帥談到，設計這樣一處“閑筆”，是為了演繹異鄉人在城市的不同狀態與多重身份，有小貴這樣的新來乍到的，也有自以為扎了根的，還有紅琴這樣以虛幻的身份試圖融入城市肌理的。
最有趣的是，當紅琴在雜貨鋪門口被雇主指認是個偷衣服的小保姆時，她在小貴老鄉心目中的聖潔形象一下墜落成可以觸碰的“同類”，這彰顯出城鄉之間的壁壘依舊高築。
這種撫摸現實肌理、提供影像和情感佐證的電影，回望仍舊令人唏噓。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幾代電影人用影像記錄下時代的變遷、文化的碰撞、社會與個體生存焦慮。
影像在此，就是最為重大的力量。
《自行車》銀幕重映，還有以下場次：
4月10日 18:30 UME安貞
4月14日 18:30 耀萊成龍五棵松
4月16日18:30 美嘉三裡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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