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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著吻別醒來抱擁,這才是高級的愛情電影

作者 |李果汁,中國傳媒大學

2018年《夜以繼日》入圍第71屆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39歲的濱口龍介,被國際影壇譽為繼是枝裕和、河瀨直美後最具創造力的日本當代導演。

《夜以繼日》講述了一個以都市為舞台的愛情故事。朝子(唐田英裡佳 飾演)與DJ麥(東出昌大 飾演)一見鍾情,麥在相戀半年後的一天突然消失不見。兩年後,朝子遇見了一位和麥外形一樣的上班族亮平(東出昌大 飾演),從此展開了一段心理拉鋸撕扯的三角戀。

東出昌大在片中很有魅力,感慨導演調教演員功力之深。他飾演的亮平,很生活化,保留了大男生日常的不經心,臉上的瑕疵一覽無遺,反倒真實迷人。他會有一些小動作,言談間表情變化豐富,笑聲爽朗,蘇到讓人無法自持。他在片中飾演的另一個角色麥,頂著亂蓬蓬的頭髮,浪蕩人生,到後來成了明星,出場震懾眾人,耀眼得讓人難以抵擋。這兩個人物都立住了。花癡之餘,影片每幀都可分析,處處是匠心設計,精細工整。筆者試分析幾處。

《夜以繼日》按照日本片名直譯的話,應是《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都愛著他,是對朝子癡戀狀態的表達。影片根據柴崎友香的同名小說改編,導演濱口龍介琢磨劇本三年,最後呈現出來一個顯性文本和隱性文本俱豐富、精致,經得起推敲的藝術品。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傳遞出一種無法排遣的情思,不由自己控制的沉浸體驗。影片中麥第一次消失,消失了一夜,醞釀的不安氛圍成了一記伏筆,為後來長久的消失作了一次預演。在兩人擁抱時,朝子的旁白響起,我們得知,也是一個清晨,說去買鞋的麥一去不回,此時片名出現——“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粉色的字。可以推想出朝子的癡癡愛戀,如這粉色,旖旎的、一味延續。

麥不明所蹤,朝子無法將自己認定為“棄婦”,等待的主題開始上演。字幕打出“兩年後”,從朝子之後的穿著裡,很明顯的看到導演的用心,朝子的衣服變成了全黑,一個她在為戀情“服喪”的暗示。

在戀情的服喪期,黑色的衣服是對心理的護衛和對可能性的拒斥。直到一個和麥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亮平走進她的生活,衣著的顏色從全黑到了深紅,感情從猶疑到接納後,朝子又開始碎花、清新顏色的穿著。衣服彰顯了內心。

而在朝子從老友口中聽說了麥的存在,麥從夢境的曖昧虛體變成了朋友口中確切的實體,這份驚愕動搖了她賴以閉目自欺的信心。之前她從不打聽麥,被動居守,一方面是個性使然,一方面也是防衛,害怕再次受傷,她將和麥相連的朋友、熟悉的地方一並拋棄。維持在一個幻夢的心理防禦機制中,等待麥的歸來。

影片中,朝子必須通過“告別”的方式,來一刀兩斷,相當於放出信號說,“麥,我不等你了。請你也不要回來找我。”朝子和麥沒有見成面,她在麥的明星保姆車後搖手作別,大喊“再見”,從此釋然。這以後,朝子的穿著成了黑白兩色,是非分明的認定和武裝。白色很虛弱,黑色很堅定。缺席的麥仍陰魂不散,似要突破這黑白的壁壘。

《夜以繼日》的英文片名叫《Asako I& II》,直譯為《朝子1 & 2》,暗示了兩個長相一樣的男友之外,女主朝子也分出兩個。朝子是從什麽時候變成新的朝子的?

影片裡有兩處值得注意的人物轉折,一處是地震中的相遇,穩固、平淡的現實生活產生了非現實的裂縫,讓朝子放下麥,接受亮平,朝子的“守喪期”至此結束,然而欲望伴生著愧怍,仍深埋心底;第二處是朝子毅然放棄了麥,決定重回亮平身邊,返程的大巴穿過隧道,自黑暗中現出一張白生生的臉,宛如重生。

相比之下,第二處更有新生的意味,朝子的“夢醒了”,她這次的選擇是否定之否定,推翻自己又重建了自己。她在心理和現實層面都實現了舊情的割離。麥不只是前男友,他還意味著愛的狂熱,似被捕獲、身不由己地墜入愛河,這是雖然容貌相同但更入世的亮平無法“複製”的。

新的朝子和麥有了相似的捕獵者特性,她掌握愛情的主動權,更殘酷更堅定,縮短了回歸的日程(兩次回歸,麥許諾的回歸長達七年之久,而朝子的回歸是一夜)。

朝子在海邊直視鏡頭的畫面,深黑瞳仁染上清晨的海藍,空茫而又堅執,看得人凜然一驚,特別像恐怖片的一個鏡頭。

新的朝子想清楚最愛的人了嗎?她最愛的是亮平嗎?其實她想清楚的無疑是何為真實,何為夢境。一起生活的伴侶到底是誰?眼前為真,還是過往為真。她真正想清楚了什麽才是生活的必需,自己最不能放棄的東西——並非欲望之火,而是溫存感恩。那個不斷逗引她,陰魂不散的缺席的他者,一直在場,而當他真正在場,反而到了驅散的時刻。

朝子遲來的確證,經過了電影裡一個寓言式的過程。濱口龍介把這個文本抽象化提取,成為一個表層之下的生活寓言。我們可以進一步推延,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要經歷一次假想的私奔,才可能歸順到日常的軌道。

複製面容的男友,無法複製一樣的激情,這不正是兩種階段情感的最佳喻體嗎?從戀愛到婚姻,婚姻存留的余溫一樣的類愛情物質(類愛情,但不是純質的愛情),勾連起夢中對戀愛的找尋。

濱口龍介大可以把麥變成朝子的夢境,但他沒有故弄玄虛。在狀似狗血,有崩壞之虞的情節發展下,一種令人激賞的恐怖懸疑的氛圍將奇情稀釋,令我們不得不注意一些本質的東西。而細部的象徵、比喻,鏡像、間離,又在整體敘事上,統合為一個完整的寓言。

師從黑澤清的濱口龍介,讚賞老師名作《X聖治》中彌漫的懸疑氛圍,這一高妙的懸疑氛圍也嫁接到了自己的影片裡。用電音、鏡頭、敘事節奏製造的詭異迷霧,一改愛情影片附著的甜膩氣質。

朝子安靜到靜謐,內眼線的化妝讓她跳出單純柔弱的小白兔類型,抽空的眼神直視螢幕之際,非現實的恐怖感撲面而來。隨時可能望向觀眾,觀眾被劇中人看到的絲絲寒意,在影片最後釋放了。朝子和亮平凝視著河流,也將目光化為長長的凝視,望向鏡頭之外的我們。類同於文學裡反問修辭的加強,讓人猝不及防地被審視,產生奇特的間離效果。

影片裡麥的人物設置,以極短的在場和無因的消失主宰了情節的走向和氛圍。麥,音同“貘”的古怪名字,貘在日本傳說中是吞噬惡夢的魔獸,恰切地傳達了他遊離於現實的神秘氣息。麥的引線拉伸出日常之外的東西。

麥的形象脫胎於日本影視文化的頹廢浪蕩子,亂發下一張索然寡味,藐視世俗的臉,佝僂肩膀,晃動雙臂的遊魂走姿,常穿得隨意,笑得孩子氣,說話有氣無力。這個形象形成了固定的觀眾認知,也默許了一切皆可發生——超越日常事件的介入。麥一無所有,他是空的寄托,縹緲。

而到麥成了明星他還是一副耀眼但並不“實有”的樣子(老友對麥的介紹,其實說的是現實中東出昌大本人的經歷,但東出昌大本人更接近於亮平而非麥)。麥的空既有吸引力,又充滿危險。他的空太大,朝子無法佔有一席之地。他給人能拋棄所有,並不掛心的感覺。但卻能給朝子極度專注熾熱的愛情體驗。這是入世的,人如其名一樣平常的上班族亮平沒有的。

朝子和麥的相愛在電光火石之間,一見鍾情通過畫面的慢放之靜態,和背景裡幾個男生放白日煙花的動態中,催化出戲劇意味極強的瞬息。此時的電子樂成了悸動時刻的BGM,有幾分荒誕變形的不真實感(幾個融化的走音,催促遞升的音符)。在朝子情感分裂掙扎之時,這首麥的主題曲總會適時響起。

一出分不清是幻想還是真實的戲裡,朝子打開門看到麥,趕緊閉門退縮到一隅,這時的音樂和麥的形象無疑是朝子潛意識裡壓抑的情感的爆發,入侵了維穩的生活。朝子和亮平相處的5年在電影時間裡短促成“接下不表”,而這一刻麥的“入侵”又長得讓人心驚。電影語言的魔力放大了心理真實。

麥的回歸,在時間上有一個很有趣的設定,7年,據說人體碳原子7年一更迭,7年後在細胞意義上我們是全新的。這7年又是凝固的,體現了角色身上,沒有歲月的痕跡。朝子和亮平還在心照不宣地等待。

如羅蘭·巴特所說任何結構都是可棲居的,“作為一種支撐,結構得跟欲望分離”,朝子還沒實現麥在心中的剝離,就無法和亮平踏入婚姻的系統。亮平掩蓋了對麥的知情,他壓抑了對朝子深層情感的窺探和不安,愛得多的人很不公平地承攬了很多,注定的角色便是等待的一方。

濱口龍介在《歡樂時光》中彰顯了把握真實生活的功力,《夜以繼日》裡也有嚴密的現實邏輯和真實的生活氣息,將生活細節和抽象心理並置起來。以現實為基礎衍生非現實的空間,這讓影片很有力量。

導演用了很多對稱的結構,如果熟悉中國古代的小說敘事,會對“對稱”並不陌生,它使情節飽滿,意義蔓生,傳達言有不盡之意。

《歡樂時光》

l 兩次攝影展,展出牛腸茂雄的寫真集《SELF AND OTHERS》。

一次是朝子和麥相遇,麥趿拉著人字拖在閑逛,如一陣風,輕輕掃過一圈。而朝子看得相當仔細,嬰孩出生的照片,夫妻的合影,兩個雙胞胎少女在樹下的合影,都隨著她的視角捕捉給我們;第二次攝影展裡,麥成了亮平,亮平因為巧合身至其中,他顯然並沒有多大興趣來看作品,朝子才最令他好奇。

朝子再次認真地看過去,這時照片序列裡插入了一個少女的單獨合影。我們可以以為這是朝子的自我鏡像,孤單的,退拒的。而雙生女孩又是對朝子1、2的一處隱喻。

攝影展的場域純屬於朝子,相貌一樣的麥和亮平都沒有什麽興趣。但這不妨礙朝子追隨麥的腳步,亮平好奇地追求朝子。吸引超越愛好、興趣,更為直覺。鈴木和亮平更聊得來,兩人只是很會用言語來掩飾,社交面具下的投契。

而朝子對亮平的吸引有點難以言明,如心動都是猝然而至很難理性分析。他向鈴木抱怨朝子,顯然也是更在意朝子。喜歡就在在意、動容,搖撼自己的時刻。

l 朝子身邊總有一對作為映照的男女。

在她和麥一起的時候,是春代和崗崎,兩人吵吵鬧鬧打嘴仗,像有故事發生,但後來春代更現實地選擇了跨國婚姻,兩人的現實反襯朝子、麥的不現實。春代和崗崎也扮演了解說者和預言者的角色,春代提醒朝子麥的“靠不住”,一眼看透他的縹緲。而和麥在同一屋簷下的崗崎習慣了麥的行蹤不定,難以約束,麥的家庭也都靠外人嘴裡說出;

和亮平在一起時,有鈴木、串橋這對男女。四人同台的一次聚餐,在構圖上饒有意味,朝子位於最深處,在做飯的“窗口”默默觀察一切,鈴木和串橋承擔了矛盾爆發的主角,在畫面前側,有走位,牽引著“和事佬”亮平。在兩人之間化解尷尬的亮平借此時機不動聲色地打量朝子。

看似是一次談話爭鋒,既埋下了鈴木和串橋不打不相識的婚姻,也提供了一個朝子和亮平互相打量、了解的場域,很微妙。暗戀亮平的鈴木和串橋結為夫妻,後來她對亮平的在意,遷怒著不珍惜亮平的朝子,以他痛為己痛的鈴木早產了。這對夫妻反襯著亮平和朝子5年的同居生活,還沒有締結為夫妻,亮平望向朝子的眼神仍像熱戀的(鈴木語,可見她對亮平的在心),然而兩人還在懸而未決或可說維持戀愛的狀態。

l 朝子兩次夢醒了的時刻。

第一次,在去東北做賑災義工回程路上,亮平開著夜車,朝子在半夢半醒中問亮平,“已經下了高速嗎?”第二次,在朝子和麥私奔的路上,麥開往老家北海道,朝子再一次從睡夢中醒來,問麥,“已經下了高速嗎?”兩處一樣的情景和對白,讓朝子忽然感到以往就像在做夢,而這時夢醒了。夢醒了,也意味著她有能力看到現實,確認真實。和亮平的5年不是像夢一樣可以一筆勾銷的,而麥在心中的分量相比真實輕了下去。

朝子和亮平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走在一起。日本東北地方大地震的餘震波及朝子、亮平所在的神奈川縣,逆著慌張的人流,兩人相遇了,抓住了彼此這塊溫暖的浮板。值得注意的是濱口龍介拍過日本東北紀錄片三部曲,日本東北大地震始終是他很關心的社會議題。這也讓探討都市男女愛情問題的影片有了可貴的現實底色,災後的重建又成了兩人關係的一處隱喻。

濱口龍介在訪談中說,“2011年那場災難,在東京地區傷亡並不算嚴重,但在東北地區,福島方向,死傷無數。所以不少東京市民出於負罪感前往福島參與救援,就像電影中朝子和亮平一樣。而朝子也正是因為這種負罪感,在災難發生的那一天,她選擇了亮平,並確認了關係。”

負罪感是理解朝子和亮平情感的關鍵,朝子此時壓下了“幸存者”的負疚,讓兩人的幸福有一層淡淡的陰影。朝子在應許的等待中逃出,懷抱了麥的替身亮平。夢醒了,也意味著朝子不再欺騙自己,從此麥和亮平各人是各人,而他選擇了真實的倚靠。

l 榮子阿姨兩次寬慰朝子,一樣的鏡頭構圖,可以看到廊簷和庭院。

第一次,收音機裡播放著刑偵的案情,隱隱暗示著麥和朝子戀情不容樂觀,面對著一臉幸福,如墜夢中的朝子,榮子阿姨說自己年輕時也曾一大早坐火車去看望愛人,只為一起吃個早飯。

而到了第二次,無路可去的朝子到榮子阿姨家尋求撫慰,榮子阿姨偷偷告訴她故事的真實版本是,愛人是她出軌的對象。女性間的溫柔情誼,撫平了朝子的愧疚,讓她更堅定地去挽回亮平的心。

影片中有幾個經典的意象,十分添色,這裡分析貓和水兩個常見的意象。

倏忽而至的野貓,不定時的野貓,情感的捉摸不定,而後來類似兩人愛情結晶象徵的家貓則起到了聯結的作用。亮平以貓為幌子,想讓朝子放棄。最後把貓放到朝子手上,虛掩著門的舉動,等於又將自己處置權拱手相讓。

他原諒了朝子,說著一些狠話,臉上是鬆動的融合孩童和成人的委屈神情。我們也確乎知道,最堅硬的始終是朝子,她一面懺悔,一面卻異常鎮靜地掌控著情感的流向。而亮平在羅蘭·巴特的定義裡,始終是戀人,迷狂、放棄原則、愛得最多的那一個。

雨水的不期而至,代表不可抗拒的情感力量。亮平在高處打量朝子時,一場急雨落下,再往下看時,他看到朝子定定注視自己的眼神。雨水也下在朝子尋找野地裡的貓,企圖挽回亮平的心時,亮平突然出現在身後,拒斥的言語裡掩飾不住內心的需求。雨一再地作為赤裸的情欲外現為影視語言征用。

兩人新家前面的大河,混雜著垃圾的,有生命力的河流,一如感情本身。水至清則無魚。朝子心裡的火焰是亮平有意忽視的雜質,亮平身上所沒有的麥的魅力,也是朝子意圖遺忘的。兩人緩緩看向觀眾,一如觀眾猛然叩問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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