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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新刊朱山坡:蛋鎮電影院

“小說”欄目本期推出了朱山坡《蛋鎮電影院》系列的四個短篇,在鄉鎮電影院這一飽含著中國人特殊記憶的場域裡,人物的命運彼此交織,調侃的語調之下,情意深厚,風格獨具。

作者談:

我以為隻寫一篇就能足以寄托對蛋鎮電影院的懷念。但當寫完第一篇與它有關的小說後,我才發現自己親手給堤壩撬開了一個缺口,想阻止洪水噴薄而出為時已晚。時值在北京讀書,住在十裡堡魯迅文學院,我有整塊的時間來將靈感變成小說,把模糊的人物變得清晰,我憋了一口氣,連續寫下了十幾篇與電影院有關的小說。每寫一篇,都有莫名的亢奮感,仿佛正在寫一部亙古未有的傑作。在此過程中,竟不知廉恥地對身邊的同學說:今後,當人們談論與電影院有關的小說時,一定繞不過《蛋鎮電影院》。這句狂妄之言,一半是自嘲,一半是自勉。現在我想不明白當初是從哪來的自信。但我十分眷戀創作過程中的亢奮時刻。因為寫小說多年,興奮感就像青春時光正急速離我而去,仿佛不可復得。

作家、編輯推薦:

朱山坡的新著《蛋鎮電影院》系列16篇,發表前我全讀過,寫得十分好,有些篇什可以用“璀璨”“驚豔”等詞來形容,感覺太棒了。想不到《風暴預警期》後他還能從蛋鎮挖出那麽多有趣的人和事。他以電影院為主題的系列性短篇是國際化的寫作,國際上很多作家就是這麽乾的。

——著名作家林白

“蛋鎮電影院”系列的寫作並非是要劃定一片“郵票般大小”的天地,以此“安營扎寨”,相反,其中流露出一位步入中年的寫作者依然蓬勃的頑童心態:如果在自己既有的寫作版圖中,再放進一個有磁力的“蛋”,會發生什麽?於是,正如人們看到的,諸多朱山坡式的敘事元素被重新激活、移動、組合,並未凝結為某種固定的“風格”或“主題”,而是分散在一個由內向外輻射的磁力場中,其中深情的一極與戲謔的一極,相去甚遠,卻又如此協調地統一在一種新的秩序裡。

——《中華文學選刊》執行主編徐晨亮

《深山來客》是朱山坡蛋鎮電影院系列的其中一篇,只有短短六千多字,卻有四兩撥千斤之力。小說在《芙蓉》首發後,就得到各權威選刊的關注,公眾號一推出,當天便在微信和作家群引起熱議,好評如潮。這足以說明朱山坡是國內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也說明好小說不在於字數的長短。能責編這個小說,我十分榮幸。此外,我讀過蛋鎮電影院系列的其他一些篇什,感覺十分好。

——《芙蓉》編輯楊曉瀾

《深山來客》(蛋鎮電影院系列之一)是有深度、有厚度、有溫度,暗藏冰山的短製,彰顯了短篇小說的魅力。作品篇幅雖短,但寫出了兩代人的愛情,寫出了情感感召的力量;寫了對生死的看法,完成了平凡人物、平凡生命的一次次壯舉——情深致遠,真情動人。

——《小說選刊》編輯李昌鵬

作為朱山坡北師大作家班的同學,並且就住在他隔壁,我知道他關於“蛋鎮電影院”的系列短篇是怎麽寫出來的——身為編輯,第一反應是搶稿子。在此前的長篇《風暴預警期》中,蛋鎮電影院已經驚鴻一瞥,《風暴預警期》的故事,就開篇於那則讓人感慨唏噓的《聽電影的人》。《風暴預警期》之中,台風是所有人、所有事的內在動因;而關於蛋鎮電影院的這一系列短篇,電影院這一飽含著中國人特殊情感、獨特記憶的場所,則是所有人表演的舞台。人仍然是小說的核心,但朱山坡的野心不局限於此,他讓台風、電影院成為小說的主人公——至少是“潛性主人公”——他渴望拓展筆下的世界。閱讀朱山坡的這些小說,你很難想象朱山坡會是生活中那土裡土氣甚至有些木訥呆愣的人,可跟他熟識之後,才知道他呆愣背後有精巧、木訥是他對自己的一種隱藏。外在的某些遲緩和內心的過於聰慧,使得他在日常之間,流露出一種不相稱的冷幽默——就像“朱山坡”這筆名的背後,藏著他“龍琨”的真身。這種“錯位”,也讓朱山坡發展出自己標簽式的小說風格:漫畫式的誇張中埋伏可觸的真實、肆虐的“不正經”中有濃烈的真情。可以想見,朱山坡的“蛋鎮電影院”,將會撩起很多人頗為惆悵的記憶。一個個活靈活現的人物,從電影院門口燈光照射不到的暗處緩緩匯集,他們都對入口處充滿期待,他們都在等著朱山坡點名召喚他們進場,開始一場場纏綿悱惻悲歡離合。朱山坡這個總導演,則像蛋鎮電影院的放映員,從一個小視窗裡悄悄往外看,一言不發。

——作家、《天涯》雜誌副主編:林森

配圖:電影《天堂電影院》劇照

騎風火輪的跑片員

待業青年孫吳是蛋鎮電影院的義工,乾活不拿一分錢,但只為電影院乾一件事,就是跑片。

他不愛看電影,對任何電影都不感興趣,卻對跑片有著無比狂熱的喜好。去鹿角、清河甚至更遠的平谷鎮,都樂此不疲,有幾次他還到六十公里之遙的縣城,當天把膠片拷貝取回來。當然,他有一輛堅固的鳳凰牌自行車,還有最好的車技和跑不死的體能。他騎的自行車比大卡車還快,即使是崎嶇不平的山道和沙子很厚的公路,都如履平地,且奮不顧身。因為速度快,猶如騰雲駕霧,猶如喪家犬逃命,人家都說他騎的不是車,而是追命“風火輪”。

“他騎那麽快,分明是去尋死。”見過他騎車的人都這樣說。

有一次,電影《人生》的上映公告貼出去了,票也賣完了,可是直到放映當天的傍晚還沒有拿拷貝。當孫吳按通知趕到平谷鎮時,拷貝卻被白馬鎮橫插進來取走了。孫吳騎車再趕三十裡,硬生生把拷貝從白馬鎮電影院搶過來,回到蛋鎮電影院時,黑壓壓的觀眾正在大吵大鬧,群情激昂,電影院的天花板都快要被罵聲掀翻了。因為放映的時間已到,而被告知由於拷貝無法按期送達,放映改期了。雖然因為拷貝的原因放映改期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但這一次他們期待已久,而且電影院信誓旦旦地保證電影能按時上映,保證他們今晚上就能看到陳衝和劉曉慶,所以他們覺得受了欺騙,要把電影院鬧得底朝天。幸好,孫吳及時趕回來了。他抱著十幾斤重的膠片大汗淋漓地闖進放映室,交到放映員蔣卷毛的手上。當電影開始後,他才癱坐在地上,看起來他快要累死了。剛才還憤怒得像瘋牛的觀眾喜出望外,迅速安靜下來。而有人告訴孫吳:“你的風火輪要起火了!”

他的自行車軲轆熱得發燙,似乎快要燃燒起來了。其實,只是爆了後胎。在去白馬鎮的途中就已經爆了,車軲轆都已經變形了。孫吳因心痛而發飆,揚言一把火將電影院燒了,讓那些不識好歹的觀眾全死光,今後再也不用替他們跑片了。可也就只是說說氣話,聽到他們看電影時發出的笑聲和哭泣聲,他的成就感和存在感瞬間爆棚,轉怒為喜,仿佛他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讓他馬上出發去另一個鎮跑片,他照樣二話不說,轉身就走,生怕別人搶走他的機會似的,腳踏風火輪執著而孤獨地穿行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只要走在跑片的路上,無論黃昏還是黑夜,嚴寒還是酷暑,他都心無旁騖,像一名肩負重大使命的輕型機車兵。

然而,需要跑片的時候並不多。正常情況下,膠片拷貝是通過郵政和班車來往的,只有遇到熱門緊俏的影片時才需要跑片,才會讓孫吳出馬。

而不跑片的時候,孫吳就是一個爛人。

孫吳從不看電影,無所事事,便在電影院抽煙、吹口哨、尋釁滋事、欺負軟弱者、趁黑摸女人屁股,甚至把蟑螂放進女觀眾的胸部,並以此為樂。他五大三粗,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受辱者敢怒不敢言。當然,他欺負的是鄉下人,或外鎮人。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憎惡他。因為他的搗鬼,那時蛋鎮電影院的聲譽並不好。電影院聲譽不好,整個鎮的聲譽也就毀了。外鎮人說了,看一個鎮的人好不好,看它的電影院就知道了,蛋鎮他媽的全是爛人。男人寧願餓死也不吃蛋鎮人的飯,女人寧願守寡也不要嫁到蛋鎮去。電影院院長老吳到縣裡開會,被外鎮電影院的人嘲笑和譴責,臉上無光。老吳斥責勸告過無數次孫吳,但沒起多大作用。孫吳惡習難改,像電影院裡一坨無法清理的屎,又像一根深埋在人們肉裡的刺。

老吳是孫吳的繼父,儘管孫吳七歲便來到了老吳家,老吳養了他十二年,但孫吳從來就不知道感恩。

“因為等你退休後我能接你的班,我媽才願意嫁給你的。”孫吳警告老吳,“如果我不高興,我隨時帶著我媽回荷花鎮去。”

老吳老了,過幾年就要退休。他退休後,孫吳就能名正言順地在電影院上班,成為電影院的工作人員,甚至院長。到了那時,電影院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有一次,外鎮人糾集上百人,開著拖拉機浩浩蕩蕩地來到蛋鎮電影院,聲稱要麽把電影院砸了,要麽把孫吳五馬分屍。我們心裡都明白,他們也不一定非要把孫吳整死,主要是給他嚴厲的警告。

孫吳並非十惡不赦的人,罪不至死。但他嘴硬,要跟一百號外鎮人乾架。

“我就調戲你們的婦女怎麽啦?誰讓她們到我家電影院來看電影?”孫吳叉著腰站在電影院屋簷下厚顏無恥地說。

電影院是政府的,從來就不是孫吳家的。他卻經常聲稱“電影院遲早是我家的”,我們從不加以評價,反正,不管電影院是誰的,我們都得買票才能進去看電影。

孫吳以為靠自己凶神惡煞的樣子能唬住外鎮人,又以為外鎮人不敢在他的地頭動粗。結果,一百號人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撲向孫吳。孫吳大驚失色,見勢不妙,轉身往電影院裡逃,卻被追上拖了出來,扔到大街上,在蛋鎮人的眼皮底下把他揍了個半死,直到他認錯並保證從此以後不再在電影院裡調戲婦女。

法不責眾,而且人家是來伸張正義的,派出所的民警一直在拂袖旁觀,老吳也無動於衷,眼睜睜地看著孫吳被外鎮人拳打腳踢,扒光他的衣服,把新鮮糞便往他嘴裡塞。我們也沒有理由施予援手,因為他們人多勢眾,有備而來,而且正義在外鎮人一邊。我們心裡也盼著有人教訓教訓孫吳。只有孫吳的母親一邊哭喊一邊撕咬著外鎮人,護著自己的兒子。打夠了,外鎮人從容地跳上拖拉機,揚長而去。

第二天,受了極大屈辱和挫敗的孫吳拖著他的母親離開蛋鎮,回荷花鎮去了。那裡是他的出生地,七歲那年隨母親來到蛋鎮後再也沒有回去過。人們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勸老吳重新娶一個。世界上攜兒帶女的寡婦多得是。然而,大約半個月後,孫吳帶著他的母親回來了,若無其事地回到電影院。

“那麽久了,就沒有需要跑片的電影?”孫吳說。

此時,他臉上的傷痕已經好了,沒有留下被揍過的痕跡,而且變得謙遜和彬彬有禮:“請問,最近有沒有好看的電影呀?”

我們對著牆壁上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說,蛋鎮從來不缺好電影。我們的意思是說,就缺少好人。他應該明白我們是在勸善。

孫吳瞧了瞧電影海報,面略帶羞澀,微笑著對我們說:“我也喜歡上電影了。”

從荷花鎮回來後,孫吳再也不在電影院裡耍流氓,而且真的喜歡上了看電影。不跑片的時候,他會規規矩矩地站在電影院最後面看電影,即使是有一排排的空座位,他也不去坐,就站著看,別人笑的時候他跟著笑,別人哭的時候他跟著抹眼淚。似乎是,他一夜之間脫胎換骨,懂得了電影,知道了真善美,學會了喜怒哀樂。他再也不威脅老吳,因為他不打算離開蛋鎮了。看上去,他不再顯得窮凶極惡,臉上多了幾分慈眉善目。他還學會主動去扶起摔倒在地的小孩,帶老人入座,替孕婦找最好的座位。電影院的雜活,比如清掃垃圾、收拾器械,他也幫著幹了,對老吳言聽計從,畢恭畢敬。他儼然成為電影院的模範員工。

當然,跑片仍然是孫吳最熱愛的事業。他對跑片充滿著一如既往的期待和熱情。

只要還有電影院,就需要跑片。只要有人說,孫吳,去把膠片拷貝取回來,孫吳二話不說,騎著他的風火輪離開蛋鎮,奔赴遠方。

據我們所知,孫吳在跑片的途中摔過無數次,掉進過池塘裡、河道裡,車把石頭撞飛,把車軲轆撞成四方形,還摔斷過腿,磕掉過牙齒。但奇跡一樣的是,他從沒有讓膠片拷貝損壞過。有一次他摔昏在水溝裡,被人發現時還死死護著膠片……他就是一名腳踏風火輪奔馳在死亡線上的騎士、獨行客。如果不曾有過斑斑劣跡,他完全可以評得上蛋鎮電影院乃至整個蛋鎮最受愛戴的人。

孫吳最後一次跑片是1986年夏天。

那一年,電影《芙蓉鎮》迅速紅遍全國,從四面八方傳來對它的評價,蛋鎮人迫不及待,強烈要求電影院馬上放映《芙蓉鎮》,一分鐘也不能再等,仿佛再等一分鐘,就永遠與這部電影失之交臂。聽說周邊鄉鎮的電影院都上映了,可是縣裡排片的人仿佛故意捉弄蛋鎮,一直不給蛋鎮拷貝。蛋鎮人按捺不住了,慫恿孫吳去周邊的電影院搶拷貝。

“即使是看午夜場也行!”他們說,“我們要通宵看電影。”

蛋鎮電影院跟縣電影院聯繫了,這一天等平谷鎮上映完畢,就給蛋鎮膠片,但要等到晚上九點以後。

也成!老吳對孫吳說,你去平谷鎮電影院守住放映室,他們一完事,你馬上把片子拿回來,我們半夜十一點放映。

電影票一下子賣完了。這一天晚上,偌大的蛋鎮電影院坐滿了密密麻麻的觀眾。他們在焦急地等待《芙蓉鎮》。

孫吳深吸一口氣,騎著他的“風火輪”直奔平谷鎮。

蛋鎮電影院裡的觀眾從晚上十一點一直等到午夜二點,沒有一個人願意離開。炎熱的氣象把他們身上的汗都榨幹了。賣冰棒的人扛著箱子來回走動販賣冰水。風扇拚命地吹,卻無法把涼意送達人們的身上。人聲鼎沸,孩童喧鬧,氣氛讓人窒息。有人睡著了,有人昏厥過去,有人哭喊說錢包被偷了,有人在座位上接吻,有人一言不合打了起來。放映室的廣播不時說,請大家耐心等待,膠片正在途中,離蛋鎮越來越近了……所有人的心裡都在想著孫吳,愛著孫吳,罵著孫吳,催促著孫吳。

順風耳孔順實跑到電影院外安靜的角落裡,豎起耳朵傾聽,隔三岔五地向大家報告消息:孫吳大概到了雙頭嶺……鎮南村……祠堂背……蘑菇嶺……我們似乎也聽到了孫吳的喘氣和風火輪的咣啷聲。

然而,直到凌晨三點,仍然不見孫吳的身影。我們佯怒要將孔順實的耳朵扯下來。孔順實不服氣,喝令所有人安靜,將耳朵貼到地上,先是左耳,後是右耳,然後抬起頭嚷道:“我分明聽到孫吳在責罵路面的沙子太厚了,太難走了,像紅軍過雪山草地……”我們說,沙子一直都是那麽厚!但沒有你的臉皮厚。孔順實說,你們不相信我,可以去問陸半仙。我們把正在電影院睡覺的陸半仙揪出來,讓他卜卦一下,孫吳到底還要多長時間才能回到。半睡半醒中的陸半仙迷迷糊糊地掐了掐手指說,路上撞邪,凶多吉少,凶少吉多,總之快了。說完又睡了。時間過得異常緩慢,使得最有耐性的人也會生氣。院裡的觀眾群情激昂,不接受退票,有人開始打砸座位,有人威脅要將銀幕扯下來,有人要衝進放映室……老吳心急如焚,又膽戰心驚。派出所警察過來了,要驅散觀眾。可是,他們誰也不離開。有些人要離開,卻被一夥人強拉住。老吳害怕電影院被他們怒火和怨氣點燃了,嘴裡喃喃地呼喊著“孫吳”。

大概是凌晨三點二十分吧。觀眾與警察對峙最激烈的時候,有人高喊:“孫吳回來了!”

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大家蜂擁而出要看個究竟。仿佛是等待孫吳來解救他們。

果然是孫吳回來了。他還在蛋鎮的另一頭,大家便感覺到了他呼嘯而來的氣勢。

他們都踮起了腳尖,伸長了脖子,捏緊了拳頭。有人興奮得要將他高高舉起,有人憤怒得要將他撕碎。

我們環顧四周,抬頭看天,發現整個蛋鎮都因為等待一場電影而徹夜不眠。這個時候,喧鬧才達到了沸點。

在昏黃的街燈中,我們看到孫吳騎著車,背著膠片,從芒果大街那頭向電影院馳騁過來,像草原上狂奔的野馬,像從高山衝下來的猛虎。

在電影院門口焦急地等待的觀眾發出海嘯般的歡呼聲。一些壞了多時的街燈此刻竟突然全亮了,芒果大街像盛大節日那樣燈火通明。

觀眾湧到芒果大街之外,列隊迎接孫吳勝利歸來。剛才還很憤怒的人轉怒為喜,怨聲載道的人閉上了嘴巴。我們追著孫吳跑。

孫吳瘋狂地踩著自行車,風馳電掣,像離開了地面,在空中飛行。

我們對著他喊:“孫吳,到了,慢點!慢點!停,停!停!”

可是孫吳停不下來。也沒有搭理我們,從我們中間飛馳過去了,像一個幽靈的影子閃過。

孫吳到了電影院門口,老吳大喊一聲:“停!”

孫吳停下來了,一頭栽倒在地上。我們去搖他掐他人中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了呼吸。自行車的軲轆、鏈條熱得滾燙,輪胎快要燃燒起來了,而孫吳的身體逐漸冰涼下去。

我們悟想起來,他騎車從我們中間經過的時候,我們就沒有聽到他的喘息,手腳僵硬,面無表情,目光呆滯。關鍵是後腦杓滲漏著血,滴灑在大街上,像是來不及擦拭的汗水。

由此可以推斷,孫吳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死了。

那天夜裡,蛋鎮電影院終於放映《芙蓉鎮》,才一會,觀眾便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看得津津有味,另一部分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散場的時候,大街上晨光初降,這兩部分人如夢初醒,揉著疲憊的眼睛,紛紛責怪老吳:放映晚點太多了,像去往北京的火車。其實他們是指桑罵槐,埋怨孫吳。

“途中他是不是暗地裡拿著電影拷貝到了另一個鎮電影院賺了外快?”

後來,我們弄清楚了,晚點的原因是平谷鎮電影院放映過程中出現了幾次“燒片”,放映機先後壞了三次,誤了時間。回來的路上,烏雲遮掩了月光,“風火輪”撞上電線杆,孫吳摔破了後腦杓。孫吳用一把泥土堵住後腦窟窿,掙扎著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繼續趕路,飛車狂奔,半秒也沒有耽擱。

真不能怪孫吳。

全世界都給我閉嘴

有時候,電影院比菜市場好不了多少,嘈雜聲不絕於耳,讓人不勝其煩。尤其是遇到沉悶無趣的電影的時候,觀眾們寧願在電影院裡嬉笑打鬧,也不願意提前離開。

“我們買了票進來的,憑什麽不坐夠時間才走?”

鬧哄哄的,不像話。仿佛是他們花錢不是為了看電影而是來嬉鬧的。

然而,常常有一個人忍無可忍,猛然從觀眾中間站起來,用震怒的聲音對著所有人命令:“全世界都給我閉嘴!”

聞到此人的怒吼,所有的人都立即安靜下來,硬著頭皮繼續看電影,即使是聊天,他們也只能把頭埋到座位底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竊竊私語。

怒吼者袁更凱,在對越自衛還擊戰中,被炮彈震聾了耳朵,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剛從部隊退伍回來,成為供銷社的電管員。如果不是因為耳聾,他早參加英雄事跡報告團巡回講演去了。沒有服役之前,他也經常到電影院看電影的。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白面書生,溫和、斯文,很安靜,女人都喜歡跟他坐在同一排座位上看電影。從前線回來後,他的脾氣明顯壞了,在菜市場、街道上,常常怒對旁人:“全世界都給我閉嘴!”儘管自己幾乎什麽也聽不到,但他還是嫌這個世界太嘈雜、太喧囂了。他還經常忘記洗頭洗臉,蓬頭垢面,目露凶光,像頭野獸。大家只好對他敬而遠之,背後都稱他袁聾子。

“袁聾子來了。”如果在路上遇到袁更凱,人們都相互警醒,把嘴巴閉上。在安詳平和之地,完全沒有必要激怒一隻獅子。

袁聾子看電影特別投入,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仿佛生怕聽漏了一句台詞。電影到了精彩處,別人會激動,會感慨,甚至潸然淚下,但他變得坐立不安,好像被他們的喧鬧聲干擾了。

“全世界都給我閉嘴!”他猛然站起來警告所有的觀眾。

可是,全場沒有任何人說話,除了電影裡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嘈雜聲。人們都聚精會神,看得十分投入,反而是他的怒吼把沉浸於電影中的大家驚嚇了,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來。觀眾們沮喪地發出一聲歎息。但他們習以為常了。

袁聾子怒吼後坐下去,繼續看電影。觀眾們很難再集中精神到銀幕上了,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袁聾子突然又站起來怒吼一聲,把他們嚇得心驚肉跳。

後來,大夥也就有了默契,凡是看到袁聾子進電影院,嘴巴便不再隨便動,至少不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張開嘴巴。因為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對觀眾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誰在觀影時說話或嬉笑,他會怒氣衝衝地走過去,輕則警告你“他媽的別吵鬧了”,重則給你一記耳光。他是從戰場回來的,見過的屍體多得蛋鎮電影院堆放不下,誰敢跟他較勁啊。

然而,有一個人不在乎也不悚懼袁聾子,就是榮春天。不看電影時,他不苟言笑。他在看電影時也很專注,不容別人打擾。但在大家都專注看電影時,他會在黑暗中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把整個電影院都震顫了。他看電影的時候笑點特別低,銀幕上的人一個滑稽的不顯眼的動作都能引起他的大笑。有時候,還笑中帶著哭。他的笑,一驚一乍,讓人覺得突兀,莫名其妙,影響了別人,令人厭煩。但沒有人敢笑話他、阻止他,因為他比袁聾子還早一年退伍回來,而且他的右腿留在了越南戰場。只是兩個人平時從不來往,在路上見面也不搭訕,形同陌路。因為入伍前他們曾經是情敵,同時喜歡上“新時代發廊”的柳州妹,為此打過架。榮春天曾是蛋鎮打架鬥毆的常客,出手凶狠,人見人怕。而袁聾子比榮春天身體單薄柔弱太多,但為了柳州妹,他冒死跟榮春天幹了一架。輸了,頭破血流,滿臉糞土。榮春天也沒有贏,被袁聾子啃掉了左胳膊的一塊肉。鷸蚌相鬥,漁翁得利。結果森工站的“菜鳥”顧東鵬娶了柳州妹。袁、榮心結一直未解,從戰場上回來了,仍然視對方為仇敵。看電影時他們心照不宣地遠遠地分隔開來,從不靠近坐在一起。

有一次,電影才開始幾分鐘,在常人看來沒有任何可笑之處,榮春天卻在前排的中間座位上突然發出了“哦哈哦哈哦哈哦哈”的笑聲,觀眾們集體發出了一聲“籲”表達抗議。但榮春天並不在意別人的抗議。

“我花錢看電影,當然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榮春天說。

榮春天說得理直氣壯,沒有人敢反駁。“哦哈哦哈哦哈哦哈”的笑聲像失去了控制的汽車,根本停不下來。大夥十分厭煩,希望有人阻止他,讓他遵守電影院基本的禮儀和規矩。

我們最盼望見到的一幕終於出現了。

袁聾子從後排座位上站起來,穿過十幾排座位,徑直走到榮春天身邊,朝他一記耳光打過去。

“全世界都給我閉嘴!”暴怒的袁聾子對著榮春天吼叫。

全場觀眾都聽到了這一記蛋鎮有史以來最響亮的耳光和怒吼。放映機投射的光束正好照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我們看到了袁聾子因憤怒而變得猙獰的臉。榮春天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我們無從得知他的表情。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兩人身上。放映室中止了放映,打開了電影院的燈光,似乎是為讓大家看清楚這場一觸即發的現實中的大戰。

坐在周邊的觀眾主動往後退縮,退到自認為安全的位置。口哨聲此起彼伏。氣氛迅速被點燃。

兩個參加過越戰的退伍兵就要在電影院開戰了,人們緊張得大氣不敢出。

袁聾子似乎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了什麽,怒氣迅速消退,人明顯蔫了。但他沒有離開,而是等待榮春天的反撲報復。

然而,榮春天沒有出手,甚至沒有站起來。一直坐著,若無其事,只是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假腿。

時間過去了兩三分鐘,榮春天仍然一動不動。袁聾子戰戰兢兢,突然像孩子一樣害怕地哭了起來。我們莫名其妙,又措手不及。

此時,電影院院長老吳匆匆走過來,撫了撫袁聾子的背,然後像摟著兒子一樣把袁聾子帶出電影院。

一切恢復了正常。電影繼續。大夥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但他們意猶未盡,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嗡嗡的嘈雜聲越來越大,淹沒了電影。

榮春天猛然站起來,回過頭來,用他的假肢使勁地敲打著椅背,對所有的人怒吼:“全世界都給我閉嘴!”

所有人瞬間閉上了嘴。全場肅靜,像大戰過後的戰場。

榮春天坐了下來,重新穿上他的假肢,專心看電影。此後,他再也沒有發出過笑聲。

電影結束後,我們都在議論袁聾子和榮春天如何了結新仇舊恨。大夥預測了很多種情況,單單決鬥方式就為他們安排設計了二十多種:徒手空拳,刀斧互砍,長槍短炮……這是單打獨鬥。另一種方式是各自糾集人馬,在電影院門口群毆。如果是打群架,我們內部馬上分裂成了兩個陣營,有加入榮春天一邊的,有效忠袁聾子的,如果這樣將不可避免地出現兄弟反目、朋友互毆的荒謬情形。因此,我們都希望榮春天和袁聾子一對一決鬥,以免影響蛋鎮的安定團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們所有的預想都沒有出現。第二天晚上,當我們早早走進電影院時,發現空蕩蕩的前排已經端坐著兩個人。他們緊挨著,親密無間,像兄弟一樣,肩並肩地坐在一起,耐心地等待電影的開始。

走近仔細一看,果然是袁聾子和榮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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