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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歡先生悼童道明先生:輕若鵝毛的微笑

七月廿七日,童道明先生在中日友誼醫院安詳謝世,享年八十二歲。消息傳來,我木然良久。大約一年多前,童先生剛過八十歲。有一次,我們倆同乘一車從燈市口返回住地。我們同住在潘家園舊貨市場西門附近,兩家相隔一條馬路。臨分手互道珍重,童先生對我說:“杜清源歇筆多年,‘杜林童’剩下你我還在寫作,又都患有強直性脊柱炎,行走不便,所幸尚未癡呆,希望能再活十年八年。”至今話音未落,童先生卻匆匆地追隨他所崇敬的契訶夫、馮至、季羨林等前賢去了。

2009年,單向街·圓明園店,童道明先生講座《從櫻桃園說起……》攝影|史春陽

十年前,七旬有二的童道明,衰年而變言路,“破門而出”,甘當“老年編劇新手”。第一個劇本《賽納河少女的面模》於2000年秋發表、上演,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接二連三地推出:《我是海鷗》《秋天的憂鬱》《歌聲從哪裡來》《驀然回首》《契訶夫和米齊諾娃》《契訶夫和克尼碧爾》《神聖戰爭或等著我吧》《三滴水》(之一、之二)《一雙眼睛兩條河》等十多部劇作。

在《賽納河少女的面模》中,童道明創造了一種新的戲劇樣式,一種將散文筆法與詩的意境雜糅為一的舞台呈現方式,通過“一個聲音”與人物心靈的對話,並借助一連串的回憶與夢境,抒寫被魯迅先生譽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馮至一生的詩品與人品。劇中,作為一個角色在主人公夢中出現的“賽納河的少女”,其實是一具石膏面模。據說多年前,人們從賽納河中打撈起一具溺斃少女的屍體,驚奇地發現死者面貌不改生態,口角眉目間隱隱地浮現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好事者用蠟鑄出一具面模。雖然那副面模早已失落,但無數複製品卻在人間流傳。馮至先生在德國留學期間得到了這樣一副面模,喜愛有加,此後一直帶在身邊。不料卻在那毀棄文化的大革命中被砸碎,成為馮至先生終生的憾事。1932年,馮至先生曾寫過一篇散文《賽納河的無名少女》。他像他筆下的雕塑家一樣,癡迷地凝視著這沒有苦樂表情的天使般的容貌,企圖破解這似乎隱藏著生死奧秘的比鵝毛還輕、比整個世界還重的笑意。

童道明先生是蘇俄文學和戲劇的翻譯家,以契訶夫戲劇專家名世,也是一位情意懇切、備受敬重的戲劇批評家。童先生著述甚豐,著有:《他山集》《戲劇筆記》《惜別櫻桃園》《俄羅斯回聲》《我愛這片天空——契訶夫評傳》《閱讀俄羅斯》等專著和文集。除譯有契訶夫的《海鷗》《萬尼亞舅舅》《櫻桃園》《普拉東諾夫》等劇外,尚出版有《梅耶荷德談話錄》《重讀契訶夫》(伊·愛倫堡著)等多部譯作。

童先生是新時期戲劇變革的熱心倡導者和推動者,積極地向戲劇界同行介紹各種現代戲劇流派及其舞台呈現方法,幾乎參與了戲劇觀討論和假定性爭鳴的全過程。他的文章以譯介、述要為主,不在搜討、考辨、闡釋方面著力,少了點學問家照遠灼微的深廣度,卻也給了許多人把臂入林的方便。

2015年,童道明先生參加《對焦菊隱演劇美學的繼承與發展研討會》攝影|史春陽

童先生為人溫厚謙恭,文如其人。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就在報刊上發文介紹布萊希特敘述性戲劇的內涵和間離效果,卻從不自詡是一位布萊希特戲劇專家。他不遺余力地介紹蘇俄二十世紀初期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瓦赫坦戈夫為代表的三大戲劇流派,譯介契訶夫的劇作和創作理念,但一直稱自己為“信徒”“弟子”“宣傳員”。他將自己的戲劇作品稱為“人文戲劇”,在《向契訶夫和曹禺學習——我寫》一文中寫道:“我想繼承契訶夫和曹禺的人道主義傳統”,“提升現代戲劇的人文精神”。他不參與各種評獎,拒絕商業操作,新近的劇本集和譯作也幾近自費出版,在這個功利日重的消費時代,這一份難得的純淨與超然,讓你不得不折服和讚歎。

在一次融洽、溫愛的訪談中,王育生先生曾委婉地說及童先生的作品“缺乏憤怒”“略欠深刻”,童先生慨然回答道:“我只能是我,還是不要強人所難吧!”

童道明、王育生和我這一代人,剛踏出校門不久,即遭遇十年磨難,經歷不盡相同,卻都同時是這場創深痛巨的災難的受害者與盲目跟從的加害者。這是任何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在反思這場民族災難時難以平息的內在糾結與劇痛。童先生晚年舍理論著述而近舞台實踐,固然是想將學術研究、藝術實踐與人生貫通起來,將批評與創作都化作精神自我完善的一種方式。這其中,何嘗不是想借藝術語言模糊的詩性,撞開歷史無意識背後的一方象徵空間,紓解外部與內部的多重壓力,使精神得以自由呼吸。明乎此,便不難在童先生處順自安的姿態與溫靜、儒雅的外表中,讀出更為複雜的歷史信息與文化存在。

這幾天,我反覆重讀童先生的舊作,然而無論翻閱什麽,腦海中總是浮現賽納河少女面模的意象。那溺斃少女面孔上生態不改的笑意,是天堂與魔界交錯處一閃即逝的奇異靈光,非俗世所有。蠟鑄的面模無非只是一件複製品。遍地流布的面模,更是複製的複製。而記憶或夢境中浮現的少女輕盈又沉實的笑意,更蒙上一重重夢幻的迷霧。象外之象,層層幻化,神意聖心,曠然大空。晚年的童先生奉獻給戲劇舞台這樣一個隱藏恐懼的甜美幻象,其深意何在?

近年來,童先生或許已預感到點什麽。他在不同場合一再表達了生存的願望,卻又深知“衰老是來得非常突然的”。童先生的女兒童寧在電話裡告訴我,臨終前,童先生說了一句“此生已無憾”。世事煩難,但我知道他心中已釋然。仿仿佛佛中,我似乎瞥見浮現在童先生嘴角那一抹輕若鵝毛的微笑。

文|林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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