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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英雄事跡報告會 · 電影院史略

>>>> 重金屬

作者簡介

朱山坡 1973年8月出生,廣西北流市人;廣西作家協會專職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合約製作家;寫詩兼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鬱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有小說被翻譯成俄、美、英、日、越等文字;現居南寧。

英雄事跡報告會 · 電影院史略

文 / 朱山坡

蛋鎮電影院除了放電影,還有其他功能。有一天,也許政府沒有想到學生已經放了農忙假,學校空蕩蕩的,湊不夠聽眾。而一場英雄事跡巡回報告會必須按時進行。鎮上許多人被臨時要求進電影院,各行各業,連屠戶也不例外。作為對配合報告會的獎賞,政府承諾了,聽完報告會後,給所有聽眾免費觀看一場新電影。那是早上,報告會九點便要開始了。

“我們對電影沒有興趣。政府不能強迫我們看電影。”屠夫們說。

政府的人說,不看電影,不給殺豬!

“我們的豬肉還沒有賣完。”屠夫們不肯放下豬肉進電影院。

政府的人說,聽完報告繼續賣,如果賣不完,政府收購了。

屠夫們仍喋喋不休地抱怨,說近來豬肉不好賣,肉行環境衛生差,政府半年不統一滅鼠了……

政府的人一邊作出模棱兩可的承諾,一邊挨個驅趕、推扯,屠夫們將信將疑地走進電影院。肉行被封閉,暫停營業三個小時。

一些從鄉下來趕集的閑人也被勸進電影院。有的人一輩子第一次走進電影院,東張西望,盧大耳對他們投去充滿敵意的目光。

“你不會關門打狗,逼我們掏錢買票吧?”

“政府會不會趁機抓超生人口?”

盧大耳不置可否,有人趕緊掉頭便走。政府的人阻攔不住,罵盧大耳:“你是不是故意搗亂呀?你不會對他們搖頭呀?”

盧大耳說,電影院不是菜市場,他們免票進來,我不爽。

“你一個守門的,不爽算根卵毛。”

政府的人把盧大耳關進放映室,不準他出來。電影院燈光輝煌,坐滿了人,雞飛狗跳,鬧哄哄的,急切地等待報告會的開始和結束,看電影才是他們的目的。政府的人吹哨子,來回監督巡查,讓他們安靜,掐掉煙頭,端正坐姿,不準大聲吐痰,不得隨便走動,要一直保持肅靜,集中精神聽報告,看著報告人的嘴和眼睛,有人帶頭鼓掌的時候要跟著鼓掌,該哭的時候不要珍惜眼淚……不服從指揮的聽眾不配成為電影院的觀眾,一律清理出場!電影是放給聽話的人看的。

電影院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了。終於井然有序,像個報告會的會場。

報告會開始。

主持人很隆重地介紹了今天作報告的人。是一個全省有名的戰鬥英雄,從小立志精忠報國,17歲入伍,在戰鬥中英勇殺敵,出生入死,憑一己之力守住無名高地,獲得過二等功和英雄勳章,今天是他第十八次作報告。主持人介紹完畢,引發一陣驚歎聲,隨後是一陣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主持人退下,一個身著戎裝的青年人拄著拐杖從後台左側的牆角裡走出來。左褲腿裡空蕩蕩的,像散場後的電影院。額頭上有一塊明亮的傷疤,往裡塌陷下去了,像是被手藝粗糙的工匠臨時應急修補過。如果忽略這塊疤痕,這小子還算眉清目秀、機靈利索。他很嫻熟地環視一周聽眾,滿意了,才把拐杖靠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坐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水,輕咳一聲,算是清了嗓子,開始作報告了,整個過程駕輕就熟,一氣呵成,一點也不慌張,看不出他的羞澀,也看不出傷殘對他造成行動上有什麽不便。他少年持重,一點也不像十八九歲的樣子,但此等年齡便成為英雄,令我暗自羨慕。

英雄作報告不用稿子,語速不緊不慢,控制得極好,抑揚頓挫,聲情並茂,通過擴音器讓每一位聽眾都能舒服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他從小時候說起。家裡貧困,父母常常教育他“人窮不能志短,匹夫之責莫過於報國”。讀書時,身在校園,心系邊疆,夢裡躍馬千里,“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殺敵無數,醒來長歎碌碌無為,歲月蹉跎。終於熬到18歲,夢寐以求,夢想成真。入伍後,服從長官,聽從指揮,白天苦練殺敵本領,夜裡奮筆疾寫請戰書。夢想有一日,軍令忽至,連夜上戰場,在槍林彈雨中與戰友們衝鋒陷陣,前仆後繼,最後剩下自己扛著戰旗往前衝……可是,時運不濟,戰爭已經結束,戰火也沒有再複燃,他沒有機會在喊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策馬揮刀。是英雄總會有用武之地。他成了一名出色的排雷能手。在排雷禁區,意外每天都發生,一聲雷炸便有傷亡。戰友們,昨天還是活生生的人,轉眼間變成了血淋淋的遺體。他們生前的音容笑貌,家長裡短,說的那些事,談的那些理想,想念的那些親人,退役後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一生中最想娶的那個人……那小子說著說著竟哭了,但他能一邊哭一邊作報告,互不干擾,哭聲和吐詞都一樣清晰,涇渭分明。

報告的過程中,不時有人帶頭鼓掌,不時掌聲雷動。不鼓掌時,氣氛肅穆,哭聲響成一片。滿身肉味的屠夫,胸前掛著草帽的牛販子,光著腳板和上身的鄉巴佬,頭頂長瘡的閹雞四,一直不停地摳鼻屎的理發匠,忙著哺乳的婦女,懷裡抱著青菜的老太太……都全神貫注地聽著英雄的報告,生怕漏掉一句話一個字。

然而,在第二排的中間位置上,突然有人發出持續不斷的哄笑,並夾雜著鼻涕和口水噴薄而出的聲響,像布匹撕裂,像發生了故障的拖拉機引擎。笑聲實是太大了,與莊嚴和感傷的氣氛格格不入,瞬間引起了騷動。英雄的報告受到了干擾,亂了陣腳。他稍作停頓,往工作人員看去。工作人員趕緊去製止那人發笑。

我認出來了,發笑的人是肉行屠夫老詹。他的笑,應該是忍了很久才發出來的。他雙手抱著臉,把頭伏進自己的雙腿中間,試圖用褲襠抑製自己的笑。可是他的笑像失控了的卡車,連自己也無法控制住。像公雞打鳴一般咯咯的笑聲從他雙腿中間發出,傳遍全場,把好端端的氣氛破壞了。電影院裡發出一陣松弛的、如夢初醒的歎息。

工作人員抓住老詹的頭搖了搖。老詹把頭抬起來,對著工作人員笑,滿臉通紅。工作人員低聲而嚴厲地斥責道,住嘴!

老詹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但無法讓自己的笑聲停下來。

“老詹,住嘴!”工作人員又一次厲聲警告。

老詹意識到如果再不停止笑,報告會就無法繼續進行下去,後果十分嚴重。如果他此時離開,眾目睽睽之下會引起更大的騷動。怎麽辦?老詹的笑突然變成了抽泣。即便是抽泣,聲音也很大很不協調。工作人員氣急敗壞,要抽他的耳光。此時,老詹急中生智,彎下腰,從座位底下撿起一團髒兮兮的紙搓揉成圓球,毫不遲疑地塞進自己的嘴裡。

笑聲停止了,抽泣也停止了。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報告會繼續進行。

可是,報告會的氣氛完全變了。英雄仿佛受到了影響,作報告時再也無法集中精神,眼睛不自覺地盯著老詹。當他說到為救一個踩中地雷的戰友而丟掉了自己的左腿時,已經有氣無力,不再聲淚俱下。聽眾也無法專心致志地聽他演講,他們開始交頭接耳,嘰嘰喳喳,鼓掌時只是兩手輕輕碰撞,沒有發出掌聲,純屬敷衍了事。有人開始嚷叫要看電影了,等不及了。工作人員來回督促,要求他們保持肅靜,堅持到最後。可是,覆水難收,人心散了,再也無法重新恢復神聖肅穆感人的氣氛。英雄心裡也急了,亂了方寸,只好長話短說,味道索然,好端端的報告會草草收場。

然而,說好了的新電影也沒有放映。電影泡湯了。政府反悔了,像去年的法國豆事件一樣。

“放映機壞了!全壞了!散場!趁早,該幹嘛幹嘛去。”政府的人恨鐵不成鋼,捶胸頓足地說,“販夫走卒,烏合之眾,不堪大用!”

聽眾一哄而散,但總有人不甘心情願被糊弄,氣勢洶洶地闖進電影院放映室。盧大耳正在擦眼淚,他說,他被英雄事跡感動了,這種英雄只有電影裡才有。他罵起他的三個兒子:“他媽的,像樹上長的三隻木瓜,一個比一個窩囊!”

闖進電影院的人質問放映員蔣卷毛,放映機到底壞了沒有?

蔣卷毛說,剛剛壞了。

放映機確實是壞了,剛剛被人砸爛的。傷口都還很新鮮。如果放映機是一個人,現在應該是血肉模糊、痛哭流涕了。

誰那麽大的膽子?

蔣卷毛不說,反正跟他沒有關係。他一點也不心痛,相反,他還幸災樂禍:“終於不用給這些烏合之眾放電影了,我得去蛋河釣魚了。”

只有盧大耳痛心疾首,像砸爛了他家裡的飯鍋,激動地說,是政府的羅主任砸的——他一家子進電影院從不買票,好像電影院是他家的,現在好了,就算皇帝也看不成電影了。

散場後不久,英雄從電影院緩慢出來。拄著拐杖,走在一幫幹部的前頭。他在海報牆前站住了。一輛嶄新的吉普車停在他的旁邊。駕駛室裡坐著一個跟他一樣年輕的軍人。

政府的人小心翼翼,不停地向英雄賠著不是。英雄沒有說什麽,臉上也沒有怨憤的神色,只是輕輕地將那張與他有關的海報撕下來,搓揉成一團,塞進他的口袋裡,然後跳上吉普車,拉上門。吉普車迅速地掉了頭。引擎的聲音很大,不時發出呼呼的轟鳴,把肉行的屠夫們都嚇壞了。政府的人以為英雄會馬上離開,他們向他揮手告別,但吉普車在原地停下來,一動不動,引擎一直響著,卻不見人下來。大夥都不知所措。政府的人也不敢貿然靠近,大夥躲在政府的人身後,惴惴不安地看著吉普車,希望它趕緊沿著芒果大街離開,越快越好。氣氛比剛才在電影院裡還窒息。政府的人以為吉普車可能壞了,像放映機一樣,試圖靠近關切一下。突然間,一條假肢從車窗裡飛出來,重重地砸在他們面前。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吉普車呼一聲開走了,風馳電掣一般駛過芒果大街。大夥終於松了一口氣。

面對那條假腿,政府的人不知所措。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個叫羅主任的人命令盧大耳,把這條腿暫時留在電影院保存。盧大耳不敢怠慢,又不放心售票室的安全保衛,便將假肢放在放映室,跟珍貴的設備在一起。但這一放,竟過去了一個多月也無人問津。估計是,英雄有了一條新腿,已經不再需要這條舊腿了。

“說不定,他每一次巡回講演後,都會給當地留下一條腿作紀念。”盧大耳說。

放映員蔣卷毛抱怨窄小的放映室被一條假腿佔滿了,每走一步仿佛都被那條假腿羈絆著,每天都莫名其妙地被絆倒幾次,左右膝蓋都摔破了皮。放電影的時候,仿佛那條假腿在放映室裡來回地走動,發出咚咚的聲音,夠磣人的。蔣卷毛無法安心工作了,強烈要求老吳移走假腿。但聽說英雄的假腿竟然會自動走路,誰也不敢收留,送不出去,成為電影院的燙手山芋。

蔣卷毛建議把假腿送文化館收藏。文化館館長李前進堅決不受:“英雄的假腿不屬於文化,屬於軍事,應該歸武裝部管理。”鎮武裝部老劉部長說,好呀,我馬上請求政府撥款建一個博物館,蛋鎮真的需要一個軍事博物館。

此事不了了之。

後來,倒是盧大耳向電影院院長老吳提出了一個有建設性的建議,把英雄的腿送給同樣因戰爭缺了一條腿的榮春天。

榮春天自製的義肢笨拙且簡陋,遠沒有英雄的假腿好。老吳恍然大悟,表揚盧大耳終於提出了一條好建議。盧大耳親自將英雄的假腿給榮春天送上門去,不想被榮春天連打帶罵趕了出來。盧大耳抱著那根假腿連滾帶爬逃之夭夭。因為他全然忘了,或根本就沒有想到,榮春天缺的是右腿。

“你可以把左腿鋸了,換上……”盧大耳小心謹慎地建議。正因為這個建議,盧大耳被榮春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了一記大耳光,差點把他的右耳打掉了。

英雄的假腿不能隨便丟棄,萬一哪一天英雄突然要回他的假腿,必須確保完璧歸趙,但又不能讓它影響了電影院工作人員的情緒。老吳讓盧大耳想一個萬全之策。

老吳多次說過,盧大耳是電影院不可或缺的人物,關鍵時刻能用得上。盧大耳真想到了。他把假腿拆成了一塊一塊,像單車零件,堆放在放映室的牆角裡。果然,蔣卷毛再也沒有感覺到它在走動。

“它就是單車零件。”盧大耳得意地說,“需要它們變成一條腿的時候,把它們拚起來就行了。”

自從老詹在報告會上發出不合時宜的哄笑之後,他的生活再也沒有安寧過。他每天都在等待政府處罰他。他做好了不再殺豬的準備。

“我隨時得去坐牢。你們不要捨不得我。”老詹對肉行的同行說。後來對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全鎮的人都知道老詹準備坐牢了,對他既同情又痛恨。

經常有人不解地問,當時你為什麽要哄笑呀?

老詹說,當時,我沒有集中精神聽報告,突然想到了一個好笑的段子,心裡笑得不行了,要笑出聲來,心裡明白,要忍住,必須忍住,天塌下來也得忍住……可是越是忍,越是忍不住,肚子裡像是有一千隻青蛙在奔跳,我憋不住,吐出來了。真該死。

追問道,究竟是哪一個段子讓你笑成那樣?

老詹說,是豬販子借宿寡婦家……

老詹說完憋不住又笑了。

“段子是誰說給你聽的?”

老詹說是老金。老金死不承認,說老詹汙蔑,最先說的應該是老蔡。老蔡堅決否認,說老金想栽贓,突然間便翻臉不認人,舉起屠刀要砍老金……肉行的屠夫開始人人自危,爭相跟豬販子借宿寡婦家的段子撇清關係。他們共同擔心的是,因為這條段子,肉行可能要遭受滅頂之災。

老詹等不來政府的處罰,心裡更加不安。他每天守在肉攤前,一副魂不守捨的樣子。有時候,天色已晚,肉行要清掃了,老詹才發現自己的肉台上還剩下一大堆肉沒有賣出去,無數的蒼蠅和成群結隊的老鼠正忙著瓜分。有一次,盧大耳走過來,對老詹說,你喂肥那麽多的老鼠想幹什麽呀?是不是要讓老鼠將電影院都拱了?

老詹趕緊給盧大耳送肉。盧大耳不敢受:“我幫不了你,我不會接受你的賄賂,但你得送我一塊肥肉擦拭那堆單車零件,否則它們會生鏽。”

老詹會意,不敢怠慢,給盧大耳割了一大塊肥肉。盧大耳掂了掂,滿意地走了。此後,盧大耳隔三差五地來到老詹的肉攤前,向老詹介紹那堆單車零件的情況。

“要是不鏽鋼就好了,省很多的麻煩。”盧大耳說,“但它們像是一堆餓鬼,吃不上肉半夜裡就咣啷咣啷地吵鬧。”

老詹照常給他割一塊最肥的肉。

老詹心裡也老是惦記著放映室那堆單車零件,好像那是他的左腿。有一次,他當著盧大耳的面,用刀切他的左腿,那樣子是要把整條左腿切下來,血流了一地,這可把盧大耳嚇壞了,丟下肉趕緊逃回電影院。

有一天,老詹的老婆來到肉行,二話不說,拖著老詹就往政府走。

老詹投案自首了。

此後,肉行再也沒有見著老詹。他的攤位很快轉手給了老魯。麻煩終於過去,肉行的人恢復了慣常的放肆和庸俗。

老魯是一個新面孔。閑時,老屠夫們把他當成了老詹,喜歡拿他開玩笑,給他說豬販子借宿寡婦家的段子。每一次,老魯都憋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乾脆伏在肉台上笑。笑完了,抬頭,滿臉豬油。有時候,他一個人突然間就哄笑起來,大夥莫名其妙,老魯,你究竟笑什麽呀?你是不是該去精神病院啦?

老魯說,我又想起了豬販子借宿寡婦家的段子,一想起來就憋不住。

有一天,來了兩個警察,把老魯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這讓肉行充滿了猜測和恐慌。屠夫們再也不敢說段子,甚至連玩笑也不敢開了。後來有人從內部弄到了消息,說老魯被抓不是因為段子,而是涉嫌三年前的一起拐賣婦女案。

“那老詹呢?為什麽老詹像從人間蒸發了?”

一直沒有人給出確切的答案。

電影院照常放電影,但再也沒有屠夫進去看。

蛋鎮的屠夫本來就不愛看電影。

電影院史略

老吳對李前進懷有古老而持久的敵意。似乎是骨子裡的前世遺傳。原因也許很多,說不清楚。歸根到底,是因為蛋鎮沒有足夠大到能同時容下兩個同樣傑出的書法家。老吳的隸書寫得最棒,連肉行的屠夫都歎為觀止;而李前進的魏碑冠絕蛋鎮,無出其右者。那誰才是蛋鎮第一書法家?說老吳第一,李前進嗤之以鼻;說李前進第一,老吳罵你有眼無珠。春節期間,看蛋鎮家家戶戶門口的對聯,非吳即李,難分仲伯。但是,如果說蛋鎮史,最權威的也許只有李前進了。說寫文章,老吳也不敢與他正面爭長短。但是,蛋鎮電影院的前世今生由李前進來闡述,這讓電影院院長老吳很不爽。老吳在電影院待了多少年啊,仿佛自從有了蛋鎮電影院,他就在那裡,要說電影院,也得由他來說才對。可是,人家只聽李前進的。

考證歷史、打撈沉鉤不是文化站站長李前進的專長,他的最高學歷是縣師范圖音班畢業,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政府要求他去做這項工作,但他就喜歡乾這活。老吳說他不務正業,欺世盜名。

“他鑽進塵封的歲月,目的是‘偷窺’前人的隱私,跟往女浴室挖地道有什麽區別?”老吳嘲諷道,“他就是公雞冒充鴨子下水,土狗效仿瘦猴爬樹,太監致力於生育工作。”

李前進從不把時間精力放在跟老吳的爭辯上。他潛心研究,即便是“文革”期間,他也偷偷挖掘殘瓦斷片,採訪老叟,尋根問底,整理匯集。十幾年來,號稱成果豐碩,可以寫一篇二十萬字以上的考古學、歷史學博士論文,但他是不會無償讓人分享他的成果,除非政府給他點物質獎勵。政府看不慣李前進這種變相敲詐勒索的行為,不說物質獎勵,連精神支持也沒有。不僅如此,政府還以檔案的形式責令他利用業餘時間編撰《蛋鎮志》,沒有任何報酬。老吳幸災樂禍地說這是政府對李前進的懲罰。對政府額外布置的工作,李前進表面上哭哭啼啼,罵罵咧咧,但心裡甜蜜蜜的,花了數年時間完成了其他人無法完成的任務。《蛋鎮志》破土而出。但此書因為有爭議的內容太多,一直被政府定為“未定稿”, 公開正式出版遇到很大的阻力,隻以“內部參閱資料”印行。其中,最大的阻力來自老吳。老吳是讀過電大的,對歷史充滿了敬畏,把《三國志》和《史記》奉若神明。而《蛋鎮志》與之相比,猶如東施效顰,簡直是一坨隔夜狗屎。其中《電影院史略》一章謬誤尤甚,對蛋鎮電影院歷史的考據和描述根本就是胡扯,是在寫小說。

是這樣嗎?翻開《電影院史略》看看:

蛋鎮電影院的歷史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唐玄宗時期,還得從楊貴妃說起。楊貴妃的故鄉容縣離蛋鎮也就一百多裡地,與蛋鎮山水相連,雞犬之聲相聞。少女時代的楊貴妃曾經隨母親到過蛋鎮,探望住在芒果大街西頭的姑媽楊氏娣。楊氏娣家對面就是現在的電影院。那時候,蛋鎮還沒有電影院。少女楊玉環抬頭就能看到對面的一大片空地。她對姑媽說 :“要是能在對面建一個戲台多好呀。有了戲台,就可以唱戲、跳舞,長安城裡有的,蛋鎮也有了。”可是,那時候的楊玉環除了天生麗質外,沒有特別之處。誰聽一個小屁孩說話呀?楊氏娣不讓她在眾人面前亂說:“你知道什麽長安城呀?長安城離這數千里地,夠走上一輩子。”楊玉環不跟楊氏娣談長安城,就談戲台:

“蛋鎮這個地方山抱水繞,天朗氣清,人人都耳聰目明,你們應該搭建一個戲台。”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搭建戲台?我們還想搭一座大明宮呢!”

楊玉環說:“搭個戲台不難,比搭大明宮容易多了,先易後難。”

楊氏娣說:“從哪來錢呀?除非把你賣了換錢搭建戲台。”

楊玉環任性地說:“反正我覺得這裡應該有一個戲台。”

“即使賣了你也不夠搭戲台的錢呀。”楊氏娣取笑楊玉環,“頂多夠一根柱子的銀兩。”

楊玉環不理會眾人的嘲笑,用火炭在牆上畫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圖,然後氣呼呼地對她們說:“戲台應該這樣搭。”

眾人又笑:“誰家孩子?說話口氣那麽大!”

楊氏娣很難堪。楊玉環的母親是一個膽小善良的鄉下女人,覺得自己的女兒給姑媽丟臉了,不斷地道歉,連午飯也沒有吃,拉著楊玉環離開了蛋鎮。離開時,楊玉環還嚷叫 :這裡就應該搭建一個這樣的戲台!

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其實,也沒有人把楊玉環的話當一回事,甚至沒有人記得蛋鎮來了這樣的一個小屁孩。

過了好幾年,忽然從長安傳來楊玉環被冊封為貴妃的消息,蛋鎮上的人才想起那天在楊氏娣家畫戲台設計圖的女孩也叫楊玉環。他們趕緊趕到楊氏娣家。幸好,牆上的圖還在。不久,從長安匯來一張大額銀票,是楊貴妃捐贈的專款。衙門誠惶誠恐,組織人馬連夜開工。很快,蛋鎮戲台便按楊貴妃的設計圖搭建好了。它就是蛋鎮電影院的前身。

有了戲台,遠近的戲班紛至遝來,蛋鎮人喜歡看戲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數百年來,蛋鎮培養的戲迷不計其數。戲迷的後人變成了影迷,影迷的後人還是影迷,代代繁衍。

有了戲台,蛋鎮本該從此民風斯文,歌舞升平,才人輩出。然而,逢安史之亂,馬嵬坡之兵變,貴妃落難消息傳來,蛋鎮人憤憤不平,本來要揭竿而起,最後卻只是把憤怒轉化為對戲台的恨。

有一天,來了一個戲班,唱的是《楊貴妃》。

“長安本就一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場……”

這個戲班把看戲的人唱哭了,他們悲憤欲絕,一擁而上,把戲台燒了。

“燒了戲台,殺入長安,替楊貴妃報仇,把大明宮也燒了!”他們點燃火把,怒吼著。可是,待火把燒盡,他們的怒氣也消了,各自回家睡覺。只是從此,蛋鎮不再那麽太平,山賊出沒,民風變得彪悍,官民形同水火,衙門為了平息民怨從沒消停過,這是後話。

又有一天,傍晚時分,從蛋鎮西面的羊腸小道上傳來戰馬的嘶鳴,讓人驚懼惶恐。很快,一隊人馬出現在山坡上,夕陽的余暉把他們的臉映得通紅。他們停下來,猶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走進蛋鎮。

那是一支商隊,五匹馬,二三十人。只有一戴著鬥笠和面紗的人騎在一匹白色的馬背上。走近,才發現馬背上的是一個女人。她在戲台斷垣殘壁前停了下來,摘下鬥笠和面紗,她的臉像月光一樣頓時把昏沉的蛋鎮照亮。蛋鎮人睜開被“月光”灼著的眼睛,驚呆了。眼前的女人國色天香,雍容華貴,絕非等閑之婦。還是楊氏娣認出了她:我家的楊玉環……楊貴妃!

楊貴妃疲憊不堪,搖搖欲墜。那些扮成商人計程車兵趕緊把她扶進楊氏娣的屋子裡。貴妃從馬嵬坡一直往南逃奔,翻山越嶺,專揀偏僻崎嶇、人跡罕至的路走,馬不停蹄地走了一個月多,真的累壞了。

當晚,士兵指揮鎮上的年輕人封鎖了蛋鎮所有出入口,不讓人走漏風聲。楊貴妃緩過氣來,看到了戲台的殘垣斷壁,問:你們怎麽啦?你們不願意看戲?

“稟貴妃,不是的,我們太愛看戲了。”

“那你們為什麽把戲台燒毀了?”

“那是……那是要替貴妃報仇雪恨!我們恨不得一把火把長安城也燒了。”

楊貴妃淡淡一笑:“報什麽仇?我不是還好好的嗎?趕緊把戲台搭起來吧,我想看戲了。”

蛋鎮人連夜搭建戲台。有人拆了自家的房子搬來木頭,有人挖了自家的牆搬來磚頭,有人潛入冰冷的蛋河撈沙……第三天,戲台奇跡般重新搭了起來。楊貴妃坐在楊氏娣門口,看了一場戲,唱的也是《楊貴妃》呀。楊貴妃看得淚流滿面,旁人也是唏噓不已。

第四天,貴妃悄然離開了蛋鎮,沒有回老家容縣,棄馬換船,沿著蛋河出海,東渡扶桑去了。

為什麽楊貴妃從老家邊上經過而不入呢?

她說:“蛋鎮也算是家鄉了。在蛋鎮看戲也解了鄉愁。”

因為消息封鎖嚴密,除了蛋鎮人,幾乎外人都不知道楊貴妃曾經停蛋鎮四天之久,連唐玄宗也不知道,因而史書沒有記載,只能在野史中找到蛛絲馬跡。戲台正中間的一根台柱上就刻有“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幾個字,超凡脫俗,清雅高貴,那是楊貴妃的手跡。這根柱現在仍保存在文化館,但見過柱子的人都說,切,那字像極李前進的手筆。

李前進處心積慮,自圓其說,把蛋鎮電影院的前世編撰得淒婉動人,感動了無數男女,但遭到了老吳的強烈抗議。

“這是赤裸裸的杜撰和明目張膽的欺騙!妄圖用謊言篡改歷史,用虛假瞞騙百姓!”老吳激憤地說,“連電影都做不到的事情,李前進用一部《蛋鎮志》就做到了。”

據老吳說,蛋鎮電影院的前身確實是戲台,但跟楊玉環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是南宋時,為了說服蛋河河妖不要興風作浪每年淹沒蛋鎮幾次,鎮上的幾個鄉紳湊錢搭建了戲台。這是千百年來鎮民口耳相傳的事實。然而,李前進還是在一片爭議聲中把考證成果強行寫進了《蛋鎮志》,而且,他仍孜孜不倦地訴說著蛋鎮電影院的苦難史:

在數百年間,蛋鎮戲台不知道被燒毀過多少回。有據可查的就有那麽幾回:“陳橋兵變”那年被貴州兵匪燒過一回;嶽飛冤死那年,被蛋鎮嶽姓人放火燒了一回;崖山之戰後蛋鎮人悲憤絕望,自己燒過一回;吳三桂主政西南,蛋鎮人誓死不從,燒毀戲台以明志;戊戌變法失敗,一群三省士子聚集蛋鎮看戲,激憤中,戲台失火,他們抱薪相救……可以說,蛋鎮戲台是在拆了建、建了拆的循環中艱難地走到民國。在袁世凱稱帝那天,1915年12月11日,戲台又一次被學生掀翻,連根拔起。蛋鎮人終於厭倦了這種勞民傷財的反覆,也無力重建,戲台又一次剩下殘垣斷壁,很快雜草叢生,成為雞犬拉屎撒尿之地。沒有了戲台,不看戲,仿佛也能活下去,鎮民心裡對戲台被毀之災也就釋然。

1918年。一天中午,蛋鎮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後生。他身材敦實,面相和善,不像是匪。他一瘸一拐地走進戲台遺址的對面韓保定家,求一頓飯。韓保定是打鐵匠,他住的地方據說正是當年楊貴妃楊氏娣的房子。他生養了四個孩子,窮得叮當響,一家人從來吃不上一頓飽。但這一次韓保定把鍋裡的米飯全端給了陌生後生。陌生後生實在是餓壞了,幾口便將飯吃完。韓保定四個孩子嗷嗷待哺,哭喊著要吃飯。陌生後生有點歉疚,默默離開。數百年來,像這樁小事在蛋鎮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沒有人在意,更沒有人議論和惦記。然而,大概過了半年,一支軍隊來到了蛋鎮,領軍的正是那個陌生後生,他是率兵攻打粵東經過此地。問韓保定,該如何報答賜飯之恩。韓保定不敢回答,是他的第三個兒子替他說的:“我們要看戲。”

那個陌生後生留下了一筆銀子,蛋鎮戲台重新搭建起來,但不再是露天戲台,而是一座堂皇的戲院。

同時,蛋鎮人記住了那個陌生後生的名字:李宗仁。

戲院建起來了,卻很少有戲可看。戲院被桂系軍閥用作講武堂,招兵買馬,訓練軍隊。那段時期,四面八方的年輕人趕到蛋鎮,又分批奔赴戰場。只有空閑時間,講武堂才變為戲院,蛋鎮人和軍士們一起熱熱鬧鬧地看戲。直到三年後,講武堂的牌子才摘下來,再也沒有軍士在蛋鎮聚集過,戲院才真正成為戲院。

鎮上追隨李宗仁的人很多,其中曾千里的祖上曾在焉就是一個。1928年,曾在焉從廣州帶回放映機,戲院第一次放電影。從此,戲院慢慢變成了電影院。現在的電影院仍然是那時的戲院。關於這一段歷史,爭議並不是很大。戲院變為電影院後,一直風調雨順,蛋鎮百姓在電影院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只是1976年9月9日,電影院被火燒了一次。當時縣文工團正在巡演《東方紅》,突然間後台就著了火,火勢迅速蔓延。最後雖然滅了火,電影院也未傷及筋骨,但燒毀了一名漂亮女演員的面容,七名觀眾被踩踏致死。起火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電線失火,也有人說是台灣特務縱的火,但更多人認為是雷電擊中了五六千里外的蛋鎮電影院……李前進如實記錄了各種猜測,不妄加評論,這種客觀、謙遜的治學態度得到了蛋鎮大多數人的讚賞。在大街小巷,各家各戶,如果看到《蛋鎮志》(內部參閱資料),千萬不要大驚小怪,因為它像地下低俗小說一樣確實受到了不問青紅皂白的下層社會的包容和喜愛。下層社會民智未開,百姓頭腦簡單,無力分清是非,容易以訛傳訛,互相愚昧對方。老吳不止一次痛心疾首地呼籲,為了蛋鎮的未來,一定要收繳非法出版物、大毒草《蛋鎮志》(內部參閱資料)。然而,誰也不聽他的。有一次,電影開始放映前,他站在銀幕前,當眾點燃一冊《蛋鎮志》(內部參閱資料),號召觀眾效仿他把家裡的《蛋鎮志》也燒了。結果,觀眾噓聲一片。

李前進曾經多次試圖說服老吳支持公開出版《蛋鎮志》,因為老吳是蛋鎮的“鄉賢”,德高望重,他的支持很重要。可是,老吳不同意,在他看來,李前進的《蛋鎮志》不僅對電影院的歷史胡編亂造,對蛋鎮整個歷史的表述也經不起推敲。

“如果連歷史都不真實,還有什麽值得相信呢?”老吳堅決拒絕李前進,“我絕對不允許你杜撰史實,遺毒後世。”

幾經努力,總有越不過的牆。李前進只好作罷。

然而,突然有一天,高傲的老吳來到了文化館,對李前進說:“我們談談《蛋鎮志》。”

此時,老吳出了一趟遠門剛回來。為了修理放映機,他去了一個大地方。那是他第一次離蛋鎮那麽遠,去一個那麽重要的地方,像楊玉環去了長安城。參觀了許多古跡和博物館,又讀了一些書。他開了眼界,見了世面,跟自己想象中的大不一樣。

“說實話,我很生氣。這一趟門我就不應該出。”老吳說,“但也迫使我把腦子裡的水更換了一次。現在可以談《蛋鎮志》,談《電影院史略》了。”

李前進受寵若驚,猶如遭遇了幸福的閃電,趕緊給他上最好的茶,甚至用衣袖替他擦掉皮鞋上的黃泥巴。他急切地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讓老吳的思想來了一個180度的急轉彎。二人一笑泯恩仇,像久別重逢的兄弟在文化館閉門談了一下午。老吳向李前進描述了他的所見所聞所想。具體情況如何,談了什麽,外人無從得知。老吳沒跟其他人說起過,李前進也遵守了君子協定,對那天談話的內容守口如瓶、諱莫如深。

不過,時間是有縫隙的,李前進也有。李前進畢竟是李前進,本性難移,別人奉承時,他總是按捺不住內心的得意,無意中泄漏了那個下午跟老吳談話的一鱗半爪。

“像電影一樣,歷史原來全是杜撰和欺騙!”老吳說,“你編撰的《蛋鎮志》問題不在於虛假,而在於虛假得還不夠!關於電影院的歷史,你是對的,你可以寫得更多。你就是電影的編劇和導演,死去的和還沒有死的人都是演員,觀眾全看你的。老夥計,我全力支持你。放手去寫吧,甚至你可以把我描繪成李宗仁。”

李前進喜出望外,感恩戴德,緊緊抓住老吳的手,引以為知己。

“但是,我和你不可能有友誼,今天下午只是一次例外。”老吳提醒李前進,不要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上想多了。

刊於《青年作家》2018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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