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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邵洵美的希臘文學老師:為人隨和幽默

邵洵美(1906—1968)

1929年5月,在自辦刊物《金屋月刊》第1卷第5期上,邵洵美發表了《兩個偶像》一文,向讀者介紹自己書房裡掛著的兩張畫像:一張是“一個美婦的半身”,深綠衣衫、桃色的嫩肉的右手握一支黑筆擱在鮮紅的唇上,裝著水或蜜的淡藍的眼珠,赤金色的頭髮,這是古希臘女詩人莎茀(Sappho,今通譯“薩福”)的畫像;另一張則是羅塞蒂(D.G.Rossetti,1828-1882)畫的詩人史文朋(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碩大無朋的頭顱,散披著像拖糞般的頭髮”,史文朋的“標誌”在這張一色印刷品上都能看得出。他們倆,邵洵美說,是“我所最心愛的兩個詩人”,“最崇拜的兩個偶像”。

那麽,邵洵美如何與兩個偶像結識的呢?據邵洵美言,那是他幾年前赴歐留學路上的意外“邂逅”。到意大利拿波裡(今譯“那不勒斯”)的第二天,他獨自去參觀國家博物院。二樓一塊殘碎的Fresco(壁畫),直不過二尺橫不過一尺余,那畫著的美婦卻似乎用看情人的目光對他說道“‘走向我處來吧,我的洵美!’——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誘惑了!”

這裡說的即是邵洵美與莎茀的相遇,博物館的看守者用意大利式英文告訴他“這是莎茀,希臘的女詩人”。

邵洵美說,從那天起,“莎茀的印象便深鐫在我心中了”。但,他又苦於對她一無所知。

其後,邵洵美到了劍橋,住到了導師慕爾(A.C.Moule)家裡,慕爾是一個牧師,一個和善而精明的學者,他出生在中國杭州,在中國傳教有年,精通希臘、拉丁、德、法、中、意等文字。初至劍橋,邵洵美沉醉於薩福的世界,他搜羅買入薩福詩歌的英文譯本,邊讀邊譯。洵美這些“積極的變化”,慕爾先生看在眼裡,他對洵美說:莎茀的詩留存的殘缺不全,完整的只有一二首。要了解更多,可以為其介紹“著名的研究希臘文的Jesus大學(按:即Jesus College,劍橋大學耶穌學院)的希臘文學教授愛特門氏(按:John Maxwell Edmonds,1875-1958)。他關於希臘文學的著作很多,《希臘抒情詩》(Lyra Graeca)是最有名的一本,在這本裡便有莎茀詩的全英譯”。過不久,果然,在一個周六下午,沒提前說,慕爾就帶他冒雨前去拜訪愛特門教授了。

J.M.Edmonds 編譯的《希臘抒情詩》2018年版封面

這一次沒有預料的拜訪,不過兩個多小時,卻令年輕的洵美格外興奮,禁不住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次“意外之喜”:“七月二十七日,小雨,午後四時冒雨至愛特門先生家。他們夫婦留我在那裡吃點心……”,之後去先生書房談話。愛特門教授說,莎茀詩集的遺失,實在是文學界的不幸,現代人的不幸。又說:在譯文中決不能見到莎茀於萬一,原詩的色彩與音樂只能在原詩中領略。莎茀詩格(按:即“薩福體”,大致是每節三長一短的抒情詩體)是詩格中最美的一種,他曾把中國詩用“莎茀詩格”寫成過希臘文,認為中國唐詩和古希臘詩在氣質上有極相似的地方。最末,愛特門先生建議洵美,“若不能讀莎茀原詩又想領略莎茀的美,可以去讀史文朋的詩歌,史文朋在他的詩歌集第一卷中的一首,是現代作家中用莎茀詩格寫英文詩的最成功的一首”。臨走,愛特門教授還拉著洵美的手說,你若將莎茀的詩譯成中文,或者能讓中國人得到特殊的興趣吧。

那次會見後,史文朋旋即成為邵洵美的“新知”,邵洵美立即去買了一本史文朋詩歌集第一卷,“我僅僅翻來一看,我的心立刻又被他像莎茀般地佔去了四分之一。”他還主動跟未婚妻佩玉告罪,“因為本來是她所獨有的我的心,而現在竟被莎茀與史文朋奪去了一半了”!其後,關於史文朋的珍本,不乏財力的洵美也不惜重金買來,他說,這是他“唯一的奢侈”。

1926年6月,邵洵美回國,1928年便創辦金屋書店。書店出版的第一批書中,有他自己的兩本:文藝評論集《火與肉》、譯詩集《一朵朵玫瑰》。《火與肉》標題下有一句引自史文朋的詩“Hands that sting like fire” (雙手火一般灼燒),異域色彩明顯。該書內收六篇論文:一篇寫莎茀,兩篇寫史文朋,另外三篇寫魏爾倫(Paul Verlaine,邵譯“萬蕾”)、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邵譯“高諦藹”,該篇系譯自亞瑟·塞蒙的譯文)和古羅馬詩人迦多羅斯(Valerius Catullus,約公元前84-54年)。

這幾位評論對象之間有什麽關聯嗎?且看:莎茀與史文朋是他“最崇拜的兩個偶像”;迦多羅斯“也和史文朋的崇拜莎茀一般”崇拜莎茀,“他的詩受莎茀影響極大”;而戈蒂耶這位“造出《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的標語的高蹈派(Parnarssians)領袖”呢,拿邵洵美的話來說,則是“我所最崇拜的史文朋所最崇拜的”。至於魏爾倫,邵洵美引用喬治·摩爾(George Moore)的說法稱其為“賊窟與聖廟之間的信徒”,說他是一位“真正的享樂主義者”,即便知道人生的悲哀也不會被運命所壓倒,因而他的“享樂”是積極的,他的詩是音調清麗、形式完整、情感熱烈的,“我說他是囂俄、高諦藹、鮑特萊爾的結晶品,當無異議吧?”——總之,因為洵美,一眾“崇拜者”像火一樣燃燒,結成了“朋友圈”!

邵洵美自言,《火與肉》是他向“五位天才”的致敬之作,而《一朵朵玫瑰》則是他寫論文的“副產品”,選譯九位詩人的名單即囊括上述五位。事實上,兩部書可被視為他“在劍橋所受的西方文學教育的總匯”(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63頁)。1936年,新詩寫作已有十年經驗的邵洵美回顧自己的創作之路,如是總結自己的文學趣味養成路線:“我的詩的行程也真奇怪,從莎茀發見了她的崇拜者史文朋,從史文朋認識了先拉斐爾派的一群,又從他們那裡接觸到波特萊爾,凡爾侖(今通譯波德萊爾、魏爾倫)。”(《〈詩二十五首〉自序》)

邵洵美寫史文朋的兩篇,第一篇《史文朋》是在劍橋時完成的。文中,他把史文朋的《詩歌集》(Poems and Ballads,1866)與波德萊爾的《惡之花》(1857)相提並論,稱兩部詩集都曾引起“極多的攻擊”,但同時對當時及後代的影響很大。他標榜兩位詩人是“革命家;是一切宗教、道德、習俗下的囚犯文學的解放者。他倆是創造主,是一切真的、美的、情的、音樂的、甜美的詩歌的愛護神。他倆的詩都是在臭中求香;在假中求真;在惡中求善;在醜中求美;在苦悶的人生中求興趣;在憂愁的世界中求快活,簡括一句說‘便是在惡中求安慰’”。

另一篇題為《日出前之歌》(取自史文朋同名詩集),邵洵美在文中詳細地區分了早期作為頹廢派的史文朋與後期作為革命詩人的史文朋,著力凸顯史文朋對自由的“高呼”和“頌讚”。除此之外,邵洵美還曾專門作詩獻予史文朋,那是1926年6月20日自英回國的海上吟唱:“你是莎茀的哥哥我是她的弟弟,/我們的父母是造維納絲的上帝——/霞嚇虹嚇孔雀的尾和鳳凰的羽,/一切美的誕生都是他倆的技藝。/你喜歡她我也喜歡她又喜歡你;/我們又都喜歡愛喜歡愛的神秘;/我們喜歡血和肉的純潔的結合;我們喜歡毒的仙漿及苦的甜味。/啊我們像是荒山上的三朵野花,/我們不讓人種在盆裡插在瓶裡;/我們從瀾泥裡來仍向瀾泥裡去,/我們的希望便是永久在瀾泥裡。”(《To Swinburne》)這是洵美詩歌創作的初期,二十歲的他奉為“金科玉律的詩論便是史文朋所說的:‘我不用格律來決定詩的形式,我用耳朵來決定”——多年後,邵洵美亦為此自省,那是沉醉於“豔麗的字眼,新奇的詞句,鏗鏘的音節”而忽略“詩的意象”的“少壯的炫耀”。

而李歐梵這樣評價邵洵美:“他所追溯的系譜折射著自史文朋以來的英國頹廢派的公認線索,其頂點是佩特、塞蒙和奧斯卡·王爾德組成的所謂‘黃色90年代’,該名稱源於著名雜誌《黃面志》”,他試圖強調的是這些人作品中的“反抗情緒和浪漫氣質”,而在當時的中國語境中,“頹廢和先鋒相去不遠”(李歐梵:《上海摩登》,第264-265頁)。

不只研摹史文朋,連帶著,對史文朋的“好友”,邵洵美同樣關注。1928年5月16日,英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兼傳記家愛德蒙·高思仙逝,他撰文發表《Edmund Gosse(1849-1928)》以為紀念。由於哈代剛於本年1月去世,洵美將二人的逝世並稱,認為是讀書界“莫大的損失”,“尤其是研究史文朋的信徒。熟悉史文朋的行述與當時文壇的真相的史文朋的好友又死了一個了”。邵洵美說,雖然高思終身未入過大學,但劍橋大學曾贈予其名譽博士學位,他的小說《父與子》、傳記《史文朋傳》《易卜生》等都是不能埋沒的傑作。

1929年4月,邵洵美發表了《童男與處女》(《金屋月刊》第1卷第4期)一文,對古希臘田園傳奇戀愛故事《達芙涅斯和克洛伊》(Daphnis and Chloe,作者為Longus,身世不詳)的法、英譯本做了評述。文中稱,該書原以希臘文寫成,英譯本有Angell Daye及1657年出版的George Thornley譯本,而1913年J.M.Edmonds將後者訂正出版並作序,“Edmonds在這裡曾為Thornley完成了件極大的工作,而對Longus也有了一番相當的貢獻。”——對其文學視界開拓影響甚大的愛特門教授,邵洵美一直都抱持敬意與關注。

從與愛特門同執教於耶穌學院的同事、曾任耶穌學院副院長的弗裡德裡克·布裡坦(Frederick Brittain)那裡,我們得以了解愛特門的簡略生平。

J.M.Edmonds 自撰個人簡歷手稿, 劍橋大學耶穌學院圖書館藏

1875年,愛特門出生於英格蘭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雖早年曾患小兒麻痹症健康受損致使學業受到影響,但仍於1894年考入劍橋大學耶穌學院,1898年以一等榮譽獲得古典學學位,後任教於坎特伯雷國王公學等幾所學校。在學生們記憶中,愛特門是一位深受愛戴的好老師,平和且不乏幽默。尤其,他不願讓哪個同學落後難堪,他給學生們的成績單上,若一個班有30人,最後的25到30名都會被bracketed(歸為同等,沒有最後一名),如是,6名孩子回家都可以說自己是第25名。1908年,逃過又一次病痛之劫,愛特門以自由職業者身份回到劍橋,自此至去世,多數時間在劍橋兩所女子學院(Girton College and Newnham College)教授古典學。

在此期間,愛特門獲得劍橋大學教職,並當選為耶穌學院院士。他一生大約有七八部作品入選“勒布古典叢書”(Loeb Classics),翻譯出版了一些希臘譯詩選,其翻譯風格雅馴,為人稱道。其中,最有影響的或系由其編譯的三卷本《希臘抒情詩》(Lyra Graeca:Being the Remains of all the Greek Lyric Poets from Eumelus to Timotheus excepting Pinda,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1922),其中薩福詩作收入第1卷,慕爾當年向邵洵美推薦的就是這套書,至今仍不斷再版。此外,愛特門多年致力於《阿蒂卡喜劇斷篇》(The Fragments of Attic Comedy)的整理出版,他自稱借助紅外攝影技術修複殘篇效果可期,而其中一部分在其去世前幾個月出版。

除了古典學學者的身份,愛特門還以一戰期間創作過一批震撼人心的墓志銘留名於世。這些墓志銘多數發表於《泰晤士報》和《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專欄。其中,最富盛名、廣為流傳的是下面這一則,布裡坦執筆為其撰寫的訃聞也以此結尾:

When you go home, tell them of us and say

“For your tomorrows these gave their today”.

(當你們回鄉之時,請告諸國民我們的事跡

“為了你們的明日,他們獻出了自己的今日”。)

布裡坦在其自傳《一位劍橋大學教授的一生》(Frederick Brittain: It’s a Don’s Life: An Autobiograph,London:Heinemann Educational Books,1972)中確認了該墓志銘的正確版本(如上),對此有更詳細的說明:這段廣為流布的戰時銘文,常被引用於書中或被刻在數不清的戰爭紀念碑上,實出自愛特門之手,卻幾乎無人致謝作者或申請授權使用,間或提及,還常被誤為霍斯曼(A.E.Houseman)或者別的現代作家之作。布裡坦說,這或許是因為它太經典了,超越了時空,以至於讓借用者們以為是直接譯自《希臘文選》而不以為意。不過,愛特門本人對此毫不介意,在他看來,版本正確最重要,不被誤用就好。而這則墓志銘的撰寫,據說受到希臘詩人西摩尼德斯(Simonides of Ceos,公元前556-468年)為希波戰爭溫泉關大戰(The Battle of Thermopylae)中犧牲的斯巴達勇士們所作墓志銘啟發而得。想來,這與愛特門古希臘文學專家的身份是一脈相承的。

關於愛特門的生平逸事,布裡坦自傳有所提及。布裡坦說,愛特門為人謙和,是為數不多的三十年如一日最為“勤奮”地參加學院“高桌”(high table)午餐的一位。而布裡坦記錄其服務耶穌學院五十年間經歷的日記裡(Fifty Years at Jesus: The Diaries of Frederick Brittain, Litt.D., Fellow of Jesus College, Cambridge, Edited by Muriel Brittain, 2001),既有他去學院古典學會聽愛特門做題為《古希臘與埃及的圖書與圖書館》演講(1920年12月2日)的學術資訊,也有二人間的日常閑聊。比如,1934年1月30日,二人同在學院公共休息室,愛特門問布裡坦:你認為劍橋教授們多數都會忠於他們的妻子嗎?布裡坦沒說自己如何回答的,倒是記下了愛特門的話:他說,我可以跟你確保,從前現在,我是一貫絕對地對太太忠誠不二的。

J.M.Edmonds 劍橋舊居現貌,本文作者劉群攝於2015年7月12日

而愛特門先生的家,也就是邵洵美拜訪他時的住所,還在嗎?幸運的是,筆者從耶穌學院圖書館所藏其檔案得到線索確認,並曾專門探訪。那是一座典型的英倫cottage(鄉村別墅),建於1914年,位於劍橋西北部斯托瑞路30號(30 Storey’s Way),有美麗的花園,現為私宅。在這裡,愛特門度過了他有音樂與園藝為伴的四十餘年治學生涯。

1958年3月18日,愛特門離世,享年83歲。22日,布裡坦參加了他的葬禮儀式。同年4月19日,《劍橋評論》(Cambridge Review)刊載了其訃聞,稱他一生謙遜,即便晚年極少去學院了,同事們仍會常念起他的隨和善談,以及單純的幽默。而在這一年的10月,生活在上海的邵洵美遭逢牢獄之災,四年後被釋放。在愛特門去世十載後的1968年,邵洵美於貧病之中離世,時年62歲。不知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是否會再次相遇,再次談起莎茀,談起史文朋。

2018年4-5月,青島

本文刊2018年6月8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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