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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江河:我一看米沃什就知道是自己人

切斯瓦夫?米沃什是波蘭的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精通多種語言,但是一生堅持用母語波蘭文寫作,在米沃什看來詩歌是時代的見證者和參與者,他自己本人經歷了二十世紀歐洲大陸的劇烈動蕩,也一直堅持用詩歌去盡可能捕捉可以觸之的真相。

切斯瓦夫·米沃什

1980年米沃什因其作品以毫不妥協的敏銳洞察力描繪人類的狀態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國內已有的譯本通常以英文版為底本,今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發行了《米沃什詩集》(總四卷),詩集匯集詩人1931年-2001年之間的絕大部分作品,力邀波蘭語的翻譯權威林洪亮,以及波蘭語文學專家楊德友、趙剛,從波蘭文原文譯出了米沃什的詩作。這335首詩歌跨越了詩人70載的時光,包含了多元的風格和主題,歷經多年的精心翻譯和編輯,最終以四卷本形式同大家見面,是中文世界首次完整呈現米沃什的詩歌全貌,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本文節選自《米沃什詩集》(總四卷)首發式暨分享會上,著名詩人、批評家歐陽江河的分享,有刪減,未經作者審定。

我已經閱讀了米沃什差不多三十幾年,米沃什已經成為中國詩人、成為我本人詩歌意識、詩歌立場、詩歌定義的一部分。中國翻譯了很多很多傑出的詩人,但很多傑出的詩人,大部分對我來講都只是一種風格的辨認而已,或者最多是一種借鑒,他沒有可能進入我的詩歌意識深處,成為一種帶有支撐性質、源頭性質的詩歌理念、詩歌精神、詩歌立場的一部分。

我為什麽覺得米沃什非常迷人?

米沃什這樣的詩人,是少數能夠進入到中國當代詩人、尤其是我本人的詩歌創作的源頭式的詩人。不是說我的寫作受到他的寫作在風格上、語言上、創作方法上很多的借鑒或者影響,更重要的,他是一種帶有原詩性質的,起源性質的影響,這種影響是一種精神性的,是帶有某種召喚或者是“待召”性質,這就厲害了,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是沒有這個存在詩歌就是死的,所以帶有一種活水的、脈搏動的性質。

說到米沃什受過古典歐洲的熏陶訓練,或者說這種東西不是熏陶訓練,而是他的原質、他的生命,和作為一個詩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思想家、哲學家,一個博物學者、一個教授,這樣一個多重的、混合的米沃什,提供一個詮釋的東西。很多詩人沒有這個東西,他們寫詩是讀者詩歌,因為讀了詩,因為到了一定的時候他們有才能、有天賦,他們要寫作,但是如果你是歐洲詩人,你後面沒有古典歐洲、老歐洲的這些氣質的話,你寫不遠,寫不深,寫不高,寫不住。比如你寫陽光的時候,你寫不出陽光中的黑暗的氣質,你寫生命的時候寫不出來死亡的氣息,你寫人性的時候,這個人性後面的那種動物的、植物的、萬物的有靈的東西寫不出來,你走不遠。

《米沃什詩集》

作者: [波]切斯瓦夫·米沃什

譯者: 林洪亮 / 楊德友 / 趙剛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一個大詩人,像米沃什這樣的大詩人,為什麽他特別迷人?在於他身上有這些東西。一些是來自威爾諾那個小地方的東西,但是它跟歐洲精神裡面最重要的原處,整個歐洲大陸是相通的,廣闊無邊,像宇宙一樣在那旋轉。但是他又把這一切和他的波蘭語的地方性綜合起來,變得迷人。比如我們說卡夫卡使用德語的時候為什麽那麽迷人?因為他身上有捷克這樣一種地方性。米沃什精通各種語言,他在巴黎待過,他精通法語,他在美國待了很多年,也可以用英語教學、寫文章,甚至可以寫詩。所以有這麽多大語種跟他的對話形成的廣闊性,但是他堅持寫詩的時候使用波蘭語這種小語言,這種有點含混的語言。

米沃什在波蘭克拉科夫的故居

我不懂波蘭語,但是我知道波蘭語有一種含混氣,沒有英語的那種精確性,就像中文一樣,尤其是古漢語,也有一種含混性。但是恰好是這個含混性給詩歌一些太空,給了這種語言一些原創的可能性。這些東西特別迷人地構成了米沃什詩歌的原生態的東西、原發性的東西。米沃什身上的這些東西特別打動我,我一眼看到這就是自己人。

米沃什是如果不是碰到羅伯特?哈斯這樣的人翻譯他的作品,他也可能被犧牲掉、忽略掉,所以有羅伯特?哈斯把他的詩翻譯成英文,讓所有英語界那些偉大作家和詩人認識米沃什這個大詩人。一旦他被進入到像英語這樣的大語種以後,儘管是在美國,但他身上的歐洲特質一下子被人認出來了。不光是我們說的政治意義上的見證,因為米沃什對抽象政治一點興趣沒有,他喜歡的是驚豔的、現實的、世俗意義上的政治。這些東西一旦在他的詩歌裡面,進入到中文這樣的大語種,像英文、法文這樣的大語種以後,一定會閃爍出他的光芒,帶著他的波蘭的特質,就像卡夫卡帶著他的捷克語的特質進入到德語是一樣的。這種東西迅速變成人類財富,人類共同的知識的、思想的、詩歌的財富。

米沃什還有一點很有意思,他的身上的老歐洲,就是我剛才講的那個古典歐洲,跟他身上的新歐洲,我們說的新歐洲就是二戰之後、冷戰的歐洲,以及冷戰之後後期、1990年代以後全球化時代的歐洲。米沃什一方面流放,另一方面他心系故鄉,很快回到故鄉。他身上的老歐洲、新歐洲,後來他在美國住,又把美洲北美的東西包括進去,中國都迷信美國,對歐洲反而比較忽略。好多不同的東西在米沃什身上匯集以後形成的那個區隔、匯集、轉化特別迷人,越來越迷人。

晚期的米沃什非常迷人,因為他又回到最古老的歐洲的那個源頭,古希臘的東西、拉丁的東西,甚至有一些古中國、古印度的東西,他把它匯集在一起,然後把自我的主體性放進去。這個主體性經過了這麽多現實經驗的區隔以及融合之後,變得格外迷人,因為靠近死亡。所以他把這個自我放進去的時候,其實是有點抽象的自我。這些東西和他早期的時候一路走過來寫的詩,到後來去巴黎時期、再到美國,再到他的晚年,這幾個會合以後,他的現實政治、現實經驗、時間的饋贈、時間的變遷帶出的那種分割,他的詩歌時期感特別明顯,我們這個四卷本也是他不同時期的作品,中間的差異性非常有意思。

而且米沃什作為大學者、思想家、哲學家、政治學者、良心論者,一個特別注重倫理的優雅的老派歐洲人,但是又跟他經歷了新歐洲的變化分裂,冷戰時期歐洲和世界以及全球化時代的亂世和盛世並重的時期,在他身上投下的廢墟的東西、建設的東西、希望和絕望的東西混合在一起以後特別特別迷人。這樣一個人物,在二十世紀的詩歌史上找不到第二個人。

米沃什跟辛波斯卡有何不同?

米沃什的情況跟辛波斯卡不一樣,辛波斯卡可能更容易流傳,可能銷量更大一些。但是米沃什,屬於典型的為少數人精選過的,他是詩人中的詩人,他的詩裡面有一些特點,比如把把散文化的東西引入到詩歌裡面,他不喜歡金句,所謂的格言的、短小精乾的、簡化過的句子。他的寫作其實是思想和呼吸的傑作,所以他特別注重換氣,詩的換氣。他是跟著人的走路散步的節奏,這種散文般的思想換氣,行走的節奏、思想觀念的漫步節奏,來自古希臘的詩人,比如像赫爾德林,這種精神漫遊的氣質。不是那種搏鬥的、打擊的,或者像老虎、豹子抓你一樣,不是那種節奏。所以他們的東西非常難懂、非常含混。這種東西非常迷人,因為這種沒有做簡化,不像辛波斯卡的詩裡面可以認出人道主義。人道主義,人的本性的善高於一切,甚至高於美,甚至高於倫理,這個東西可以迅速的為任何性質層次的讀者接受,太迷人了。但米沃什經過思想漫遊的注入之後,那樣一種塑造之後,他真的要精選過的(思想),所以他是一個複雜詩人。

米沃什郵票

米沃什自己選過一本《我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詩歌》選集,中國詩歌他隻選了一首,就是李白的那首表面上很簡單的《敬亭山》,他後來專門講為什麽這麽多中國詩歌隻選這一首,因為這一首詩裡他看出了自然的、無人的、非人的目光和人的對視,就是萬物有靈,他認為這後面有一種摩尼教的東西,米沃什晚年信摩尼教,相信世界最根本的力量來自於惡,但這是大惡,所以他必須是極善才能夠綜合,而不是小小的人道主義意義上的善惡,所以是更厲害的東西,是上帝和魔鬼較量的時候那種(善惡)。他在李白這首詩裡看到這個東西,所以他選這個詩歌。而且在這麽小一首詩裡面,他關注的,他個人作為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化學者,一個哲學和宇宙論者的目光,都那麽強烈。

米沃什還有一點,他發明了詩歌中形式中的(寫法),比如他是第一個這樣寫,特別長的句子,無休無止的那種,都要透不過氣來。他一行一個長句子,中間空一行,又一行的長句,又空一行,這個形式他是第一個發明的。這四卷本裡面有好幾首這樣的詩,還有他的《一個自然主義者的筆記》也是這種長句子,寫的特別細膩,因為他的寫作裡面有一種世俗性和極物性,就是我的詞語直接可以像針一樣扎到事物的實處,讓石頭感到疼痛,我就是一個詞敲打或者觸摸樹木石頭的痛感和溫度,就是這種極物性,所以他非常非常細膩,但是又非常複雜,非常具有詩歌在二十世紀重要的母題,就是詞語是不是事物,在這樣一個現代主義的追問之中,現實主義詩學如果沒有這個追問沒有意義,但有了這個追問以後,古老歐洲的傳統寫作的東西怎麽辦?

米沃什用這種性質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一方面他是一個革命者、革新者,是現代主義詩歌問題的終極的追問者,同時是一個在現場的人,一個正在進行的詩歌革命的參與者。一方面他做出這樣的回答和努力,另一方面他特別迷人和打動我的地方,他又始終脫離了這個工作現場,在一個更高遠的另一個星球,未來考古學的角度回看這個世界。

米沃什的詩歌寫作裡面有一種思想的、倫理的和詩學春作的特點,就是回看,回頭看,而且這個回看不是說現在對過去的回看,也包括兩百年以後對現在的回看,這種東西在米沃什的時間裡面誰都沒有的,他的這種回看和時間觀構成的滄桑感太厲害了。所以一方面他在現場工作,無論是政治的、思想的、抵抗的還是拯救的,甚至帶著虛無主義和反諷的東西,另一方面他又在這個現場剝離出來,在未來,在另一個歐洲的目光回看這個世界。所以他獲得一種滄桑感,一種隔離感,一種時空感,這個非常迷人,而這一切對我們當然都有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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