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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文選的“專”與“博”:千生萬旦,一淨難求

2018年4月下旬,湖北省美術院院長肖豐通過雅昌藝術網發布消息,湖北省美術院將於2018年9月舉辦“敢為先行——湖北群體(1976-1985)中國畫探索研究展”,展出陳方既(1921-)、湯文選(1925-2009)、魯慕迅(1928-)、周韶華(1929-)、邵聲朗(1931-2014)、馮今松(1934-2010)6位老先生的作品集文獻研究資料,以群體研究的形式回顧他們和同時代的一批前輩藝術家為湖北以及全國美術做出的貢獻,這一批老先生即將以群體研究的形式重新進入公眾的視野。而歷數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部20世紀中後期湖北美術的局部斷代史。

在這幾位老先生中,湯文選是最早成名的。1955年,青年畫家湯文選便以現實主義人物畫《婆媳上冬學》受到美術界矚目。然而,“少年成名”似乎總是伴隨著命途多舛,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即受到了衝擊。儘管此後湯文選仍有《天空任鳥飛》等重要作品問世,但是仍然難以阻止他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命運一次又一次地跌入谷底。至此直至“文革”結束,一位優秀的人物畫家逐漸隱入歷史;幸好,又一位山水、花鳥兼能的中國畫家又成長起來,並很快走向了他不同題材的創作高峰。

▲湯文選

晚年時,湯文選曾引用京劇中的說法來形容自己的藝術態度:“千生萬旦,一淨難求”。在“生旦淨醜”中,淨角一方面對身體條件有更多要求,身材高大魁梧一些,扮出戲來才威風,頭部要方正,額頭要寬闊,勾出臉來才漂亮;另一方面,對聲嗓、唱韻要求亦是嚴苛,聲如洪鍾,高亮寬厚。

唱戲如此,在湯文選看來,繪畫也如此。“別人會我也會,這算不了什麽。別人不會而我會,這才了不起。繪畫既要有先天的稟賦,也要有後天的功夫,還要博大精深,這樣的人才很是難得”。

在湯文選60年的藝術創作中,他由花鳥而人物、由人物而山水、由山水重歸花鳥,以至於翎毛、禽畜、走獸、蟲魚等,無所不及,亦無所不能。回顧幼時初學畫的湯文選,仿畫人物、花鳥,製作手工;1946至1949年在武昌藝術專科學校學習,主修國畫花鳥,偶爾也畫西畫靜物、人體素描,並對中國畫畫史、畫論、詩文課興趣濃厚,似乎命運從一開始就描摹好了接下來他將會走的由博至專、由專及博的這條路。

▲婆媳上冬學 115cm×67cm 1954年

50年代的現實主義人物畫:為時代而歌

湯文選可以說是少年成名。1955年,“第二屆全國美術展覽會”在北京蘇聯展覽館開幕,時年31歲的湯文選兩幅現代人物畫作品《婆媳上冬學》和《喂雞》同時參展,《婆媳上冬學》榮獲一等獎。195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郵電部首次發行美術郵資信封,在28枚一套的郵資信封中,其美術圖案大多選用當時中國畫壇名家的作品,如徐悲鴻的《梅花喜鵲》、齊白石的《蝦趣》等,而《婆媳上冬學》在這套信封中列為第1號,成為新中國第一枚美術郵資信封。

在這件奠定了湯文選在現代中國美術史地位的作品中,小腳的婆婆穿著過去的桐油鞋,和穿著新式膠鞋的兒媳兩人在風雪中攙扶著去上學。它是湯文選在恩施地區和武昌縣參加農村土改複查的經歷所帶來的鮮活社會生活體驗,在半年的創作中數易其稿,最終成型。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羅世平給了《婆媳上冬學》極高的評價:“這件作品用傳統的筆墨表現了新的時代精神、新的社會生活,特別是對於怎麽樣繼承和發展中國人物畫做出了重要貢獻,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

▲喂雞 146cm×83cm 1954年

▲說什麽我也要入社 100cm×69cm 1955年

回到《婆媳上冬學》創作的1953年,這樣的讚譽並非言過其實。新中國成立初期,美術界對中國畫的發展存在著兩種爭論,一方面反對對中國畫進行任何新的嘗試和探索,另一方面則認為中國畫不能反映時代精神,沒有存在的價值。在這樣的思潮下,一些美術學院對中國畫的課程進行壓縮,甚至有美術院校取消了中國畫專業,中國畫面臨著空前的危機。剛畢業不久的湯文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1951年前往中央美術學院進修人物畫,隨後滿腔熱情地投入到中國畫的革新中,並很快確定了從花鳥畫轉向現實主義人物創作的方向,從而嘗試更貼近生活的中國畫創作。

藝術理論家陳方既在1954年3月在武漢市漢口江漢俱樂部的“國畫展覽會”上看到《婆媳上冬學》,即肯定了這件作品對於當時人物畫發展的意義:“湯文選展出的《婆媳上冬學》在全國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人民美術》發了展覽總結,發了《婆媳上冬學》等一批畫,許多報刊也轉發了這張畫。當然,今天看來這張畫在技巧上還不夠成熟,但用寫意筆墨表現新人物新的生活和精神風貌,這在全國還是第一次,是傳統人物畫的一次大突破,了解當時歷史條件的人,是能充分認識到它的意義的,以前全國沒有這樣的畫。實事求是地講,在當時,能把新人物的精神面貌親切生動地表現出來,就是在其它畫種也是不多的,青年時代的湯文選就顯示了他在藝術上的創造精神”。

湯文選回憶起《婆媳上冬學》的創作時說:“一方面表達的是當時整個社會對提高文化水準的需求;另一方面傳達的是反封建思想,過去不和諧的婆媳關係在新社會中的轉變。這件作品既反映了當時的中國在經濟上翻身的渴望,也反映了國家要求農村文化有所提高”。

▲苗族婦女(大苗山寫生之六)36cm×28cm

▲彝胞生活(大涼山寫生之五)31cm×36.5cm 1957年

“小題目作了一篇大文章”,是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李松對這件作品的評價。“它表現了特定時代社會的變化,人際關係的變化,內涵豐厚,它不是一般地說明性地表現,而是運用水墨畫的語言、藝術地、深刻地表現了這一內容”。

一方面,婦女解放是上世紀50年代文藝創作的一個重大主題。李松認為“上冬學”一畫把它具體化到城鄉老年婦女也要求掌握文化知識的這一具體情節上,又以不畏風雪的頑強毅力表現強化這一情節,以此表現新時代婦女通過學習文化,掌握自己命運的強烈願望。另一方面,“婆媳關係也是古往今來許多文化作品熱中表現的題材。不在三綱五常之內,而又為三綱五常所製約的舊時代婆媳關係,是一個想當普通的、解不開的社會疙瘩,從《孔雀東南飛》到《紅樓夢》,有無數文學藝術作品描寫過由婆媳關係引發的人間悲劇。而在這幅畫中,婆婆與兒媳則是冬學的同學、在前進路上相互關心照料的夥伴。畫中表現的這種新型關係也是基於追求婦女自身解放的共同意志上形成的”。

《婆媳上冬學》鼓舞了湯文選的現實主義人物創作,隨後,他先後創作出《說什麽我也要入社》、《送公糧》等創作及《涼山青年》、《苗族婦女》、《元寶鄉婦女主任》、《涼山春》、《涼山少年》、《彝族風情》、《彝族婦女》、《背豹皮的彝族青年》、《趕集的彝族青年》等一批人物畫寫生作品,與楊之光、周昌谷、黃胄、方增先等藝術家共同開啟了中國現代人物畫創作的繁榮時期。

▲平崗細草 47.5cm×55.5cm 1961年

花鳥題材:苦難歲月的溫情慰藉

創作上的第一個高峰才剛剛開始,湯文選就迎來了人生的巨大轉折。在1958年之後近20年的下放農村歲月中,湯文選的創作幾乎停滯。然而,也正是在多地的輾轉流離,讓他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素材,並成為其後來山水畫及花鳥畫創作的重要動力。

由於受到管制,白天不能畫畫,湯文選就晚上畫;不能畫人物,他就畫那些與他朝夕相處的動物。與湯文選一起勞動的同伴說,“湯文選筆上的墨從未乾過”。湯文選的學生、藝術家尚揚認為,在這一階段,繪畫對於湯文選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藝術本身,而是苦難歲月的溫情慰藉:“這些磨難讓湯先生對生命、對生活失去了希望,通過不停地作畫,他在藝術中得到了撫慰。可以說,是藝術拯救了湯先生。”

▲柳林峽風光 56cm×70cm 1976年

▲五台山林場 54cm×64cm 1976年

▲峽谷新城 145cm×96cm 1974年

1976年,“文革”結束,湯文選回到創作崗位,但他仍然心存余悸,權衡利弊後,他避開了自己所擅長、但政治意味太濃的人物畫,轉而投入到現代山水畫的創作中。短短三年時間,湯文選創作了一大批山水畫新作,記錄下了下放歲月中遍及鄂西神農架、房縣、恩施、長陽等地的足跡。

美術評論家王振德評論湯文選為數不多的這批山水創作時說:“湯文選先生山水畫表現了山鄉巨變。這批作品對山水畫的革新,也是很突出的。他的山水畫,不是口號式的,而是表現了強烈的時代特徵”。這些山水畫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它們不再是脫離了日常的文人趣味,而是這是湯文選近20年的現實生活中的一部分。

▲曬場上 117cm×69cm 1982年

▲酣夢 68cm×68cm 1982年

在湯文選80年代以豬為表現題材的一批作品背後,則是他曾經在武漢位於九女墩的下放養豬場的歲月。“我對那些小豬特別有感情,那些小豬從欄裡才放出去的時候都跟著我跑,因為我天天餵養它們,它們非常熟悉我,用小嘴在我的手心裡拱,現在想起來還非常可愛”。20年後,這批作品得以問世,其間完全看不到作者經歷的傷痛,而是飽含對生活的熱愛。

在湯文選的作品《曬場上》,一群小豬仔在曬席上吃谷子。“那時糧食緊張,我本想去驅趕,但小豬像頑童一樣可愛,我又不忍心。畫上我題了兩句詩:‘是否糧多不足惜,抑憐憨稚未遑驅’。這幅畫把我思想深處對農村生活,對豬這種小生命關愛的情感以及當時的矛盾心理活動刻畫出來了”。

▲秋忙時候 145cm×194cm 1986年

▲村頭拾趣 113.6cm×66.5cm 1984年

而另一幅作品《村頭拾趣》中是一頭小豬和五隻麻雀,這幅畫入選第六屆全國美展後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這幅畫畫的也是農村生活中常見的場景,我發現了這樣一個場景,然後進行藝術構思、加工、提煉,就創作出來了。我這畫中的小豬和麻雀之間有情節,有矛盾,有內心活動,這就有了詩情畫意”。

1985年創作的《戰正酣》被湯文選稱作其花鳥畫創新的得意之作,適度借用西方構圖的團塊結構,描繪出兩隻雄雞騰空廝打成一團。“這個題材在農村司空見慣,但我經過藝術加工,使其具有了戲劇性和構圖造型的運動美、酣暢淋漓的筆墨美”。

▲戰正酣 110cm×69cm 1985年

重新回到花鳥畫創作,湯文選不斷問自己,“松、竹、梅這些傳統花鳥題材畫了上千年了,各朝各代的名家大師都有傳世精品,我們如何畫?能不能出新?這裡面關鍵是有感而發和相應的新的形式語言”。

此時,亦正逢如火如荼的“美術新潮運動”,湯文選一方面嘗試著新的形式語言,一方面堅持著中國畫的傳統。“新與舊不是評判藝術的標準,新與舊是相對的,今天新的,明天就是舊的了。好與壞卻是絕對的,它是評判畫的唯一標準。五千年前的仰韶彩陶,今天來看仍然充滿了神秘的藝術氣息。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已千年了,至今仍光彩照人。當然,傳統不能死守,死守這個傳統就消失了,這個傳統也就不成其為傳統了。傳統包括創新與發展的一面,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面。”

▲天倫圖 68cm×136cm 1983年

▲神威天縱 143cm×363cm 2000年

90年代的墨虎:此生應共山林老 不向中原逐鹿肥

在湯文選的墨虎題材中,有一件作品名為《此生應共山林老 不向中原逐鹿肥》。“它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如今已經老了,但是它壯心不已”,湯文選在介紹這件作品時說:“我的主張的畫虎擬人化,這幅作品畫的實際上是畫家自己”。

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湯文選創作了一批以虎為題材的作品。虎是中國花鳥畫的傳統題材之一,自古以來畫虎的人很多,大多是工筆色彩,將虎畫得威猛異常,華麗的皮毛之下一身富貴氣,所以又有“俗人愛虎”之說。湯文選以水墨畫虎,則志在去俗留清、去俗存雅。

湯文選首次畫虎始自50年代其工筆畫《虎口救人》;40年後再次畫虎,藝術家選擇了做減法,“我開始畫寫意虎,用意象水墨來表現它。藝術上繁難,從繁到簡更難,這個過程是藝術的提煉和升華過程。就那麽幾筆要把虎的形神,外在氣勢,內在威嚴,內在情感以及山林氣息等全都刻畫出來,其難度可想而知”。

在湯文選的墨虎中,乳虎、童虎、青年虎、壯年虎、老齡虎各具其態,他把虎作為人的整個生命過程來表現。“虎是我畫中的載體,來寄托我的情感。它也是人,是大自然生命鏈中的一環,也要生息繁衍。我有一幅《三春暉》取唐人詩意,老虎懷中抱著小虎,這是對人類偉大母愛的頌揚。我另一幅作品《幽澗和風》,一群大老虎背上馱著小老虎過河,這畫中題跋就可說明問題:“老虎性喜獨居,不可能出現群渡場景。唐李白詩‘燕山雪花大如席’、‘飛流直下三千尺’等皆為藝術誇張,我畫群虎泅渡旨在譜寫一曲自然界祥和而又多彩的生命樂章”。

▲幽澗和風 143cm×346cm 2001年

▲壯心 137cm×69.5cm 1996年

“我內心有這種情感與我的不幸的遭遇分不開,文化大革命中我受到的待遇太殘酷了。我認為人間不應該有這樣的人和人的關係,沒有了善意和愛心。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荒唐年代裡確實有一部分人中了邪,失卻了基本的人性……,但善良的人們總是多數,我相信性本善,基本的天性嘛,連老虎本性也是有感情的,有魯迅詩為證。所以,我見到的小動物都是稚氣可愛、頑皮、通人性、有人情味,從而也是富有生命力的。”

這些各具情態、各賦寓意的墨虎,讓人感慨生命和時間的相伴相棄,讓人慨歎這位畫家曾在磨難中度過他正值創作的黃金年華;讓人想起他的苦難,“我的背就是那個時候在監督勞動時被木料壓斷的,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還沒好,又被強迫去勞動。白天不準我畫,我夜晚畫,偷偷地畫。我現在畫的豬、牛、雞、鴨、魚等,就是那個時候當牛倌練出來的。我把牛放在一個地方吃草,自己偷偷地在地上畫”,也讓人想起他對生命的樂觀,“即使是自己被打成‘右派’,受盡種種磨難,我也相信自己總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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