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是什麽群啊！”

大家遊戲照玩，牛逼照吹，遊戲群依舊嘈雜。

刺蝟公社 | 駱北

許多年之後，面對自己的孩子，“D7一下，你就知道”這個崩壞3遊戲群的成員準會想起，那位廣東家長用國語在群裡破口大罵的遙遠的夜晚。

“你們這一幫人啊，一天到晚啊，搞這些什麽遊戲啊動漫啊，會害死你們的......”

如果印象深刻一點，他們會想起那位家長對群裡410位成員的質疑，“......你們沒有前途我跟你說，你們這四百多個人，好好學習不好嗎？一天到晚在上網，有什麽意思，麻煩你重視一下你們的生活目標好不好！”

這是一場因遊戲導致的親子矛盾而引發的“慘案”，正在念初二的兒子每天三更半夜不睡覺，每一科的成績都不過平均分，情急之下，家長把兒子所在的遊戲群當成了藏汙納垢之地，責怪聚集在此“不學無術”的人們把她兒子拉進來，影響了他的學習。

（耳機黨請調低音量）

不知若乾年以後，當群裡的這些人有了小孩，會不會同樣面臨孩子叛逆不聽話，玩物喪志的難題，但即使如此，也應該會採用一種更理性平和的解決方式，不會在網絡公共場合大吼大叫，免得被輿論一邊倒地責難自己教育不好孩子跑來推卸責任，甚至被好事網友做成鬼畜視頻，成了眾人眼中失敗家長的代表。

《中國青年報》評論該事件：防止孩子沉溺網絡遊戲，與家庭教育密切相關。怒進遊戲群控訴的家長確實“可憐”，因為她不知道，網癮只是表象，親子關係質量低，才是問題的核心。幾乎可以這麽說，每一個網癮少年背後，都有一對不知道如何和孩子交流、和孩子難以處理好關係的父母。父母在情感上對孩子疏忽，就會把孩子推向網絡遊戲，孩子有情感交流的需要，得不到父母的回應，自然對網絡的需要就增多了。

與這位家長的言行形成鮮明反差，“D7一下”群裡的成員們顯得有禮有節，先是聲明這個群沒有任何違規和不良傾向，然後紛紛建議家長多陪陪自己的孩子，多鼓勵他，幫助兒子適度遊戲，別沉迷，相信他會進步。沒有人用嚴厲的語言駁斥這位家長，有人發表情包，也是試圖緩解緊張的氣氛。

無疑，群裡的人是很驚訝的，一個正常聊天交流的遊戲群怎麽就成了家長眼中不學無術之人的聚集地？怎麽就成了她兒子成績不好的“罪魁禍首”？遊戲群，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找玩伴，瞎聊天

阿誠童年時看過的動畫片不多，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千禧年之初超火的《數位寶貝》，小學時，他和他的小夥伴們最喜歡討論那些數位獸是怎麽進化的，戰鬥暴龍獸和鋼鐵加魯魯哪個更厲害些，幾個人甚至玩起了角色扮演。

他扮演《數位寶貝》的主人公八神太一，有個文文靜靜的小女孩扮過他妹妹八神光。那時，他們最大的願望是睜眼醒來，桌上放著一個暴龍機，床邊站著一個屬於自己的數位寶貝，怯生生對自己說，你好，請多多關照。

2018年初，阿誠偶然發現一個手遊，《數位寶貝Linkz》，沒有國服，只有日服和國際服，屬於抽卡養成類策略遊戲，類似於《陰陽師》，可以扮演“被選召的孩子”培養自己的數位寶貝，和別人對戰。有一次在逛貼吧查遊戲攻略時，他看到了一個“Linkz貼吧擼鯊鯊交流群”，就加了進去。

群裡一共373個人，據玩家對遊戲活動排名數據的分析，這個遊戲的國際服玩家總數不超過五千人，國內隨便一個不出名的小遊戲都比這個多，根據阿誠多年來玩遊戲加遊戲群的經驗，知名度越高、玩家人數越多的遊戲，遊戲群的規模越小。

“你啥時候見《王者榮耀》和《刺激戰場》有遊戲群，隨便就能匹配到人，或者和身邊的朋友一起玩，但小眾遊戲，玩的人本來就少，難得大家志同道合，更要抱團取暖，不然和玩單機有什麽區別。”阿誠說。

在遊戲QQ群的介紹上，絕大部分都寫著“興趣愛好”，標簽則是遊戲名稱。遊戲群無非就是同一款遊戲的玩家因興趣愛好建立起來的交流場所，QQ群比較封閉，大型遊戲的玩家較為分散，比如《劍網三》有各種家族群、師門群、幫會群，像《數位寶貝Linkz》這樣的，都聚到了一起。

遊戲群基本有三個作用，一是興趣交流，二是協作任務，三是虛擬物品交易，但账號交易大多都有專門的交易群，聊天和協作任務則都在交流群裡。缺人玩遊戲時在群裡吼一聲尋找玩伴，不上線的時候就在群裡聊天瞎扯。

除了QQ群，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交流場所是百度貼吧，QQ群裡新加入的散人大多都是從貼吧過來的，群管理在貼吧吹牛逼時，很多都不忘宣傳一波群號，大家憑著對同一個遊戲的熱愛不斷匯集起來。

但QQ群由於即時性，還是遊戲老炮兒們聊天吹水最重要的地方，一個真正沉迷遊戲的人，要麽在遊戲裡，要麽在遊戲群裡，能玩的時候玩，不能玩的時候聊，基本算是被同一個遊戲佔據了所有的時間，甚至有的時候，遊戲群能帶來更多的悲歡。

遊戲群，塑料情

和大部分行業群、親戚群、同學群不一樣，遊戲群永遠處於活躍狀態，聊天刷新的頻率非常高，有時幾分鐘的工夫，幾百條記錄就過去了。

“今天你打崩崩崩了嗎”群裡最熱鬧的時候，是新一期限定補給到來的第一天，尤其是補給裡有那些強力裝備的時候，群裡的氛圍會變得很奇怪，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有出貨後洋洋自得味兒，火藥味兒，檸檬味兒，尷尬味兒......遭不住的時候，大家只能瘋狂發表情包來緩解一下。

群裡立場鮮明地，人們會分成這麽幾個群體，歐皇不用多說，想曬出貨得先找一種觀眾喜聞樂見的方式，不然逃不了被別人罵一句“臭海豹”；非洲挖礦貧苦人是大家的心理慰藉來源，每次沉船打水漂的時候大家都會安慰一句，或者同病相憐；還有那些默默無聞的倉鼠黨們，在ID前面加上“現存水晶/目標水晶”，雷打不動地攢著，等到有自己想要裝備的那期再豪擲一空，十分痛快。

有一種人是最亮眼的，就是每次活動都充一堆648，不把蛋池氪穿不罷休的土豪們。土豪在群裡直播抽卡時，圍觀者會用力捧場，仇富的戲碼不會上演，無償看一場絢麗的表演，大家都很樂意，畢竟這樣的狂歡也不多見。

除了在抽卡時話題比較集中外，其他時間，群友們天南海北聊什麽的都有，聊角色強弱，聊皮膚好不好看，聊吃喝，聊八卦，時間在這裡並不值錢，但不管你說什麽，大家也沒有真正在乎過，自說自話這是常事，後來QQ推出了定向回復功能，大家紛紛叫好，這樣就不會在海量刷新的聊天記錄中搞不清楚誰和誰在說話了。

也有人從來都不說話，除了在進群那天說過一句大家好，被老油條們調戲了幾句之外，就沒有了存在感。這樣的人多了一個或是少了一個，來了還是走了，沒有人知道。有人在剛入群時嘗試成為眾人的焦點，但失敗了；也有人打心底裡抱著收表情包和黃圖的想法，在螢幕另一邊嘿嘿一笑，只看不說。

這也正常，一堆人聚集在一起，總有那麽幾個冒尖兒的，大家都眼紅著。在遊戲群，要麽你是土豪，直接曬出充值記錄就能成為眾人焦點；要麽發張帥裂美炸的照片，引得有心人注意；要麽是從遠古時期就開始玩的老油條，看盡人來人往，心中掌故無數，信手拈來，最難的就是，一直花時間和別人聊天，保持存在感，大家見得多了，也就知道你是誰了，也就會帶你一起玩了。

以一個遊戲為關聯點，建立的人際關係是典型的弱連接，一個新手小白，在整個遊戲歷程中拜過的師父可能有十幾個，但多數都是一起玩幾天就杳無音訊，有的退坑不玩了，有的和別人玩去了，留下的只會是那些在現實世界中抵受不住孤獨的人，他們渴求在遊戲群中尋找歸屬和認同，為此付出時間和精力，用盡方法融入到群體中，可從來沒想明白這種關係脆弱不堪，能找到一個一起玩的好朋友，甚至把友誼帶入到現實中的，終究是極少數。

“你們這是什麽群啊！”

當然，也有很多美好的故事。小玖與蒙蒙兩人就是在一個劍三的開團打本群裡認識的，小玖是個女生，但玩的職業是只有男性角色的少林，蒙蒙是男的，正好相反，玩了一個只有女性角色的職業七秀。

有一次開團，蒙蒙操作出現失誤，血條瞬間消失，小玖不知道抽了什麽風，一個舍身決甩了過去，自己差點死了，兩人在群裡加了對方的QQ，聊了起來，後來奔現了，現在快要結婚了。

這是個俗套的事情，但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小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像著了魔一樣，“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注意過他，他在群裡幾乎沒說過話，沒想到是個這麽能說的人。”她回憶說。

劍三QQ群裡最常見的還是818，扒出那些有傷公序良俗的事情，哪個渣男又傷天害理騙錢騙色，哪個師父又甩了自己的情緣和徒弟好上了，哪個老闆要做大橙武結果被團長放鴿子，在劍三的世界中，永遠不缺少故事，大部分人都是觀眾，少數成為主角的，也很快就被遺忘。

曖昧，攀比，虛榮，實力，一個從來不出家門的人，一個沒見識過社會殘酷的初中學生，一個和現實脫節的人，他們都努力在遊戲群裡投射自己真實的欲望，當所有人都認同一個目標，他也會去努力追尋，所有人都覺得這樣是對的，他也會建立起價值的評判，分屬於不同階層、不同文化水準、不同地域的遊戲玩家匯集在此，讓遊戲群產生一種不可預測的化學反應。

遊戲群就像是一個光怪陸離的迷宮，有著五顏六色的牆壁，和隱藏在美麗之下的陷阱，一個自我認知和自我控制能力不強的人，很容易迷失在裡面。

那位初中家長可能到最後也不會明白，根本沒有人主動拉她孩子進群，她孩子和四百多位群友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玩了同一個遊戲，除此之外沒什麽其他共同點，但她的孩子在這裡看到了有錢人揮金如土，也看到國外留學精英在深夜的活躍，還有大佬把自己的同人畫作發到群裡給大家欣賞，遊戲高玩用最短時間通過高級關卡，倉鼠黨攢了恐怖的十幾萬水晶，有人幸運地找到了自己的女朋友……

而現實生活，卻是如此的單調乏味，只有靠學習才能成為主角，所有人抱著同樣的想法。在遊戲群裡，即使成不了主角，台下看著也覺得十分精彩。

“你們這是什麽群！你們這是什麽群！你們這是什麽群！”家長的質疑中充滿了對遊戲群的痛恨，知乎上出現的一則疑似這位家長的提問，提到“我真的想報警，讓警方來處理這種事情，最好是把那個群的群主抓起來，判個幾年的刑”，無法證明是本人，但在語音中這位家長確實威脅要報警。

她覺得打遊戲絕對不會有好結果，卻不知道現在打遊戲打得好的，已經為國爭光成了新青年的代表，或是借著直播平台成為人生贏家，可她還沉浸在原來的世界中，囿於自己狹隘的認知，沒有看到當下青少年的喜好和生活是什麽樣的。

對於她的責問，“D7”群裡的群友用表情包來解構，網友用鬼畜視頻來調侃，媒體用老生常談來解讀，完全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在對話。

甚至於謠言四起，演變成一場網絡暴力與大眾狂歡，向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最後隻落得一地雞毛。

她兒子究竟會怎樣，成績會不會提高，親子關係會不會變好，除了這位母親之外，沒有人會關心，大家遊戲照玩，牛逼照吹，遊戲群依舊嘈雜。

（文中出現人物均為化名）

駱 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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