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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第87篇:一種可怕的力量

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87篇

【087】褰裳

87.1子惠思我,褰(qiān)裳涉溱(zhēn)。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ū)。

87.2子惠思我,褰裳涉洧(wěi)。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毛詩序】

《褰裳》,思見正也。狂童恣行,國人思大國之正己也。【鄭玄箋】狂童恣行,謂突與忽爭國,更出更入,而無大國正之。(《毛詩正義》卷四,2000:356)

【朱子集傳】

淫女語其所私者曰:子惠然而思我,則將褰裳而涉溱以從子;子不我思,則豈無他人之可從,而必於子哉。狂童之狂也且,亦謔之之辭。(朱熹《詩集傳》,2011:68)

1

《褰裳》篇是鄭風第13篇,從句式來看除了末句是六個字之外,其他的都是四字。四字句是《詩經》中較為常見的樣式。

只是,五句就結束詩篇一章,並不是《詩經》中最常見的組合。前一篇用五句一章的是《叔於田》篇:

77.1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77.2叔於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77.3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毛詩序》說《叔於田》是刺,和鄭莊公的無能有關。這和我們能從字面上看到的場景是不同的。

87.1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87.2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褰裳》篇的意義,《毛傳》繼續扯鄭國,同樣也和字面上的意思有點不同。

我們可以先不管這個,直接看看句式。這兩篇從句式來看是《詩經》中比較經典的樣式。

和《叔於田》篇相比較而言,不同的是:一篇三章,一篇兩章;一篇是某人在說“叔”,一篇是“我”在說“子”;一篇字面上是頌揚,一篇字面上在叱責。

相同的是:兩篇都是四字句為主,都通過重複來說事,都用了場景動作和想法之間的對比,都用了“不……無……”“無……不……”句式。

糜文開《詩經基本形式及其變化》(1987:4-61-106)一文中提出這樣的觀點:

《詩經》三百零五篇,雖然沒有統一格式的規定,但細加考察,隱然有一個基本形式是:四字成句,四句成章,三章成篇。而一篇的三章,又如環之相連,結合城靈活的一體,完美的典型。

《褰裳》篇在整個《詩經》的格式中是中規中矩的。最後多出來六個字“狂童之狂也且”,糜文開(1987:4-102)稱之為“章余”。

所謂章余就是在原本有韻的詩篇句子加上一個尾巴,比如《周南·麟之趾》“於嗟麟兮”、《召南·騶虞》“於嗟乎騶虞”、《王風·君子陽陽》“其樂隻且”、《秦風·權輿》“於嗟乎不承權輿”、《大雅·文王有聲》“文王烝哉”、《魯頌·有駜》“於胥樂兮”等。

為什麽要加上這樣的尾巴?沒有人知道到底為什麽,反正詩篇就是有這樣的個性。

2

我們看到每一個時代的經典的釋經學家的作品,總是要把那個時代的東西弄出來。古今大概都是如此。也有一些人堅持隻應該弄古典的,那就是清代的漢學主義者。

他們的確就是這麽乾的,做的風生水起的,因為除了引用古代的東西,他們在現實中似乎已經找不到多少能說的,可說的,於是不得不讓關公戰秦瓊。我們今天似乎沒有這樣的必要。

郭沫若《卷耳集》的翻譯:

你是真心愛我的時候,

不怕就有溱水隔著呀,

我也可以褰著裙子走過。

你是不愛我的時候,

難道救沒有別人了嗎?

你個浪子呀,浪子!

你是真心愛我的時候,

不怕就有洧水隔著呀,

我也可以褰著裙子走過。

你是不愛我的時候,

難道救沒有別的冤家嗎?

你個浪子呀,浪子!

戲謔總是有場景的,是不太好把握的,一不小心就變成了一鍋粥了。相比之下,吵架則可以跨越時空。

吵架的故事對李辰冬來說是最有用的。

李辰冬《詩經通釋》(2010:775-776)說:

這首詩是他們(尹吉甫和仲氏兩口子)鬧別扭時的作品,當無問題。他們經常鬧別扭,在平陳與宋時不是就有好多鬧別扭的詩麽?

《詩經》中用“童”字的共有六篇,就是:《芄蘭》篇“童子佩觿”“童子佩韘”,《山有扶蘇》篇“乃見狡童”,《狡童》篇“彼狡童兮”,《賓之初筵》“俾出童羖”,《抑》篇《彼童而角》以及此詩“狂童之狂也且”。

這些“童”字,都是“僮”之省;《廣雅》:“僮,癡也”。童,就是白癡的意思。狂童,狂妄而癡呆。

整章的意思就是:你要愛我而想我時,你會提起衣裳順著溱水來看我。你不想我,難道就沒有別人想我?狂妄而癡呆呀!也真算是狂妄!

李辰冬的這種解釋也是蠻有趣的,可是好像還少了點什麽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李辰冬說仲氏可以坐船去見尹吉甫,要沿著溱水和洧水走,可是為什麽詩篇中不說坐船的事情,只是說你卷起褲管就能過河呢?奇怪。僅僅用鬧別扭似乎很難解釋詩篇的意義所在。

3

《褰裳》篇貌似不是不好理解。如果我們要問“什麽是褰裳?”的話,朱子就會說,這是甚鬼話?

褰裳就是“將褰其裳”的意思,也就是要卷起衣裳的意思。按照古代上為衣下為裳的說法,我們可以說褰裳不是擼起袖子而是卷起褲腿。

如果是卷起褲腿過河的話,是不是這河也太淺了點吧?

王力《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第207頁)中說:

衣有廣狹兩義。廣義的衣指一切蔽體的織品,包括頭衣(冠、冕、弁)、脛衣、足衣等。狹義的衣指身上所穿的;當衣和裳並舉的時候,就隻指上衣而言。

王力還說:

先秦主流的服裝分為兩種。一種是所謂上衣下裳,即上身、下身的衣服不相連;另一種則是上下衣相連一體的服裝,這就是所謂“深衣”。

上衣下裳和深衣的流行,歷經了數次此消彼長的反覆。從戰國到東漢,深衣一直佔據了主流。……深衣的準確形象到唐代以後漸漸不為人所知。

清代學者不察,給裾衍生出“衣服的前後片”這種荒誕的說法。近人無良,更進一步臆造出“衣服前後片的衣襟”這種不知所雲的言語來解釋“裾”。這些不負責任的說法都是不足憑信的。(《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第209頁)

除了這樣的關於衣服是說法之外,還有另外一種。聞一多《詩經通義乙》在《綠衣》篇談到“綠衣黃裏”“綠衣黃裳”時說:

一章“綠兮衣兮”,王先謙曰:“此章對裏言,則衣是在表之衣。下章對裳言,知衣是在上之衣。因文以見義也。”案王意以裏為在裏之衣,非袷衣之裏,其說甚晰。衣與裏為二,猶衣與裳為二也。

竊謂裏即裳也。衣在表,裳在裏。衣短裳長,短不能掩長,故自外視之,衣在上,裳在下。

《詩》曰“綠衣黃裏”者,以其內外言之也。又曰:“綠衣黃裳”者,以其上下言之也。裏之與裳,寧有二事哉?

《易·坤》六五《象傳》:“黃裳元吉,文在中也。”中即裏,衣質而裳文,故黃裳之象為文在中也。

(《左傳·昭十二年》:“故曰黃裳元吉。黃,中之色也,裳,下之飾也。”《節·小弁》:“不屬於毛,不罹於裏。”)

“裏”簡化後是“裡”,和衣裳已經看不出來多少聯繫了。

聞一多的意思是說,如果他的理解不錯的話,所謂上衣下裳並非是上面的一個衣,下面一個褲子,而是裡面的衣服從上到下,然後在這上面有個半身的衣服。這樣就有了裡外之分,裡面的叫裏(後來改稱為裳),外面的叫衣。衣套在上面,下面裳還有半身,能看到的也是那一半,所以也可稱之為上衣下裳。

如果是這樣的衣服,則不是上面的是衣服,下面的是褲子或者裙子了。

4

無論是關於詩篇格式的討論,或者對於其中某些字句的解釋,未必能對詩篇的理解本身有什麽作用。

我們看到絕大多數釋經學的書中對於什麽是衣裳就直接跳過去,沒有人會關心到底衣裳是什麽樣,因為穿什麽衣服,都阻止不了詩人對於那不能過河者的怨怒。

為什麽不過河?難道會光著腚跑麽?顯然是不會的。詩人說,難道會要你卷起褲腿過河麽?顯然是不會的。

有時候,詩人就是要用一種誇張的修辭來諷刺某些人的無恥。正因為有這樣的無恥之人,才會有所謂的諷刺。所以《序》說,《褰裳》篇只是“思見正也。”這其實只是詩人的希望罷了。

到底什麽樣的希望呢?

生活在鄭國,見證了忽、突老爹和忽、突兄弟的故事的話,我們就能切身的感受到什麽樣的生活是值得追求的了。

我們看到詩篇在很多時候需要解釋,並非一定是說詩篇不解釋就不能理解,而是說詩篇在解釋的過程中,豐富了我們的世界,讓我們能更好的認知這個世界。這樣或許能夠豐富詩篇的解說,或許不能。

不論怎麽樣,我們去閱讀詩篇是為了讓詩篇成為我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特別是在現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更需要用詩篇來磨煉我們的心智。

哈羅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麽讀》(第149頁)說:“我本人相信,詩歌是唯一有效的自我幫助,因為大聲誦讀(勞倫斯的)《陰影》增強了我自己的精神。我想提醒讀者,所有偉大的詩歌都應大聲朗讀出來,不管是在孤獨中或讀給別人聽。

布魯姆說的勞倫斯(D.H.Lawrence)Shadows的第一段是:

And if tonight my soul may find her peace

in sleep, and sink in good oblivion,

and in the morning wake like a new-opened flower

then I have been dipped again in God, and new-created.

And if, as weeks go round, in the dark of the moon

my spirit darkens and goes out, and soft strange gloom

pervades my movements and my thoughts and words

then I shall know that I am walking still

with God, we are close together now the moon’s in shadow.

我想說的是,《褰裳》篇,如果大聲讀出來的話,我們能找到一種力量的感覺麽?

如果用毛詩的解說大概是可以的:不是抱怨對方為什麽不卷著褲管過河,而是說,要是需要的話,我將卷起褲管趟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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