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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發店裡的世界:為患者定製假發

封面新聞記者 薛維睿 攝影 吳楓

5月的一天,北京剛下過一場雨。北大腫瘤醫院旁的假發店裡,劉霞對著一面鏡子,塗上口紅,整理了一下她的裙子。

假發店老闆王峰走了過來,拿著一頂新做的假發給她戴上。假發是斜瀏海,齊肩長短,劉霞對著鏡子撥弄了兩下,左右側身打量著自己,感到滿意。

門被推開,又有客人點名要找王峰。是個三十出頭的女性,走路很吃力。

她一見到王峰就開始哭,說自己剛做完卵巢癌的手術,十天后要化療,想做一頂假發。她一頭黑色長髮,中分,大波浪。王峰看了看說,“你頭髮那麽好,可以等化療後再來。”看她止不住哭,王峰安慰,“其實有些人做化療是不會掉頭髮的。”

“萬一掉了呢?”她執意不肯,“我母親有心髒病,我不想她看到我光頭的樣子。”受到感染,店裡其他圍過來的病人也跟著哭。

這樣進店大哭的病人,王峰遇到過很多。對於癌症患者,掉發往往是最直觀的攻擊。進入假發店,首先要做的是袒露這層傷口,然後才是掩蓋它。

隱痛

假發戴起來,有種壓抑的感覺,透不過氣。

劉霞形容她第一次戴假發。是頂網購的頭髮,化纖絲,逼真度差,和她的頭型也不搭。她特別愛美,戴了兩分鐘就扯下來了。

劉霞28歲,是一家美容院的老闆,年輕漂亮,事業有成。她個性張揚,從來走路帶風,目不斜視,人生還沒有遇上過稱得上是挫折的東西。確診乳腺癌的時候,劉霞懵了。癌症對她來說,是和天邊雲一樣遙遠的事情。

很快開始第一次化療,頭髮掉得到處都是。接下來第二次,頭髮幾乎少了一半。掉頭髮比診斷書狠,她徹底認栽。

劉霞頭型生得好,圓潤飽滿,朋友說她光著頭好看,像個先鋒女性。但她從來沒有光頭出過門,主動剃頭和頭髮掉光,底氣是不一樣的。

她買了各式各樣的帽子,五顏六色,搭配不同的衣服。有次出門,忘拿帽子,四歲的兒子拉著她,“媽媽,你戴上帽子。”幾乎是一瞬間,擊垮她的自信。

她來到病友介紹的假發店,找到王峰,把手機遞過去,“這個頭髮能做嗎?”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晏晏,留著整齊的短發,發尾內扣。王峰點頭回答,“可以。”

拿著自己生病前照片讓照著做的,不止劉霞一個。和普通人的訴求不同,癌症病人的要求,往往是真實自然,或者盡量接近以前的造型。

64歲的伍蓮(化名)也是這樣。她身體一直不好,過去有糖尿病,還有41年的哮喘史。年初查出肺癌的時候,家人瞞著她,她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反而勸家裡人,不用藏著掖著。

她一直心態很好,忍受力強。病痛厲害的時候,每天都睡不著覺,“疼得跟過火車似的,我一滴眼淚沒有”。

第三次化療後,伍蓮的頭髮幾乎掉光。稀疏剩了幾根,醫生讓她推了,她不肯。上廁所一照鏡子,眼淚直掉。

“得了癌也沒往心裡去,沒想到頭髮沒了,要了我的命。”妹妹給她買了頂帽子,她整日戴著,在家也不摘下來。

老伴有天興衝衝地回來,說給她找了家假發店。伍蓮說什麽也不去,老伴說,“你這麽要強,沒有頭髮你肯定受不了。”她一下子繃不住了。

到了店裡,看著一屋子假發,伍蓮將信將疑。王峰仔細量了頭圍,找出一個接近的尺寸,給她試戴。真發輕盈,沒有不適感,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欲蓋彌彰。

伍蓮打量著鏡子,轉過身問,“好看嗎?”丈夫搗蒜般點頭。

她照著過去的髮型定做了一款,“要一模一樣,瀏海和鬢角都一樣。”

轉變

頭髮有多重要,只有失去的人才知道。即使王峰,也是到後來才感同身受。

王峰是河南信陽人,在當地糧食局工作了九年。80年代末,在下海經商的熱潮下,他決定出去闖一闖。

王峰對“美”感興趣。進了所北京的美容美發學校。美發曾經是低迷行業,周圍人勸他回去搞糧食,糧食人人都要吃。王峰不服氣,“改革開放了,人人都想變美”。

90年代,他的第一家理發店開在北京朝陽。王峰是個工作狂,勤勞肯乾,技術也好,很快又開了幾家店鋪。北大腫瘤醫院西門這家,是1998年開的。

剛開始只是普通的理發店,因為開在醫院附近,常常能遇到一些病人。

阿彪是王峰的徒弟,已經跟了他13年。回憶起來,有次給客人洗頭,輕輕一抓,頭髮掉了一大把。阿彪嚇壞了,客人解釋說,是做了化療來的。

還有顧客會戴著假發來,讓王峰修修剪剪。有次一個女孩戴著長髮,想要剪短一點,王峰正要摘下,她提出去裡間,不想讓陪同的男朋友看到。

不做這行不知道,有的人天生沒有頭髮。曾經有一對青海來的父女,女孩十多歲了,從小不長頭髮,假發常年戴著。班上的孩子調皮,故意去抓她頭髮玩。一拽下來,是光頭,同學們“哇”的一聲,哄然大笑。她再也不肯去上學,父母給她換了好幾所學校。

這件事讓王峰特別難受,他從小很老實,在學校被欺負過,明白那種感受。“這種殘酷對她來說,肯定是加倍的。”

那天晚上,合上理發店的門,王峰沒有睡著。來北京以後,他如同停不下來的陀螺,一家家店鋪開起來,最多的一年開了七家。

“原來計劃50歲退休,還是放不下。”

王峰決定轉行。2012年,王峰48歲,開始學假發技術。兩年間,山東、河南、廣東、浙江,能學到東西的地方,他都跑了一遍。“確實費了一番功夫,把全部摸透了。”

假發生意開始沒多久,有一對哈爾濱來的父子。孩子五六歲,頭部燒傷面積百分之九十,想做頂假發遮起來。店裡的假發,售價幾百到幾千不等,試戴一圈,因為燙傷,上等假發的舒適度更適合他。父親拿不出錢,躊躇著還是選了便宜的。店裡的員工看了不忍心,自發湊了幾千塊錢,給他做了頂最貴的。

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個店變得不太一樣。

無常

店裡人來人往,每天都是生離死別的事。“一開始我特別受不了,那兩年流掉好多眼淚”,周巨集說。她是這家店的老員工,已經來了十多年。

周巨集回憶,幾年前有一對母女,母親快八十歲了,女兒長期在國外。聽說頭髮可以自己提供,女兒堅持要用她的來做。母親不同意,“戴著你的頭髮,每天更想你怎麽辦?”

還有個年輕媽媽,剛做完第二次化療,帶著女兒來做假發。那是個冬天,周巨集記得,她毛衣上掉了好多頭髮,店員幫著清理了很久。趁著量尺寸,她索性要求都剃了。剪頭髮的時候,她女兒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把頭髮撿起來,一邊撿一邊哭。

周巨集差點剪不下去,她也有個差不多大的女兒。“還是剪了,做完化療是該把頭髮剃了,毛囊松了,一碰就會痛。”

接觸多了,周巨集成了半個醫生,很多病人剛開始不懂,來谘詢她。她也越來越多地去了解各種知識,很多人做完化療,到店裡來,周巨集用艾草熏上一熏,患處消腫會快很多。

也有暖心的時候。周巨集記得,有一對七十多歲的夫婦,妻子得了乳腺癌,丈夫帶著她來做假發。看著愛人邊剃發邊掉淚,他往旁邊的座位一坐,“我陪你一塊玩兒,給我也量一下,我也做一個。”還把自己當兵的照片拿出來,要求照著做。“兩人出去的時候,笑得可開心了。”

周巨集有時覺得,店鋪內外,是兩個世界。見多了生死無常,時間久了,她的狀態也在改變,“沒有那麽多需求,健康就好。”

“生命誠可貴”,王峰在一旁附和道。

他回憶,自己剛開始做美發的時候,也學過雷鋒,“醫院養老院,我隨叫隨到,但那種體會不一樣。” 店裡有一種奇特的氛圍,不融入進去感受不到,是和生命擰緊的感覺。

病人們聚集在一起,假發店逐漸成為一個落腳地。

很多顧客是外地的,店裡配了專門的冰箱冷藏藥品。有些需要煮湯或者熬藥,裡屋放了燃氣和燉鍋。後來又陸續添了幾輛車,剛做完手術的病人,一個胳膊拎不了東西,店裡安排車接車送。

也有客人再也沒有見過。周巨集記得,“有個阿姨,很瘦很瘦,得了肺癌。”假發做好以後,打電話通知,是女兒接的,說母親走了,來不了了。周巨集說,這種情況,定金可以退。她最後還是來取走假發,“了卻我媽的心願,讓她戴著走”。

還有個內蒙古來的女人,49歲,一個人到北京看病,沒事就在店裡坐坐。有個晚上,她把大包小包搬到店裡。她治病把錢花得差不多了,80塊一晚的房租,交不上,被房東趕了出來。

周巨集讓她在店裡住了一段時間,後來有一天走了,再也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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