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對話《野梨樹》導演錫蘭:創作是我擺脫憂鬱的方式

有能力將個體故事拍出史詩氣質的導演屈指可數,土耳其導演努裡·比格·錫蘭就是其中之一。錫蘭是深度影迷,在國際電影節上,他常常隱藏在人群中,成為觀眾席的一員。他的電影作者性強,根基卻廣采博納;他說自己經常去影院看美國大片,因為“我兒子愛看,我想陪伴我兒子。所有的電影,你都可以有收獲,我從來不會覺得無聊”。

從第一部品開始,錫蘭就展示給我們獨特的影像世界:從鄉村小學的水汽氤氳升騰,到野外感性的細雨和風聲,再到安納托尼亞小山村的白雪皚皚、以及最新作品《野梨樹》中熱烈的秋葉……精致完美的畫面外,更為重要的是鏡頭捕捉的敏銳嚴謹,它將日常生活真實又極具藝術性地提煉展示,對人物內心的刻畫細致入微,充滿人文知識分子氣息。

《野梨樹》

《野梨樹》講述父子關係、人的孤獨,以及當代土耳其社會、尤其是鄉村青年的理想困境。影片扎實細膩,透著淡淡的憂傷,這也是導演對白最多的一部作品。導演借片中人物之口提出對社會和人的許多思考,卻沒有給出答案。錫蘭說,他一直嘗試以最接近真實的方式呈現,同時,最優秀的作品又應該擁有一種朦朧不清的神秘狀態,留給觀眾足夠的自由,享有不同的解讀空間。

對影迷而言,錫蘭的作品或許並不陌生,但由於錫蘭鮮少接受過國內媒體的專訪,所以對他的心路我們可能知之甚少。去年,借由錫蘭攜《野梨樹》赴坎城參加電影節的機會,筆者得以與導演面對面,聽他靜心分享創作過程和個人心態。

土耳其導演努裡·比格·錫蘭

對話錫蘭

“如果你住在鄉間,又想做一些特別的事情,那就注定會孤獨。”

北青藝評:您可以談談創作《野梨樹》的初衷嗎?

錫蘭:在寫《冬眠》劇本的時候,我們在家鄉度假,遇到這裡的一位老師,就想到拍一個關於退休老師的故事。他很樂觀,講了很多故事,還和我家裡的一個親戚結了婚。我突然意識到,村裡人對他一直缺乏尊重,這是為什麽呢?這是一個參加選拔失敗的人,我通過和他兒子阿金談話來了解他。他兒子很內向,想寫書,我就要求他將對父親的記憶寫成書,書名最後就叫做《野梨樹的孤獨》。而這位老師也讓我想起自己的父親。

後來我繼續自己的電影,幾乎忘了這件事,直到他郵件發來80多頁的文字,他的文字真誠,沒有掩飾和保護,其中很多細節我都喜歡,於是,我決定放棄自己正在做的事,拍攝這部影片,還邀他來伊斯坦布爾和我一起創作劇本。簡單來說,我盡最大努力讓角色更像一位真實的父親,是父親這個角色讓我覺得有必要拍攝。他非常像我自己的父親,有著很好的教養和素質,但是周圍卻沒人在意,因此鬱鬱寡歡,我父親一輩子都是這樣生活的。

北青藝評:您覺得影片有自己的影子嗎?

錫蘭:是的,生活中我是個非常憂鬱的人,對我來說,很多事情很容易就顯得沒有意義。但是拍電影卻可以改變,哪怕是講述這種憂傷。

北青藝評:您的每部作品都會有一些新的元素加入,比如這部作品中,有一些超現實的夢境,也有宗教元素,可以談談您在創作中的思考,想法和靈感的來源嗎?劇本是在你和合作編劇的討論中產生的嗎?

錫蘭:拍電影就是想要了解一些東西,如果你已經對某件事情全部了解,那你就不再需要拍電影了,所以,是未知推動你走得更遠,探索更多。對於主題,我會在內心和自己討論,關於角色,你也不能說這樣或那樣設置就是對的,因為我也不知道,需要在創作的過程中找到。我在創作中試圖來解決這樣或那樣的問題。

關於劇本,當然我希望討論某個問題,不過,如果別人有不同意見,那也必須很有說服力。寫作中,有時候一個角色需要說點什麽,你就會問自己,他能說什麽?他所說的必須是最適合的,你不能太隨便……而且建立一個觀點靠一個人是不夠的,你需要知道別人怎麽想,而且是最真實的想法。如果只有一個人強勢主導一部作品,那並不是好事,就有點像個人宣傳了。

《野梨樹》劇照

北青藝評:與之前的作品相比,《野梨樹》因為對白的加重顯得更加深沉。

錫蘭:如果一部影片中有很多對白,你就不得不減少有關風格化的考慮,因為必須有對白的畫面,如果對白讓你很厭倦,並沒有很多其它事情可做。對白少的話你可以有更多的自由,可以做更多風格化的嘗試。比如說主人公和女孩碰面的那場戲,只有等他們停止談話,我才有自由做一些新的表達。

北青藝評:您用非常文學化的對白大篇幅地討論宗教問題,這是今天土耳其的真實情況嗎?

錫蘭:我盡可能真實地去拍攝。因為我想探索今天的土耳其年輕人究竟遇到了什麽問題,他們的真實生活中必須要面對什麽。如果你住在鄉間,又想做一些特別的事情,那就注定會孤獨,沒有人會理解你,想要找到一個可以真正理解你的人太不容易了。在我的家鄉有一個老師,每次見到我都抓住不放,他想和我談談他寫的東西。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喜歡歷史,喜歡讀亞歷山大大帝的書,但是一生卻無法和任何人談論這些,他也嘗試過,卻沒有人在乎,周圍那些人有時候還會嘲笑他。

北青藝評:影片中為什麽會有很多“引用”?

錫蘭:我意識到,在現實生活中,知識分子聚到一起,我們談話的時候就會有很多旁征博引。影片中,當男主人公講述作家的話題或者解釋時,我自然就會加入很多引用。生活中,如果你想說服某人,你會“請”所有的名人來幫你贏得辯論。這是生活中的事實,一些知識分在子一起聊天,他們談話自然就有一些引經據典的情況,這是非常真實的描述。比如我自己,甚至在我和妻子談話時,也會引用契訶夫,因為我非常想要贏得討論。

“拍攝是非常困難的工作,我從來沒有享受過。”

北青藝評:《野梨樹》中,您拍攝三個年輕人邊走邊討論宗教的長鏡頭,觀眾可以看到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人物面部表情,從技術上是怎樣完成的,是分別拍攝每個人的鏡頭,最後剪輯合成到一起的嗎?

錫蘭:當然,我拍攝剪輯了許多不同角度的臉部鏡頭,這是影片中一個非常長的畫面。宗教是土耳其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自從伊斯蘭教興起後,這就成為禁區話題,大家很難敞開胸懷地公開討論。如果你想討論,就需要使用暗語,不能很明確地去說。比如說,我父親不是一個宗教信仰者,但是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我想在影片中探討這一點:如果你想成為一個作家,你需要自由地談論想到的每一件事,包括宗教,但是現實中卻並不容易,這也是為什麽我在片中放進這一大段的內容。

北青藝評:片中的父子倆都不是專業演員,這是出於什麽考慮?

錫蘭:影片中的年輕男演員是舞台脫口秀演員,這是他第一次演電影,他是業餘表演者,但對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很了解,因此在片中和各種不同的人對戲,表現都很聰明。脫口秀表演者都很聰明,因為讓觀眾笑是很難的,他們往往更有能力。

我之前也試鏡過其他演員,有的和母親的對手戲很不錯,但是和女孩、或者父親的對手戲卻又不理想。而片中的這個男孩,可以和所有演員都很好地搭戲,這或許歸功於他脫口秀的表演經驗。記得他第一次來現場,就表現得非常自信。

《野梨樹》劇照

北青藝評:談到演員,您是如何指導他們的表演的呢?對他們有什麽樣的要求和期待?

錫蘭:這是直覺。如果我發現沒有達到效果,就需要找到改變的手段,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沒有一個方法是對所有人都適用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從表演的角度你對他們的理解也不同。在拍攝現場,每天你不得不將表演分成不同的部分,各種做法都是可能的。

北青藝評:您享受和演員一起工作的過程嗎?

錫蘭:拍攝是非常困難的工作,我從來沒有享受過。每天你需要5、6點就起床,很多事情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而且如果演員表演不到位,你什麽也做不了,不行就是不行,所以說選角是非常重要的。

寫作也是一個很難的步驟,毫無享受可言,三個人被困在一起,尤其是和我妻子一起工作,很不容易。

攝影對我來說就簡單了,我知道如何使用攝影機、如何打光,我最初的三部片子都是自己扛的攝影機,我知道它應該架設的位置,用怎樣的光線可以表現得更寫實。剪輯?剪輯又不一樣了,你不確定,你需要做不同的嘗試,不確定是最困難的地方,而且也不可能再回到片場去改變。所以剪輯的時候,只有你一個人,必須堅持做下去。

“我喜歡讓事情呈現得比較模糊,太清晰的話,我就摧毀了你的自由。”

北青藝評:可以聊一聊影片的敘事結構嗎?因為影片開始一直是聚焦主人公和他的經歷,但是慢慢地,影片開始講述父子關係,尤其是影片中後部,您是怎麽設計敘事結構的?

錫蘭:就像你所說的,敘事結構是開放式的。我設置了父子關係的線索,但同時還有其它內容,這是有關生活的講述。我不太喜歡做情節設置,尤其不喜歡那種很明顯的情節和主題設定。我會試著將主題隱藏起來,因此沒法說電影到底是關於什麽主題的,它是有關生活的,也有關各種困境。

北青藝評:該如何解析影片中的夢境,尤其是結尾那場戲?

錫蘭:最後那場戲,我並不認為是父親做的夢,更像是年輕男主人公的想法。因為如果是父親做的夢,那麽他首先應該是盯著水井,而事實上在這之前,我們看到的是年輕男主看著水井的方向,然後攝影鏡頭也跟隨他陷入沉思,慢慢靠近水井。我想通過這個鏡頭,可以意識到這是來自男主人公的內心沉思,一個非常憂鬱非常黑暗的感受描述。

有時候,你會做一些非常奇怪的夢,和真實生活有距離,或者和現實生活脫離。在鄉下的時候,我也聽過一些有關跳井自殺的講述。男孩只是想象這一點,然後我們看到他在下沉。我嘗試著將這個和父親的講述分開,所以之後我們才看到父親醒來,對我來說,這並不是父親做的夢。

《野梨樹》劇照

北青藝評:在您早期的作品中,鏡頭都很安靜緩慢,人物也很少說話,而這部影片中卻有很多對白。您是對語言表達有了特別的興趣,還是認為交流可以帶來一些改變?

錫蘭:我的確很喜歡安靜的電影,也許之後我還會回歸。這次,我只是想嘗試一下,挑戰一下這種談話類的電影。要知道有關哲學、有關文學,講述它們是很有風險的事情。正常情況下,我不喜歡在影片中有這些,但在舞台劇中例外,我喜歡契訶夫、莎士比亞……這種風格我想在電影中重塑,卻會更難,因為電影觀眾不一定接受他們在舞台劇中接受的那些文學性的東西,你需要表現得更加寫實。

北青藝評:影片中,男主人公不停地走,經歷不同的事,遇到不同的人,結尾我們終於可以說他成長了?最後的結局,是野心回歸現實了嗎?

錫蘭:是的,我們可以說他成長了。生活中你經歷的所有事情都會讓你成長。片中的父親,就像我父親一樣,我知道一般來說他們不會表現得太在乎,這讓你很難過,但是突然他對某件事情表現出在意,給你更多的關注,就像某個人如果總是表現很粗暴很野蠻,突然表達一下愛,就會更加有感情。片中就是這樣,父親突然改變,就會帶給你驚喜。這也讓男主人公有所改變,有所成長。生活就是這樣,我們的反應塑造了我們彼此。

我一直喜歡讓事情呈現得比較模糊,因為從中你可以得出自己所需的東西,太清晰的話,我就摧毀了你的自由,就像我一直認為水就應該有那麽點渾濁不清。比如在一場爭論中,你永遠也不可能了解對方的真正所想,如果你真的全部理解了,你就不能再自由思考,而是處於被指引的狀態了。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群魔》,你不會理解作者的真正所想,而這也是一部優秀小說的深刻,作者真正思考的東西應該保持神秘感。

北青藝評:家庭仿佛是許多矛盾產生的地方,但這些矛盾又不是大到足以造成決裂的後果,您嘗試著展示這些矛盾以及生活的繼續。這是您思考生活的方式嗎?

錫蘭:我認識這些人,知道他們會如何去做,我只是從現實而不是其它任何角度去考慮。要知道在鄉下,家庭成員要徹底決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許多人和父輩有矛盾,但彼此決裂分開還是很難。

“大多數事情在我眼裡都毫無意義,創作是我擺脫憂鬱的方式。”

北青藝評:影片中的作家最擔心的是沒有人讀他寫的作品,這可不可以看成一種觀照?您作為導演是不是也擔心沒有觀眾?

錫蘭:(大笑)現在我已經沒那麽關心外界的反應了。我拍這部電影,基本上都是用我自己的錢,很少的一點錢,因為出於創作完全自由的考慮,我不會去找別人要錢。我並沒有任何預期值,哪怕是什麽也不發生、做這些讓我一無所得,因為這是很適合我的方式。要知道對我來說,創造出生活的意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多數事情在我眼裡都毫無意義。尤其是現在,很多時候這種感覺佔據了我身心。比如說頒獎晚會上的獲獎,對我來說意義就不大,站在台上對我來說就沒有什麽意義,很陰沉。

《野梨樹》劇照

北青藝評:您講到作家在鄉村很難找到理解他們的人,父親也有過類似的境遇,作為導演您是否也有這樣的感受?是否有你喜歡的電影大家庭可以交流,無論在土耳其還是全世界?

錫蘭: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感受。除了導演,還有那些和你屬於同一類的觀眾們,這是一個大家庭。我是土耳其人,但無論是希臘或者別的任何國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屬於同一類型的人,尤其是從群體的意義上。如果我感覺和你很靠近,那麽這比我和我兄弟的親密關係更重要。所以說,我是為有同樣感覺的人拍電影,就如同你將一份書信扔進大海,不知道誰會拾到它。當然每個人都不同,沒有人會喜歡所有的電影,這很正常。

北青藝評:我有同事看完影片非常感動,作為年輕的知識分子,因為感受到同樣的困境,被社會所困,看不到未來,所以這種困境其實是跨越國別和文化的。

錫蘭:當然是的。你會嘗試通過本土文化的細節來完成寫實一面,但是這一情況對鄉村年輕一代應該是普遍的,他們都在努力掙脫某些舊俗,爭取一些新的東西,比如獨立。

北青藝評:所以對他們的未來,您是持樂觀態度?

錫蘭:首先必須說,我不是一個天性樂觀的人,我個人不很樂觀,這部影片的結尾可能是我作品中最樂觀的一部了,因為男主嘗試著要去改變父親的命運。

北青藝評:您說自己很憂鬱,那麽你拍電影的動力來自哪兒?

錫蘭:也許正要要擺脫這一切……我也不知道(笑)

文 | 劉敏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