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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為:那些夢想的花兒

《大猩猩》插圖 安東尼·布朗[英國]

我媽小時候做過畫家夢。證據是她小學同學照片背面的“臨別贈言”,不少都寫著“給我們班的小畫家”“祝將來的大畫家……”

“後來怎麽沒成呢?”

“考美院附中畫石膏像,先畫臉,開頭還覺著不錯,畫著畫著發現,後腦杓沒地兒畫了……”

“那就放棄了?”

“要不然呢?”

我遺傳了我媽的畫家夢,從小愛胡塗亂抹,但不樂意照著畫,喜歡大開腦洞,想到什麽畫什麽。比如畫“秋天”,就畫小螞蟻往洞裡運糧食,麥子、豆子、小果子運往不同的洞;螞蟻呢,也有一旁偷懶的,也有光顧吃的,也有碰觸角聊天的,還有撐著樹葉船到河對岸摘果子的。前陣子挑繪本看到一本《螞蟻和西瓜》,裡邊的“螞蟻家示意圖”神似我當年的構思。

小學美術老師姓章,每次都給我“優”,總誇我“很有想象力”。她的鼓勵可能有點兒用力過猛,於是有一天我在家放出豪言:“我以後要當畫家!”

“不行!”

這是我頭一回有個像樣的夢想(之前的夢想是當“國寶”和馴海豚),也是頭一回遇到媽反對我乾一件我有興趣的事兒。

“為什麽?”

“畫畫兒——是藝術,藝術講天分的。愛畫畫的人有多少?學畫兒的人有多少?最後出息的能有幾個?那些拔不了尖兒的呢?養活自己可能都夠嗆。你是普通人家小孩,咱冒不起那個險!”

“你怎麽知道我沒天分?章老師都誇我呢!”

“就你,還沒我小時候畫得好呢!連我都沒那個天分。知道天分長什麽樣麽?”

她找出一本《初升的太陽》,是前蘇聯天才少年畫家柯裡亞的傳記。柯裡亞出身藝術世家,六歲半自己悟出遠景透視法;三年級在學校出黑板報,輔導員還以為是老師畫的;15歲的作品已顯出“偉大俄羅斯畫家們的優秀傳統”。他的《前奏曲》,選中大幕將開未開,音樂廳燈光將暗未暗的一刹,以觀眾們的後腦杓為近景,用遠景中指揮的背影喚出即將響起的音符,省事兒又巧妙!這本書看得我滿臉鼻涕眼淚,一小半是難過天才畫家走得那麽早;一多半是因為初次體驗到自己的渺小和平庸,同時知道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那麽一些人,他們擁有的才華你無法想象。

那年我九歲,第一次嘗到“失落”的滋味。記得當晚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我要能有柯裡亞那樣的天分,隻活15歲也可以啊,可我要走了媽該多難過?不行不行。要是有幫小人魚長腳的那個老巫婆就好了,可以犧牲點什麽去交換天分。犧牲——眼睛?不對,沒眼睛怎畫畫兒呀。犧牲——聲音?就我這五音不全的嗓子,老巫婆肯定不收……

媽媽打消了我以畫畫為生的念頭,但作為興趣愛好她還是支持的。暑假裡讓我每天畫一小幅水彩,她來點評。她教我撿石子在白瓷盤上做貼畫;一次我寫了首小詩,她又請章老師輔導我做布貼畫,還拿了市裡的獎。

上中學以後,精力得分散到不那麽靠天分的學業上,美術課也轉向了無生趣的石膏像和靜物(這也證明媽確實看得準,真要學畫我基本功訓練可能都熬不過去),漸漸我就畫得更少了。但養成一個毛病,聽課筆總閑不下來,教科書空白的地方填滿小狗小貓小兔子。直到現在,開會時仍會信手偷畫發言人。因為上課塗鴉的名聲,博士臨畢業時還被眾同窗委以重任,給兩位即將赴別校任教的恩師畫漫畫像,集體簽名後作為謝師禮。這可算我最為鄭重其事的一次創作了。研究化學教育、身材健碩的鏟屎官Mike教授被塑造成抱著狗狗的超人,胸前的S標換成五碳糖結構式。愛喝啤酒、喜歡用“框架理論”解釋各種問題的David教授,畫起來要多費一番心思。畫面主體是一畫框前放了杯啤酒,啤酒上的泡沫同時也是畫框裡的雲彩,而David正躺在雲端扭頭微笑——或者你也可以說他泡在啤酒杯裡。這幅拚湊了不同解讀“框架”的格式塔頗得老師眼緣,至今掛在他辦公室。

和所有平常人一樣,我的人生中,“天分不足”的體驗簡直如影隨形。愛看小說,還想過寫一個長篇,但隻兩章就擱了筆,怎麽也編不出不落套又足夠豐富有趣的細節。覺得基因工程有趣念了生物,結果動物學實驗要引頸法處死小白鼠下不去手,逃到植物學又發現成天憋在實驗室提DNA跑電泳過柱子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轉入處於《圍城》大學專業鄙視鏈底端的教育學,寫論文還是我的痛點,一到理論框架就打怵,那種充滿哲學思辨的論證風格始終修煉不成。

這些未竟的夢想,讓我逐漸了解和接受了自己:興趣太廣泛,天分太分散,注定雜而不精,所謂九個腦袋的向日葵。但也不見得是壞事。借用“田忌賽馬”的思路:寫作、科學或者教育都成不了“家”,但科學素養不錯、對教育有一定理解,文筆還過得去,做給老師們分析分析課堂中的科學該長什麽樣這類“不上不下”的事倒還得心應手,在這個跑道上,純粹的文學家、科學家和教育學家,未必跑得贏我。

九個腦袋的向日葵結不出大瓜子,還可以供梵高寫生嘛。既然只有幾個半瓶子水,那就要找找讓它們發生共振的頻率。

順著這個思路我偶爾也琢磨,哪天把畫畫兒這小半瓶水派個用場。

給兒子讀繪本的時候發現,招孩子喜歡的繪本,固然有安東尼·布朗那樣的大師級藝術作品,但也有馬場登的《11隻貓》系列,克羅克特·約翰遜的《阿羅和紫色蠟筆》系列,畫風淳樸,人物簡單,以故事見長。悄悄地,夢想又開始冒泡:說不定哪天靈感來襲,畫畫和寫故事兩個半瓶子水,也能共振出點兒什麽來……

悄悄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有生之年,要認真畫一回繪本。

要帶孩子忙工作的日子,顯然還顧不上這個。有什麽關係呢?李歐·李奧尼不是到帶孫子的時候,才開始繪本創作的嗎。

那些夢想的花兒,在你生命中每個角落靜靜為你開著,即便它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又怎知不會有哪陣風吹過,再把它的種子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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