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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6”的互聯網公司,會重蹈“血汗工廠”的覆轍嗎?

(圖片來源:全景視覺)

經濟觀察報 記者 沈怡然 張文揚 田進3月26日,一個名為“996.ICU”的項目出現在GitHub上,項目頁面內的域名指向一個玫紅色的頁面:“工作996.生病ICU”,在這個頁面上還附有一份實行996制度的中國互聯網公司黑名單。

GitHub是一個開源代碼的託管平台,同時也是程序員集中的網絡社區,他們中的大部分正在經歷一種被稱為“996”工作制度,在這種制度之下他們需要每天早9點上班、晚9點下班,一周工作6天。

996制度伴隨著中國科技公司完成了狂奔的10年,然而,在2019年科技公司從業者終於無法繼續忍受,並親手開啟了一場玫紅色的“溫和示威”。

反對者們來自程序員——大開間的辦公室、筆電電腦、午後的咖啡,儘管在很多人眼裡,這個群體看起來很精英,但隨著中國經濟增長點向高科技領域轉移,他們也逐漸被認為是擁有智力和專業性的高科技產業線上的“工人”。

在這一點上,他們與此前中國東南部省份工廠工人並無區別,在經歷了2010年的諸多事件後,後者甚至更早的開始享受到合理的工作時長。巧合的是,在此之間,這兩個行業經歷過一次劇烈的變動——經濟形勢的變化讓此前湧入互聯網領域的資金變得更加理智,也更少了,而諸多的裁員事件也不斷挑動著從業者的情緒。

目前,關於996的爭議已經從互聯網公司蔓延到各行各業,一場效率和成本的博弈正在中國經濟的版圖中持續進行,並注定要形成新的平衡點,就像曾經廣州、深圳的工廠中每日工作超過10個小時的流水線工人所經歷的那樣——儘管過程或許要溫和得多。

“或許有一天,所有程序員們會換掉印有LOGO公司的文化衫,換上一件印有996LOGO的文化衫,當老闆來到辦公室的時候……這不是一種很強大的精神力量嗎?”“反對996”許可證起草人閻晗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溫和“示威”

閻晗和他的太太顧紫翬是“996.ICU”項目早期參與者。4月16日下午,兩人在北京東城區一家酒店的房間內接受採訪,當被問到“為什麽要起草一些反996的許可協議時”,閻晗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答道:“我不認同現在很多大公司對於程序員的管理方式”。

這是“996.ICU”項目進入公眾視野的第22天,3月26日,閻晗看到有人在GitHub上創建了一個“996.ICU”項目,閻晗是上海極粟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創始人,是很多程序員的管理者,也是GitHub的常客。

3月27日開始,除了速度飆升的加星指數外,他看到其他用戶正在項目中添加勞動法、求職指南、甚至列出了一個實行996工作製的公司名單,上麵包含華為、阿里巴巴、螞蟻金服、京東、58同城等幾十家公司。

到了29日,參與者們發現黑名單、白名單影響力還是有限的,對於如何示威,閻晗和其他參與者們陷入討論,閻晗覺得不能單純訴諸法律援助,畢竟大公司是強勢方。通過討論,他們認為只有制定行業標準以及社區性的規範,才能構成對外的影響力。

“那就做一個開源軟體的許可證,基於開源的全球歷史背景,和程序員之間的文化,這樣表達主張可以說更旗幟鮮明,只要程序員看到幾乎都會明白”,3月31日當晚,他和太太決定連夜起草並發布了一項“反對996”許可證(Anti-996License),作為項目的核心內容,它以求表達這樣一個含義:告訴已被列入996名單的公司,如果還繼續這樣的制度,那就再也不要用這些好的開源軟體了。

“最重要的是,我們希望以一種溫和的方式示威,向強製施行996制度的公司,形成一種長期的、無聲的威懾力”,閻晗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4月1日起,這一許可協議將“996.ICU”項目的關注度推向高潮,12日開始,馬雲、劉強東先後發聲支持996——他們是黑名單上公司的董事長或者董事局主席,14日,《人民日報》發文稱“崇尚奮鬥,不等於強製996”。

“事件風向正在由爭取勞動者權益,變成了集體性地反對大公司996制度”,這完全超出了閻晗的預期。幾天后,有外媒從他太太在學術期刊留下的實名信息中聯繫到他們,要求採訪。

要不要站出來?閻晗一開始很猶豫,在Github這個松散、匿名的程序員社區組織中,他們是為數不多實名公開接受採訪的人。同時,他和太太顧紫翬是一對90後創業夫妻,現在公司正尋求新一輪融資。

但想到這是一件合法合規的事情,“既然是對的,我們沒必要躲躲藏藏”。

這一兩年來,他發現一些現象,很多人被管理者以先期承諾的期權、股權作為加班報酬,然後在離職和上市的時候克扣股份/期權,另外,一些以項目製工作的人,節奏主要受管理者節奏把控的影響,當管理者盲目擴張項目,再盲目取消,即便努力加班最終也因為業績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

溫度“轉冷”

“讓管理者在不降工資的前提下還降低勞動時間,這可能嗎?”當聽到關於996的爭議,林捷這樣反問了一句。林捷是一家工業無人機企業的CEO,在相關領域的大公司工作過幾年後選擇創業。“企業家大多是被經濟形勢往前逼迫的,這是社會現實”,林捷對經濟觀察報表示,他對最近幾年外部環境的感受是,“2014年和2015年融資情況較好,2016年有所遇冷,2017年至今融資情況一路惡化。而在2018年開始,人力成本變得越來越高。

“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沒有機會”,4月11日,在一次阿里的內部交流會中馬雲表示。

無論對於企業家或者員工本身,一個此前從未經歷的外部環境已經全然的籠罩住了整個行業。“30個人中竟然有6個人,是從去年12月至今一直處於失業狀態的。”4月的某一天,賦獵谘詢管理合夥人沈嘉正在翻閱求職者的簡歷,“以往互聯網行業從未有過這種現象”。

一直以來沈嘉的工作是服務互聯網和科技型公司,針對HR提出的招聘需求招聘谘詢解決方案給出。他告訴記者,這30位求職者幾乎是擁有10年以上工作經歷的職場中堅力量,有的在上段經歷擔任獨當一面的事業部負責人,這些招聘市場炙手可熱的追求對象,卻待業已久。

關注新聞可以看到,不斷彈出各類互聯網公司裁員的消息,相比先前一段時間共享單車、互聯網金融陷入價格戰的消息,這一輪大公司的收縮來得更措手不及。

沈嘉發現自去年下半年,一些大公司進行了人才盤點,一些管理層崗位的招聘暫停或擱置部分項目並優化人員配置,“反映到這些大公司的項目中,往往是非商業化變現的崗位,如工程開發業務的招聘指標開始減少了,這一波崗位以實現功能為主,跟項目執行有較大關聯。”

根據投中CVsource數據顯示,進入2018年以來,中國創業投資及私募股權投資市場募資規模已經出現大幅回落。而互聯網行業的招聘職位數從去年就出現連續兩個季度的負增長。“回過頭來看,當初很多項目立項比較倉促,很多投資也比較盲目,有些業務目標本身需要2年完成,或許是企業很快拿到了融資,便要求項目提前到半年實現,即靠‘大力出奇跡’的設置前置性地招募了大批員工,然後提倡‘996’狼性與奮鬥。”沈嘉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在沈嘉看來,野蠻成長階段而前置招聘造成的一些泡沫,在整個互聯網大環境下行情況下面臨重新調整,所以那些當初因公司樂觀擴張而招募的人才處境比較尷尬。

這種劇烈的環境變化被認為是這一輪反對996情緒的重要背景之一。

“當產業回歸理性,崗位供給市場不支持人選找到與原來薪資更優厚的工作時,雇員開始伸張勞動權益。而先前行業整體樂觀,投融資市場交易頻繁、企業家和勞動者對未來公司的增長有較強憧憬階段,人選即便被要求‘996’也很少出現有群體性伸張。”沈嘉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科技“工人”

林捷公司中無人機飛控軟體的需要程序員來寫代碼,“代碼每小時寫多少基本上是被精確量化的,工作量是死的,所以必須用時間來提高產量。”林捷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這一工作經歷與田慶的父輩們曾經的經歷頗為類似。

4月17日周三上午,位於廣州一家電子加工廠的員工宿舍內,田慶像往常一樣在宿舍和同事一起打遊戲、刷視頻。他是95後,從初中畢業後就進入這裡做了一名工人,因為工廠實行輪班製,他將在當日下午2點進工廠,通常情況下在11點下班。

田慶的父親也曾在2004年下廣州做工人,他常聽父親說起,“那個時候不分白天黑夜,無時無刻,工廠裡人都是烏泱泱的一片,在機位上,除了吃飯,一坐十幾個小時很常見。”

像田慶父親一輩一線技工這樣高強度、高緊張的工作生涯,是伴隨著中國製造業高速發展而存在的,在過去三十年中,深圳、廣州一帶,主要靠出口加工和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快速發展,龐大且年輕的勞動力人口正在形成一種紅利。

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研究員王廣州向記者展示了一份他於2009年做的深圳市在業勞動力者的勞動強度調查報告,以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該報告顯示,2005年深圳市勞動人口中,在15-64歲人口中,有63.4%的男性與54.4%的女性工作時間超過40小時/周。

王廣州回憶,十幾年前,在東南沿海的製造業企業,社會關於其加班的爭議也同樣備受矚目。

直到2010年深圳富士康集團在一年中發生了11宗員工跳樓事件,造成9個死亡2個重傷之時,這些製造業雇傭關係、管理機制中留藏已久的矛盾,才成為境內外輿論所廣泛關注和探討的話題。

4月17日,美國政府官員ScottWalker對經濟觀察報表示,對於996的感受是,相較於過去的藍領工人,這種現象更多出現在互聯網、法律、銀行、金融等行業。

儘管只是相隔不到10年,但田慶覺得這離自己的生活太遠了,他現在每天擁有至少8小時的下班時間,通常是在宿舍和室友打遊戲、刷視頻,他告訴記者,在這裡基本實行每周五天、一天八小時工作制度,“是否要加班就看自己有沒有錢用,工廠不敢強製員工加班。”

即便在田慶生活的廣州一帶,擁有中國南方最大人才市場,招到一名工人卻並不容易。田慶告訴記者,把廣州電子廠的求職信息向招聘中介網站一掛,基本上一個小時內各種工廠負責招聘的人員電話不間斷。

新平衡點

從田慶的職工宿舍向北一千多公里,4月18日,在浙江杭州一家出租屋內,26歲的陳欣(化名)躺在床上,跟一位同為互聯網從業者的朋友在微信語音裡這樣聊著,“我並不是對工作失去了熱情,你知道嗎?是我的身體真的受不了這種節奏了”。她的床頭上,擺著各類維生素、褪黑素。

這一天恰好是陳欣裸辭滿兩個月整,陳欣此前是杭州一家民營互金企業的普通員工,這家公司成立5年,員工平均年齡低於30歲。對於公司本身以及其員工來說,都有很大的成長空間——這也意味著,所有的員工都需要傾注八小時以外更多的精力,並且沒有加班費。

在從業期間,陳欣最忙的時候,熬到晚上11點才離開公司。在艾媒谘詢發布的2018年度TOP100互聯網企業中,杭州企業佔據的總市值甚至超過北京排名全國第一。過去一年,這座城市超過1兆元的GDP中,互聯網產業貢獻了1/4的力量。這樣一類新型經濟體的運轉,要依靠以程序員為代表的擁有智力和專業性的高科技產業線上的“工人”。

反對996?

陳欣曾經對此並不以為然。一方面是因為工資以績效論英雄,越努力越富有;另一方面是她覺得年輕人就是要“拚”,況且,她的身體也拚得起。但是到了第三年,失眠、焦慮、發胖、掉頭髮等症狀開始壓垮她。“四年多的工作,胖了20斤、月經不調、激素紊亂、焦慮性失眠,沒有男朋友。這就是我的生活。”

這場溫和的示威是否能夠讓反對者最終擺脫996?這仍舊是一個不確定的問題,至少在一些管理人看來,目前的996制度尚難以取消。

即便最近996的爭議持續發酵,林捷稱,從身邊管理者朋友來看,那些實行996的公司並沒有取消的打算,不同人有不同立場,但是作為管理者,還是根據市場的變化來調整。

“員工想多掙錢,公司想減少人力支出,落實下來往往是,5個人工作要3個人來乾、發4個人的工資(但是讓每個人工資漲25%),這是一個遊戲規則,也是雇主和員工之間最終能達成的一個平衡點。”林捷表示。

鏡鑒

陳欣已經報了雅思考試,她準備離開這座城市,出國休整一年,並尋求在海外找一份工作。

“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在美國也發生著。”美國政府官員ScottWalker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根據美國大使館提供的歷史資料,在20世紀20年代,鋼鐵、汽車、橡膠和紡織等工業蓬勃興起的同時,這些行業也曾經經歷過類似996這樣的工作制度,直到1923年,普通的美國鋼鐵工人還是要一天工作12個小時,每兩周休息一天。

當時的美國勞工聯合會舉行各種活動來爭取工人的權利,但卻被公司嚴厲鎮壓。後來,大蕭條的爆發導致大範圍失業的發生,以汽車工業為例,從1929年到1933年,該行業的工人削減了一半,同時,工人的薪水降低了三分之二。

最近的幾年間,996工作製也開始出現在美國矽谷一帶,在美國微軟公司工作兩年多的雲天(化名)介紹,美國的互聯網公司也面臨加班的問題。八小時工作製外,有忙不完的工作都需要加班,這個情況是不分國界的。但是他們的主管會意識到這種情況如果長期存在是“不健康的”,會通過擴招來減輕員工的壓力。所以,“相較國內,我們還是有自己的私人生活的。”雲天說。

反對996的行動依然在持續進行,“996.ICU”匿名的發起人在Slack上創建了聊天群組——以程序員為主的企業通訊軟體。基地從GitHub轉移到Slack,記者加入該群,這裡以996ICU為主群,並劃分為宣言、行動、法律、遊戲周邊等群組,截至目前有2600多用戶。

從聊天群顯示的內容來看,包括製作帶有996logo的文化衫、996主題相關的惡搞、段子、遊戲,這樣的內容每天還在遞增。

4月17日,美國時間晚10點,就職於美國亞馬遜公司的程序員龍宇(化名)接受了經濟觀察報記者採訪,龍宇稱,這兩天國內的程序員朋友說,當前沒有任何額外報酬的996報以氣憤的態度。就他自己來說,同樣的崗位,每周三都可以在家辦公。“平時只要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隨時可以離開,並沒有固定的要求”。

“可以更高效率地完成工作,為什麽要浪費不必要的時間呢?”龍宇這樣稱,採訪結束後他打算去休息了。而這個時間點可能他國內的程序員朋友還沒有下班。

(應被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林捷、陳欣、雲天、龍宇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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