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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遺產

我女兒數她的親人,總要數到遊。遊是曾經帶養她的保姆。

人與人相識是緣分。那一年我家搬遷河西,媽媽體弱,我和妻都要上學或上班,孩子需要托一位保姆白天帶養。經熟人介紹,我們認識了遊埃毑。她就住在我們附近,兩家相距約五六十米,門前的樹蔭相接,蟬鳴相應。

遊其實還沒到湖南人可稱娭毑的年齡,五十歲左右。據她說,兒子打臨工挑土太辛苦,為了讓他頂職進廠,她才設法在工廠提前退休的。她心寬體胖,笑的時候,臉上皮肉隆起幾個半球形,擠得眼睛也不見了,發過酵一般的肥胖肉身上波動著笑浪。她的哈哈大笑是這個居民區的公共健身資源,你茶餘飯後,常常可聽到這熟悉的笑聲遠遠傳來,碎碎地跳入視窗,息落在杜鵑的花瓣上或者你展開的報紙上,為你的心境增添亮色。

孩子開始畏生,哭著不要她。不過沒多久,孩子就平靜下來,喜歡上她的笑聲了。孩子試著用手去摸她的胖臉。她笑得張大嘴巴,把臉別過去,又突然「呷」一聲轉回來,還做出一個鬼臉,讓孩子覺得刺激有趣。她可以把這個簡單的遊戲認真地重複無數次,每次都與孩子笑成一團。

孩子從此多了一位奶奶。

遊的丈夫也是退休工人,擅長廚藝,常被餐館請去幫忙,一去幾個月不回家。兩個兒子在工廠上班,一個迷釣魚,一個好小提琴,工資都不高,又都在戀愛階段,自然缺錢花,在家裡混吃混喝不算,有時還找母親要補貼。遊奶奶常常紅著眼圈說:「我那兩個敗家子還不如我韓寒。我能有多少錢呢? 還是我韓寒心疼奶奶,我一哭,她也哭,還給我抹眼淚,要我吃油餅。」,說著又落下一串淚來。

韓寒便是我女兒。

南方的夏天很熱。到深夜了,屋裡還如烤箱一般,所有傢具都熱烘烘的,把涼水抹上去,暗色水漬飛快地被分割,然後一塊塊競相縮小,蒸發至無。人熱得大口出粗氣,都懷疑自己身上有熟肉氣息。在這種夜晚連蚊子也少多了,大概已被烤灼得氣息奄奄、銳氣盡失。孩子在這樣的夜晚當然睡不安穩,剛閉一會兒眼又「哇哇」熱醒。不知什麼時候,我們聽到樓下有人叫喚,到陽台上細細辨聽,才知有人在叫孩子的名字,是遊奶奶來了。她馱著沉沉的一身肉,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梯,被我們迎進家門。她說在家裡就聽到遠處的哭聲,怎麼也睡不著。她聽得出是韓寒在哭,便說什麼也要把孩子抱到她那兒去。

她並沒有特別的降溫妙方,只可能是徹夜給孩子打扇,或者抱著孩子出門夜遊不止,尋找有風的去處。

整個夏天,她家最涼爽的竹床,最通風的位置,都是屬於我女兒。每當太陽落入運輸公司那邊的高牆,遊奶奶就開始往門前的地上噴水清暑,把竹床放置在梧桐樹下,至少用涼水擦兩遍,為我女兒過夜做準備。她兒子不小心坐了竹床,她立刻大聲呵斥:」這是給你坐的嗎? 你們小夥子好足的火氣,一個熱屁股,坐什麼熱什麼。走走走,沒有你的份!」

日托差不多成了全托。我們要給她加工錢,她堅決不收,推來推去像要同你打架。

後來,遊奶奶的身體漸不如前,醫生說她心臟有毛病。正好這時候孩子也該上幼稚園了,我們便把她送往外婆家——那裡有一所不錯的幼稚園。那兒離我家比較遠,孩子每個星期只能在周末回來。

孩子剛去的那幾天,遊奶奶失魂落魄,不時來我家打聽孩子的近況。

我女兒從幼稚園到小學,每個星期六回家。離家還老遠,她就要從我肩頭跳下,風一樣朝遊家跑去,直到撲向遊奶奶的懷抱,一紮進去就不出來。遊家總有很多鄰居的孩子——遊家常有鄉下來的親戚,用那拖拉機運來藤椅、砧板、鳥籠以及瓜果在遊家門前售賣,也帶來鄉音和鄉野陽光的氣息——孩子們瘋瘋地賴在那裡看熱鬧,久久不願回家。

1988年,我家遷居海南島。女兒每吃到一種新奇的熱帶水果,都會說: 「遊奶奶來了,要讓她嘗嘗這個。」 她給遊奶奶寫過一些信。遊不識多少字,回信大多是請人代筆的。

我擔心遊的心臟病。我沒有把這份擔心告訴女兒,怕她接受不了一個沒有遊奶奶的世界。

她還是經常給遊奶奶寫信,也經常收到遊奶奶的回信。每次看信,她都捧著信紙一次次仰天大笑。令我有點吃驚的是,她笑時的神情特別像遊奶奶。她的臉,上半截像我,下半截像她媽,但她的笑毫無疑問來自遊家:笑得那樣毫無保留、毫無顧忌,盡情而忘形。我記得經常在遊家出入的那群鄰居小孩,個個都帶有這種笑,真是習性相傳、音容相染。

遊奶奶不論罹患多少疾病,也不會離開人世。這不在於她會在存摺上留下五位或六位的數字,也無關官階或學銜,她的破舊傢具和老式木烘籠也終會被後人們扔掉。但她在孩子們的臉上留下了歡樂,讓他們的笑容如花般四處綻放。

秋雨連綿,又是秋雨連綿。我即便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島,也會以空空信箱等候她遠來的笑聲。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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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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