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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似雨,科學如雲 商周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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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商周

責編 | 陳曉雪

“A城是個小地方,我要去B地了。” 坐在我對面的梁說。

“我指的不是城市大小,而是在生物技術行業的地位。” 看到我有些不解的眼神,他補充了一句。

說完他點上了一支煙,吸煙的姿勢也還和二十年前一樣。

1995年我大學畢業,沒有考上研究生,去了位於C 城的D公司工作。我之所以去那裡,一方面是沒有多少選擇,另一方面也多少是因為它當時在行業裡的名氣。創建於1985年的D公司,是中國生物工程領域最早的合資企業。

“那C城呢?” 我微笑著問。

“C城,那就更不用提了,要不然D公司能無法繼續運行嗎,要不然那麽多的公司同事,包括你,會爭先恐後地從C城逃跑!”他回答說,吐出來的煙霧讓飯館小小的包間有了煙味。還好,朝街的窗戶半開著。

進了D公司,我被分配在一個試劑生產部門,梁就是那個部門的經理, 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

“我那不叫逃跑,是去求學。你們後來才是一個個逃跑了呢!”我笑著說。

“我是離開得算是很晚的了,現在看來,更早一點出來的話,會更好。”他說。

1999年,我終於考上了研究生,於是從C城去了北京。其實那時公司只是遇到了點資金上的麻煩,談不上衰落。等到進入了新世紀,D公司才明顯一年不如一年,同事也就一個個離開了。梁並不是個太有野心的人,直到公司沒有繼續運行的希望後才在2008年跳槽到了A城。

“但你現在也不錯啊!在一個幾百號人的高科技公司當著主管技術的副總,開著寶馬車,而且在A城有兩套房。”我半開玩笑地說。

“我這也叫不錯?他們早離開的,基本上去了北上廣深,而且因為去得早,大都有了兩套房子。北上廣深的兩套房,哪一個都過千萬了。”梁說。

看到我沒有說話,他接著說:“其實也都是拿工資的,並不算有錢,只是趕在房價瘋漲起來之前買了房子而已。我們有個老鄉是在這裡開出租的,在A城一次都買了兩套房子,我想他的資產可能都比在德國的你多吧!”

“還真的,不用說A城兩套房子了,就是一套也比我在德國的房子值錢。” 我笑著回答說。

這是一個川菜館,但麻婆豆腐和水煮魚片做得都不好。好在我們都不太在意這些,對於20年沒見面的我們來說,聊天才是主角。

“我記得你是90年碩士畢業,你畢業那會兒,去大學過兩三年就可能評上副教授,怎麽沒去高校, 反而去了D公司呢?” 我問。

“當時的高校教授太窮了,每個月就幾百塊錢工資,我的導師都快退休了日子還過得緊巴巴的。所以我那時候就下定決心不去高校,不去教書。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的,1990年和我一起進D公司的有好幾個研究生。D公司那時候的收入,你是知道的,比一般大學教授可是高出好多。” 他說。

自1990年從碩士畢業算起,梁在生物技術這一行業工作了30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見證和參與了這個時代。

“你在這行幹了30年,略小於我們國家這一行業的歷史。你說說看,生物技術過去幾十年發展得怎麽樣?” 我問。

他吸著煙,看著我,說:“這是個好問題,也是個大問題,很難一下說清楚。我的確從業了30年,而且還在企業不同的崗位上待過,但一個人所能做的事情其實很有限,比如我就隻熟悉分子生物學產品和體外診斷試劑產品,因為這是我的本行。但其它領域,我也就和外行差不多了。”

“你謙虛了,還是給我這個真正的外行普及普及吧!” 我有點不依不饒。

“真的很難一下說清楚,生物技術行業雖然說起來只是一個行業,但裡面的東西其實還是挺多。” 梁說。

“沒關係,那就慢慢說,今天晚上我們有時間。” 我說。

“好吧,對你講起來會相對容易一些。因為其實你也沒有離開這行,只是不再做產品研發。生物技術行業要賺錢,主要靠的兩個方面:產品和服務。” 在又點上了一支煙後,梁打開了話題。

“產品好理解,也是這一行業的最初的形式。從產品的發展的角度上來說,基本上可以分為四大類:科研用的產品、疾病診斷產品、疾病預防產品、疾病治療產品。”

“請細說一點。” 我來了興趣。

“還是拿我們都熟悉的D公司來說吧,八十年代中期成立的D公司算是我國的生物工程技術行業的先驅之一了。你知道,D公司起家的產品是實驗室裡用的一些分子生物學產品。” 說到這裡他彈了彈煙灰,然後繼續說:“分子生物學產品給D公司帶來了聲譽,讓D公司在當時的科研人員裡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這並不能讓D公司獲得多少利潤,因為D公司的這類產品也就只有一個百萬元級別的市場。”

看到我點著頭,他接著說:“真正給D公司帶來豐厚利潤的是診斷試劑產品,從九十年代初開始,D公司開始生產和銷售用來做診斷用的酶聯免疫試劑盒和PCR基因診斷試劑盒。作為中國的第一批做診斷試劑的生物技術公司之一,D公司當年診斷試劑的銷售額就已經是千萬級別的,遠遠高出了分子生物學產品。”

聽到這裡,我說:“對,這是我熟悉的兩類產品,那另外兩類呢?”

“另外兩類就是疾病預防產品(比如疫苗)和疾病治療產品(比如生物藥物)了。這兩類產品市場更大,利潤也更高,但不是誰都可以做的。” 梁回答說。

“為什麽呢?” 我問。

“為什麽?疫苗,你普通公司能做麽?因為涉及到疾病的預防,是要接種到人身上的,可不像體外診斷試劑那樣簡單。疫苗的生產是要接受嚴格控制的,九十年代以前都是由國有的幾家生物製品所專門生產,之後才有幾家公司獲得了生產疫苗的資格。” 梁說到這裡提高了一點聲音。

“疾病治療的生物藥物呢?為什麽這也不是誰都可以做的?”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有點心虛。

“道理基本上和疫苗差不多,因為需要嚴格的國家監控,另外就是藥物的開發投入很大、研發周期很長。另外和疫苗相比,生物藥物的科技含量會更高一些。作為疾病治療的生物藥物,研發、臨床試驗和產品注冊所需要的投入太大,所以對企業來說是具有很大風險的。而且不管你前期投入多少,最後能拿到藥監局的批準才算成功。雖然這一類產品的研發在我國上世紀也已經開始了,第一個拿到批文的產品卻還是在2000年後。而且拿到了生物藥物批文的企業和產品很少, 這裡面有多個原因,包括人才、技術、巨量資金投入等。但一切在2012年後開始加速,一方面國家給了積極的政策,另一方面大量的留學人才回國創辦了公司,還有就是資本市場越來越成熟……”

“這種繁榮對你的未來有影響嗎?” 我第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我老了,沒能力跟上生物藥品的研發,所以一直待在診斷試劑產品的領域裡。中國生物藥品的研發,要靠那些新一代的回國留學人才,尤其是最近幾年回來創業的人才。不過他們也不會容易,充滿了競爭。” 梁有些感歎地說。

服務生端來了一個涼皮,上面撒有一層紅辣椒末。

“這個涼皮不錯,辣得刺激。” 在嘗了一口後,梁說。

梁是河南人,一層撒在涼皮上的紅辣椒讓他覺得過癮。我這個江西人夾起一點辣椒嘗了嘗,隻覺得淡然無味。

“上面說的是產品,那服務呢?” 我問。

“服務簡單,就是把實驗室和醫院裡自己做不了或不願意的實驗業務包下來,對客戶來說就是外包。” 梁說。

看著我不說話,梁繼續說:“你是做研究的應該知道,有些實驗你們自己是很難做的,比如大規模測序、各種組學的實驗,你們會把這些實驗交給公司。不僅是做研究的,就是醫院裡的檢驗項目,有些業務也都外包了,交給專業的檢驗公司。”

“這些服務的業務好做麽?” 我問。

“當然賺錢!雖然二十年前可能幾乎沒有什麽業務,但現在經濟發展起來了,國家對科研和醫療衛生行業的投入也多了,這種服務就有了直線式的增長。” 梁說。

雖然涼皮對他來說有點辣,但他的筷子不斷地伸到盤子裡。

最後上來的是清炒空心菜,做得還好,而且還是個素菜,所以不一會盤子就見底了。

“好了,我們撤吧,去我賓館的房間裡喝茶。那裡可以看到很好的夜景。” 我提議,然後起身。

我住的賓館八樓的房間朝向公園,晚上的夜景的確不錯,房間裡還有一套簡單的功夫茶具,是個喝茶的好所在。

賓館房間窗外的夜景(攝影:商周)

茶葉是大紅袍,來自武夷山的岩茶,是梁從公文包裡拿出來的。洗過一道後,第二道茶湯橙紅香甜。

我一邊泡茶,一邊打開了話題:

“對了,你上次去德國感覺怎麽樣?玩得高興嗎?”

去年年底,梁去過科隆參加了一個生物技術行業的展覽會,去之前也微信告知過我。只是因為離我所在的城市還挺遠,所以那次我們沒有在德國見面。

“不怎麽樣,不喜歡德國的飲食,只能喝牛奶吃麵包,那幾天都快受不了了。幸好我沒有像你一樣出國。”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來,把窗戶打開,然後點上了一支煙。

“總共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其中只有不到兩天遊玩的時間,也就去附近的法蘭克福逛了逛。其余的時間都花在展會上。” 他補充說:“在展會上我認真地看過德國的生物技術企業,和我們的還真的很不相同。”

“主要區別在哪裡?” 我問。

“德國的企業不求全,但求精。你看我們的企業,就拿我熟悉的診斷試劑這一行來說吧。在方法學上,我們的很多小企業都很全,從酶免、膠體金、熒光到化學發光。但人家德國的企業就不一樣,一些德國的小企業就集中做一種技術,把一項技術做到世界的行業領先。就是一些德國的大公司,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歐蒙(Euroimmune) , 它在方法學上也不複雜,並不是像我們一樣什麽都有。”說到本行,梁又開始滔滔不絕。

對於已經離開企業20年的我來說,只有在那裡點頭,於是問了一個泛泛的問題:“你覺得中國和發達國家的生物技術行業差距有多大?”

“很大,不過雖然這種差距一直都是很大,這種差距在以前和現在還是有些不同。” 梁說。

“怎麽說?” 我好奇地問。

“這麽說吧,二三十年前,那種差距是讓你覺得無法彌補的,讓你做夢都想不到能追上發達國家。而現在,這種差距雖然依然很大,但你能看到追上他們的希望,雖然會很艱難。” 梁回答說。

“為什麽呢?” 我問。

“以前,無論是在理念、技術和資金上,我們都是跟在人家後面,而且離得還挺遠。更重要的是,那時候我們的人才資源比人家也差距太大。那時候我們有個碩士畢業生去了公司都覺得稀罕,更不用說博士。而現在,很多海歸都回國創業了,而且在技術上我們和發達國家的差距大大地縮小了。現在的差距主要是在理念和資本上,但這些在不久的將來都是可以彌補的。” 他回答說。

“那依你看需要多久呢?” 我有點好奇地問。

“這就難說了,主要看我們這一行的同事們是否能踏踏實實地靜下心來去做事。現在大多數公司都想著融資圈錢、想著上市,想著走捷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需要的是踏踏實實能把事情做好的人和企業” 他彈了彈煙灰,說。

窗外,天色完全黑了下來。近處綠色的公園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原本枯燥無味的柏油公路卻成了亮點。遠處高樓裡無數窗戶裡的燈光星星點點,高架橋上的BRT車道像在半空中畫出的一條白色亮線,偶爾一輛帶著綠色燈光的BRT巴士駛過,又成了一道移動的風景。

在沉默了一會後,梁說:“其中有個德國企業我很感興趣,做基因診斷一體機的。客戶只要把血樣放進去,然後整個核酸提取、PCR擴增、基因診斷的過程都是自動化的,等著拿結果就行。這就是醫院客戶想要的東西,簡單明了。”

然後他接著說:“我的英語不太好,德語就更不會,要不請你幫忙聯繫一下這家公司,看看能否以技術引進的方式和這個公司進行合作。”

“啊!這就是你今晚請我吃晚飯的理由吧!” 我開起了玩笑。

“得了,這裡是A城,我的地盤,你難得到A城來,請你吃一頓飯還不應該啊!” 他說。

“唉,一晃都20年了,現在見到以前D公司的同事,覺得都和親人一樣。你還記得虹嗎,原來質檢部的經理,當年因為產品質量的問題沒少和我鬧不愉快。幾個月前她來A城旅遊,我請她吃飯,聊天時的氛圍就像兄弟姐妹一樣。只有她和少數幾個同事留在了C城,五十歲剛出頭就退休了。上次我建議她回去一定要再找個工作,人早退休沒有什麽好處。後來她真的又去找了份工作…… ” 說這句話的時候,梁躺在沙發上吸著煙,像是進入了遐想。

談起了原來D公司的同事,我趁機問:“網上有一種說法,說D公司是中國生物工程技術行業裡的黃埔軍校,你怎麽看?”

“說這句話的肯定是原D公司人吧!誇張了,而且有些井底之蛙了。D公司就是在當年鼎盛時期,也不過是在分子生物學產品和體外診斷試劑方面領先,至於疫苗和生物藥物領域就根本就夠不著。不過話也要說回來,當年D公司的生產研發中心和全國各地的八個銷售公司的確培養出了了不少人才。當年D公司的骨乾人員現在很多是生物技術企業的高層管理人員,也有人當上了企業的老闆。這說明D公司那時候的工作氛圍還是不錯的,那一代人還是在認認真真的埋頭做事情。” 梁輕聲地說,沒有一點激動。

滅掉又一根煙之後,梁打開了隨身帶的筆電電腦。

“怎麽打不開那個德國公司的網站,唉!國外好多網站都打不開。還好,我電腦裡有這個公司的pdf文件信息,你看看。” 梁說著把他的筆電遞給了正在換茶葉的我。

“直說吧,需要我做點什麽呢?” 在大致看了看這個公司的信息之後,我問。

“唉,也不是一定要你做什麽。有空的時候可以幫忙關注一下這方面的信息,如果能在德國找到一個有潛力的技術或產品,我們把它引進到國內來。” 梁說。

我沒有想好如何回答,畢竟離開企業太久了,一時找不到頭緒。

“我知道,你們做科學研究的,和我們做產品開發的不一樣。做科學研究不用去考慮是否有應用價值,就像天上的雲,不用考慮是否能變成雨。而我們做企業的,整天琢磨的就是應用、市場、產品,我們就像雨,要及時地降落到乾旱的地方。”梁說完這句話,端起小茶杯一飲而盡。

科學研究像雲,技術開發像雨。這個說法讓我眼前一亮。

“比喻得真好!” 我說,同時也給他的茶杯滿上。

“D公司當年走出的人,無論是去了國內還是國外,絕大多數都還在做技術,搞產品。你算不錯,修成了正果,在做科學研究。” 梁說。

“科學技術原本是相關的,就按你的比喻來說吧,雨也是從一部分雲裡降下來的。技術開發更是社會直接需要的東西,能夠影響到百姓的生活,就像雨會降落在乾旱的地方那樣。” 我說。

“是這個道理,但是雲比雨自由啊!隨便在哪個高度的空中飄蕩都行。要是遇到清晨和傍晚,還能變身成為令人感歎的彩霞。你看,人們都會談論和羨慕科學家,誰在乎我們這些做技術開發的人呢!” 他說。

“其實做科學研究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默默無聞的,就像天上一朵朵不知名的雲,隨風飄來飄去。能夠被陽光照成彩霞的,只是極少數。就是能夠成為烏雲而變成雨滴的也是少數,你見有多少基礎研究是能被轉化成為技術產品的呢?” 我說。

煙灰缸裡積累了幾個煙頭,在拿出最後一根後,他把煙盒揉緊後也放到了煙灰缸裡。點上煙後他說:“所以,還是考慮一下花點時間做技術吧,要是能開發出一個有用的專利技術,一下獲利上千萬都有可能呢!你做一輩子研究也掙不到這麽多吧!”

“的確,我一輩子也不可能掙到那麽多。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做科學研究的人的工資都是可以解決溫飽、可以小康,但發不了財。這也是合理的,科學家不擔心溫飽了,就可以安心地做研究。至於發財,那是不應該也是沒有必要的。” 我回答說。

“但是,能多掙點錢為什麽不呢?就像你,稍微用點心,沒準就能找到一項外國的先進技術引進到國內來,要是運氣好一些,沒準還能開發出一些產品來。” 梁有些不甘心地說。

“好的,我會幫你打聽那家公司的。但做技術開發就算了,我沒有這個能力和精力了。剛從D公司出去到北京讀碩士那幾年,我滿腦子都是技術研發、是產品,都是雨。等後來去了德國讀博士,才知道了什麽是科學,什麽是雲。現在,我習慣了做一朵不知名的雲,在空中自由地飄來飄去。而且,我也看不到我的研究有轉化成技術和產品的可能。” 我說。

“現在沒有,不意味著以後也沒有!總之一句話,留點心!”說完這句話,他起身了。“ 時間已經不早了,我也要回家了。”

我從前台拿了停車票,把他送到賓館外的停車場。

“我們合個影吧,沒準下一次見面又是二十年後了。” 我提議說。

“好啊,不過希望我們很快又能見面,而且是在B地,一個更加具有生物技術行業發展動力、更有機會把雲轉化成雨的城市……”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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