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塹壕歲月:一戰英軍士兵的死與生

塹壕歲月:一戰英軍士兵的死與生

作者:劉嘯虎

全文共計5484字,閱讀需要11分鐘左右。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西線戰場幾乎完全由塹壕體系組成,雙方挖掘的塹壕從比利時海岸一直延伸到瑞士邊境。協約國這邊,500萬來自社會各階層的英國人穿上軍裝,走進塹壕,跟德軍從1914年冬天一直對峙到1918年春天,每天消耗750萬英鎊的軍費。到戰爭結束時,70萬英國軍人死在西線。

日常與

眾大批缺乏訓練的英軍士兵初上前線,心態跟看客差不多。比如第17皇家西薩裡步兵團計程車兵克拉利·賈曼這樣回憶:“我們乘火車抵達(法國)亞眠,老遠就能聽到隆隆的轟鳴,那是炮聲。我們行軍趕到多南庫特,第一次進入前線的塹壕。子彈嗖嗖作響,打在塹壕護牆上,嚇得我們趕緊臥倒。炮彈呼嘯著從我們頭上飛過,我們很快學會了憑聲音判斷何時該找掩護隱蔽,何時尚不用著急。”

1917年3月27日,蘇格蘭步兵正在戰壕中等待信號,以向阿拉斯發動攻擊

塹壕的構築和條件因環境的不同而呈現出巨大差異。例如在比利時,因為地下水位很高,塹壕沒法挖太深,連沙包堆成的護牆都要用木頭加固。而在法國,由於是白堊土,所以能挖出很深的塹壕,用沙包築起的高高護牆對德軍狙擊手能起到有效的遮擋作用。塹壕裡還有掩體,讓士兵們在遭到炮擊時能躲進去。其實這些掩體也就是在塹壕壁上掏出的一排隱蔽洞而已。

英軍總參謀部就沒打算讓士兵們在塹壕裡過舒服日子,認為這樣會消磨士兵們的“進攻精神”。每天黎明破曉,全體士兵都要按時上崗。對堅守塹壕有影響的因素無非兩項:氣象,然後才是敵人的動向。比利時法蘭德斯的雨季,塹壕裡的積水動輒齊腰深,惡劣的排水狀況經常迫使敵對雙方都放棄塹壕,撤到地勢高處。一到這時,雙方便約定俗成自動停戰。法國索姆河的雨季一樣糟糕,塹壕裡的白堊土成了泥巴,士兵的雙腳走幾步就能沾上足有10磅(4.5公斤)重的大泥巴球,再走幾步即便最強壯的人也會筋疲力盡。這樣的氣象狀況之下,塹壕裡一段500碼(460米)的路能走上好幾個小時。到了冬天,塹壕裡更是充斥著汙泥爛雪,條件連陰溝都不如。不過,春夏的美景對嚴冬算是一種補償。被炮彈犁過的泥土中會開出五顏六色的鮮花,小鳥會在天空盤旋,婉轉歌唱。身處地獄般的塹壕之中,這樣的情景是許多士兵最美好的回憶。

1917,英軍站在前線的泥濘中。照片上可以看到攝影師的倒影

死亡威脅無時不刻籠罩在每個士兵頭上,讓塹壕中的生活壓力巨大。英國士兵常說,塹壕生活是“90%的日常+10%的恐怖”。最難以忍受的莫過於炮火。普通步兵只能乾挨炮彈沒法還手,別無選擇只好盡可能找處最深的掩體躲進去,硬挺到炮擊結束。老兵在炮擊之下能堅持得比新兵更久,新兵往往需要老兵鼓勁兒。西約克郡團計程車兵吉姆?伍利經歷過一次持續長達4小時的炮擊,掩體裡灌滿了炮彈爆炸激起的煙塵,泥土從嘎吱作響的掩體頂部木梁間簌簌落下。“我們有個新兵,跟我們一起時間還不長。不大一會兒,他就開始啜泣。我們中一個家裡有兒子的老家夥,擠到這小夥子身邊,伸出雙臂抱住他。過了一會兒,這小夥子就沒事了。像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

1917,比利時西弗蘭德斯的伊普爾市,一個士兵在由“Anzac pill box”(一種重達1400磅的巨大炮彈)造成的巨大彈坑中查看戰場情景

迫擊炮也是一種恐怖的威脅,不過好在能預防。在被德軍迫擊炮標定的英軍塹壕地段裡,都設有觀察哨,時刻警惕德軍塹壕那邊的動靜。一旦發現有迫擊炮發射的黑色煙塵騰起,觀察哨馬上大聲示警。遇到有經驗的觀察哨,還能喊出“左邊”、“右邊”,給躲避炮彈的戰友們指示方向。大口徑迫擊炮彈的殺傷效果是毀滅性的,彈著點附近的人基本沒有生還的機會。士兵弗雷德?伍德在一次迫擊炮襲擊過後清理塹壕,場面令他終生難忘——10個人因炮擊失蹤,找到的屍塊殘骸卻只夠裝滿兩個袋子。一旦英軍標定了對方迫擊炮的位置,立即會召喚重炮火力鋪天蓋地一頓猛砸作為報復,這每每都能引起英軍塹壕這邊的歡呼喝彩。極端的情況之下,塹壕裡的英軍乾脆會召喚重炮火力對付德軍狙擊手。

飲食與

除了生死,塹壕裡的英國士兵最關心的莫過於吃飽肚子。紙面上看,英軍士兵每周的軍糧配給真是豐富多彩:1.5磅(約680克)鮮肉或1磅(約454克)鹹肉,1磅(約454克)餅乾或麵粉,4盎司(約113克)培根,3盎司(約85克)奶酪,半磅(約226克)茶葉,4盎司(約113克)果醬,3盎司(約85克)糖,2盎司(約56克)脫水蔬菜或8盎司(226克)新鮮蔬菜,2盎司(約56克)煙草,外加每天供應朗姆酒。然而,前線部隊卻經常餓得跟狼一樣,因為食品配給沒法穿越炮火送上來,而且後方管理混亂經常發錯東西。賈曼就注意到:“我們在前線的主食就是鹹牛肉罐頭,一條麵包要四個人分。偶爾也能送點奶酪或者黃油上來,但是我們手裡沒麵包啊……前線一直吃罐頭盒子裝的餅乾,難吃得跟狗餅乾一樣。”

圖上有3盎司裝的硬餅乾(Biscuts),茶(tea),罐頭牛肉(corned beef),食鹽(salt)和“English Toffee”巧克力等

這種難吃到令人發指的餅乾,從顏色到厚度都跟水泥一樣,3.5×4英寸(9×10厘米)一塊,硬啃能把牙崩下來。要用槍托砸碎,再跟罐頭鹹牛肉拌在一起煎熟了,這玩意兒才能吃。不想這樣吃?那就用水把餅乾先泡一晚上,跟葡萄乾之類拌在一起,煮成布丁吃。寒冷的冬季,戰壕裡沒有木炭了,燒餅乾也能取暖。英國士兵們信誓旦旦地表示:給餅乾裝上根把手拿去打塹壕戰,立刻就是威力無比的戰錘。

說到前線的吃,伍德的回憶更是不上台面:“一晚上的‘戰鬥待命’之後,我們就會做起早餐來。一般是拿出點時間長、變了質的培根——有些培根黏在袋子裡都拿不出來——用平底鍋煎著吃。前線夠吃的東西無非鹹牛肉、餅乾、李子果醬和蘋果醬。離開了前線,我們能把手裡每一分錢全花在吃上。要是運輸隊能成功穿過炮火,我們就能吃上熱湯。穿不過,我們就得接著吃該死的鹹牛肉罐頭。有時也能領到軍用罐頭燴菜肉、奶酪和生肉,可這些東西全都是混裝在同一個袋子裡送上來的!我在前線從沒見過雞蛋或者新鮮水果。有一次,我領到一條沾滿血的麵包。我們將沾血太多的地方刮掉,照樣吃麵包。我們被當畜生對待,我從沒覺得這是公平的。”

1916年,在墳墓旁的彈坑裡,英軍士兵在享受聖誕晚餐

前線供給朗姆酒,這總算還是可取之處,尤其在寒冷的季節。早飯時分,軍士會拎著一個上面寫有“軍需處”(S.R.D.即英文Service Ration Department的縮寫。英軍士兵則普遍揶揄,這應該是Seldom Reaches Destination的縮寫,意即“少倒一點兒”)字樣的大陶罐,認認真真地給每個人倒一份朗姆酒。這可是海軍朗姆酒,未經摻水稀釋的,酒勁不小。結果很多士兵一杯下肚就迷迷糊糊,嗆得雙眼淌淚,又咳又喘。英國士兵們則堅稱,一杯朗姆酒讓他們在寒冷的冬夜從內而外暖和到手指腳趾。實際作用可能給誇大了,但顯然從中可見朗姆酒對提振士氣大有幫助。

一個帶有“上帝保佑女王”銘文的朗姆酒桶及八個黃銅製量杯(一套)原品。最大的一個量杯容量為1加侖,最小的一個為半及耳(約70毫升)

比喝酒更糟糕的是喝水。塹壕裡疾病橫行,各種傳染病應有盡有。比如腸胃疾病,基本都是由於飲用彈坑裡不清潔的髒水所導致。前線缺水,有什麽喝什麽,能喝上燒開的水是奢望。曼徹斯特團19歲的二等兵威爾?威爾斯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從一處彈坑裡取飲用水,一直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彈坑裡的水越喝越少,直到有一天我們吃驚地發現,彈坑裡露出一隻靴子,靴子還穿在一個德國兵的腳上……我們換了一處彈坑取水,但我不覺得這會有什麽不一樣。”

比腸胃疾病還嚴重的問題是“戰壕足”,這是一種因長期處於惡劣的潮濕環境下而引起的足部壞疽。各種各樣的辦法英國人都試過了,比如給士兵們配發鯨油,讓士兵們每天塗腳。其實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穿乾燥的襪子,定時脫下靴子解開綁腿,舒緩腿部和腳部壓力,促進血液循環。但是在泥濘的戰壕裡,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1914年開始配發全皮革製造的1914裝具,主要配發本土士兵。這種裝具極為沉重,被認為是索姆河會戰傷亡慘重的原因之一

“在(比利時)伊普爾,我整整兩個月沒有脫靴子。從前線的塹壕裡撤下來之後,我只能用折刀將靴幫割開。脫下靴子,我看到襪子已經腐爛,腳趾都發黑了。我進了醫院,所幸沒有丟掉腳趾,全虧了護士心腸好。”威爾斯這樣回憶。

殺戮與死

如果沒有進攻,普通士兵在塹壕裡勉強也能活下去。然而,一旦要發動大規模進攻的消息在塹壕裡傳開,虛幻的安全感瞬間便被擊得粉碎。有經驗的老兵都清楚,進攻中活下來的機會何其渺茫。進攻開始前等待的時光最是難熬,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度過。比如伊普爾戰役發動進攻的前一晚,威爾斯徹夜無眠:“我貓著腰鑽出掩體,站起身來凝望著夜空中的星星。我想,自己再也看不到星星了。連裡有個叫查理的老兵,我跟他關係非常好。羅斯戰役時他就在連裡了,經驗十分豐富。他走到我身邊,跟我站在一起,抽著煙鬥。他問我,怕不怕。我說,怕。他向我講述了自己初次上陣的經歷,偷偷告訴我——他其實從沒開過槍。聽他講完,我頓時感覺好多了。他又給我講了點奇聞趣事。他說,他很遺憾沒早點認識我,跟我相識有點太晚了,實在抱歉。他握了握我的手,轉身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1915年伊普雷戰役中,英軍用一面幟向己方塹壕傳遞信旗號,表明已佔領了德軍的前沿陣地

到了預定發起進攻的時間,軍官吹響哨子,士兵們架起梯子排著隊爬出塹壕護牆,迎著對面暴風驟雨般的輕武器火力前進。前進的速度普遍很慢,因為英國士兵負重太沉——比如賈曼,身上帶著250發子彈,胸前的彈藥帶裡裝著14枚米爾斯手榴彈,武裝帶上掛著單兵鏟,背後有背包,手上還有步槍和刺刀。衝出塹壕之後,理論上士兵們要跟緊軍官,保持散兵線隊形,穩步向著敵人前進。實際上呢?雙方塹壕之間的無人地帶,爆炸的硝煙遮天蔽日,滿耳都是機槍的射擊聲、炮彈的爆炸聲再加上人的慘叫嘶吼聲,簡直是地獄的景象。幾乎沒有人能跟緊軍官,保持隊形。威爾斯的經歷永存於腦海之中,伴隨了他的餘生:

“我們踏上了無人地帶,我跟著進攻隊形的第一列進入了硝煙之中。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巨大的噪音不絕於耳,我親眼看到人們一個接一個突然倒下,就跟斷了線的木偶一樣。當時我還納悶,他們怎麽不接著往前走了。我腦子竟然轉不過來,沒意識到他們是被子彈打死了。我緊緊跟著老查理,不一會兒就走到鐵絲網那裡。人家讓我們散開,相互別靠太緊,但散開的人卻死得更快。一群人往上衝,想從鐵絲網間找條路穿過去,結果被機槍打得橫七豎八躺下一片。查理跳進一個彈坑,我跟著跳進去。敵人的火力減弱了一點,我問查理,咱們是不是該往回跑了。然而,查理死了,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頭部。天黑之後,我手腳並用爬回了自己這邊的塹壕。這一切就像場噩夢,第二天我才緩過來,真正意識到自己離死亡只差一步。”

1914年8月12日,在Haelen戰役結束後,戰死的軍馬被肢解並埋葬。軍馬在一戰中被大量使用,被從農田拖向了戰場,超過100萬匹馬在戰爭中死亡

幸運兒都是能自己走下戰場的。對於那些走不下戰場的,故事就不一樣了。索姆河戰役開始後的24天裡,英軍傷亡136000人,戰役第一天就傷亡59000人,英軍的醫療救護體系因負荷過重陷入崩潰。克拉利?賈曼正是當天英軍傷亡者中的一員:

“我們躍出塹壕發起衝鋒……我的腿受了嚴重的槍傷,幸運的是我跌進了一個深深的彈坑。戰場上鋪滿了身穿卡其布軍服的軀體,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垂死掙扎,有的身負重傷。他們被彈片、高爆彈和子彈打得四散飛濺……我在那個彈坑裡躺了幾乎一整天——接近14個小時。我又一次交了好運,一夥醫護兵碰巧從我身邊路過,順便查看了我的傷勢……在一名戰友的幫助下,他們把我背回了塹壕。幾個小時之後,我躺在擔架上,被抬到了野戰包扎所,傷腿得到了包扎。然後我又被送到了亞眠,那裡的醫院根本沒有床位,我在擔架上躺了五天。我又被抬上一艘駁船,沿索姆河而下去了阿布維爾。從那裡乘火車去(法國北部港口)布倫之前,我們領到了乾淨的換洗衣物。醫院船也滿員,我們只能繼續呆在火車上,到第11天凌晨3點才抵達(英國本土港口)阿伯丁。”到了那個時候,賈曼的傷腿已經嚴重感染出現壞疽,最後被迫截肢。

受傷的英軍士兵退出戰鬥

塹壕中的6名德國士兵,英軍的戰線就在40米以外。機槍型號為MG08,每分鐘能夠發射450-500發子彈。最右側計程車兵背後的圓筒裝著防毒面具,正用潛望鏡觀察敵方。

想在塹壕裡活下來,還有條路就是自傷自殘。最常見的辦法就是用步槍朝自己手上腳上開一槍,還有人會故意將胳膊肩膀露出戰壕之外,給德軍狙擊手當靶子。自殘行為一經發現會遭軍法嚴懲,但前線的英國士兵並不拿這當什麽可恥的事情。弗雷德?伍德曾坦率地回憶:

“到了1918年,我們這些在前線苟活的人都對戰爭極度厭倦了。我們覺得自己還是要盡自己的本分,那些想辦法開小差逃避戰爭的家夥可就不這樣想了。我那時特別宿命論,根本沒想過自己能活到戰爭結束。我甚至很奇怪自己到底是怎麽撐下來的。我有個好友,我們1915年就在一起了。當時他向軍醫報告,自己的一隻手被子彈打穿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意外。但我們都不以此為恥,一點沒有瞧不起他。有許多次,我心中默默祈禱:‘讓我也有勇氣乾同樣的事吧。’”

塹壕中在寫家信計程車兵。後來產生了一句著名的話:“生活是極端恐怖中的無聊時刻。”

這或許才是英國士兵對塹壕歲月最真實的回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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