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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陳彧君:故鄉不只在我的畫布上

他曾經從家鄉陽台一角的植物畫起,畫面逐漸蔓延開去,不得不一張接一張地拚接紙張,最後變成了巨幅森林,妖魅的精怪出沒,人類建築殘骸若隱若現,不知道是遠古還是未來,仿佛空間消滅了時間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8期

文 |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發自北京

全文約3752字,細讀大約需要8分鐘

“這不是一次回顧展,因為我還年輕。”北京唐人的兩處空間裡布滿了陳彧君近十年的作品,卻更像是一場出發。甚至連展覽名稱都如那些初露頭角的藝術家那樣用了個人的名字。

陳彧君當然不是初次登台,作為新生代藝術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員,他在市場以及海外都有著不俗的交易記錄和展覽記錄。但他寧願把自己定義得更青澀一點,以便保持一種面向未來的生猛姿態。

我的家鄉木蘭溪

跟許多福建藝術家一樣,流浪與鄉愁是他們作品中的基礎經緯線,好讓他們在漂泊中反覆確認自己的坐標。陳彧君的家鄉是莆田的第二僑鄉,那裡的人口幾乎分為三等份:3000人在本地,3000人在海外,還有3000人在中國的其他地方。當地沒有多少田地,離開幾乎是一種宿命,但是福建文化骨髓裡的安土重遷和濃厚家族觀念,又會讓這些遊子始終覺得自己的風箏之線牢牢拴在家鄉,拴在那些造型崎嶇的龍眼樹上。

“因為資源有限,靠果樹收入也有限,所以漂洋過海討生活很常見,幾乎每家都有親戚在馬來西亞,在印尼,要麽就是在台灣。然後就是念書,好跳出這個龍門。我們村高學歷的人特別多,以前考進士,現在是考北大、清華。你去看這個村莊的文化密度非常高,出了很多狀元,大學校長、院士、科學家、作家……甚至連馬來西亞的作協主席都是我們那的人。”

木蘭溪算是莆田的母親河,雖然名字聽上去溫婉,卻是一條巨大的小溪。流經五六十公里,水面寬闊,水流淵深,發大水的時候尤其蔚為壯觀。在陳彧君的少年記憶裡,幾乎每年雨季大家都卷著褲腿泡在水裡,在自家客廳裡抓魚。經過了長時間的治理,木蘭溪才回復了那種寧靜深沉的美貌。

研究社會結構的變化和宗族社會的變遷,福建會是一個有趣的樣本:地方上有很多力量,大姓和小姓互相牽製平衡,政府負責建設管理,村裡輪流推舉的長老則負責祭祀和婚喪嫁娶——“分管神和世俗的這一部分”。小小的一個村莊,寺廟竟有八座之多,道路的每個拐角處都站著一個土地爺爺。過年的時候更是忙到腳不沾地,拜完如來拜老君,拜完關公拜灶神,拜完媽祖拜觀音……各路神仙多元融合,哈利路亞。這些現實魔幻主義的日常,形成了陳彧君作品裡的“口音”。

他和他的哥哥陳彧凡從2008年開始創作“木蘭溪”系列,當時正是當代藝術市場最熱鬧的時候,各種流派粉墨登場。“我不排斥人家這樣做,但自己就是無感。那我的興趣點在哪裡?每年過年我都會回老家,會覺得家鄉有一些東西始終在吸引著自己。”他們搜集了許多成本低廉可控的材料:碎木頭、老家具、繩子、廢棄的建築材料……徒手搭建起一個介於具象和抽象之間的故土家園。

“木蘭溪是一種象徵,河是流動的東西,代表不同區域之間的鏈接,這跟我們僑鄉文化的概念比較吻合,我們現在回頭去看,很多東西都處在流變中。”這個系列在不同的地方轉換出不同的名字,“木蘭溪”、“木蘭渡”、“木蘭厝”……都是人與時空的關係。建築材料的粗糲和簡硬,內裡是時間磨蝕帶來的柔軟。這批與當時流行完全不同的作品很快贏得藝術界的好評,在皮力把這些作品帶到勵畫廊做展覽之後,被希克收藏,現在藏於香港的M+ 。

木蘭溪-厝,陳彧君、陳彧凡,以色列佩塔提科瓦美術館,2017 圖 / 受訪者提供,攝影 / Elad Sarig

這個系列從杭州出發,一路巡展,並生長變化,北京、上海、柏林、萊比錫,比利時、以色列……他發現家鄉概念並不狹窄,每個人的記憶都有自己的鄉愁。“在以色列,我發現華人對家園和家族的概念,在猶太社會中也有相似的映照。每當作品流動到一個不同文化屬性的地方,我們都希望碰撞出不一樣的意義。比如在台灣做展覽,”台灣對福建人來說,仿佛飛地似的另一個故土,“小時候就覺得福建跟台灣有一種關聯,常常接到台灣飛機帶來的宣傳單、氣球、壓縮餅乾,好像在對岸有另一個世界,離自己很近又很遠,是讓自己有幻覺的地方。而木蘭溪最終也是流入台灣海峽。這種同根的關聯,對我們啟發很大。”

臨時建築,木頭、有機玻璃、丙烯,2015 圖 / 受訪者提供

空間遊戲

走進唐人的展廳裡,狹窄的木工走道提供了一個人為的逼仄空間,陳彧君故意要把你導向那個視覺中心,一座舊木板搭建的吊腳老屋,書本切割和報紙粘貼成為牆壁,旁邊有曲折的回廊,老屋的頂部,一座傾斜的梯子正匪夷所思地探向天空,像某種祈求和張望。

對面的大片白牆上,是近十扇斑駁的老式木門,以某種等級制度,自上而下地排列著,因為有天光照耀,也帶了某種宗教式的威儀,仿佛十字架。那是大家族的序列,但是也越來越趨向式微。眾兄弟齊齊排開的家族格式,到了最後一層,已成獨門獨戶。

“如果不是藝術家,我可能會是個木匠。”他熱愛做木工,更喜歡因地製宜,就著手邊的材料,現場即興創造。這些,是他師承於中國美術學院綜合繪畫系的訓練。但相較於他的裝置,他繪畫裡的空間感更加值得玩味,他擅長用筆觸玩空間的遊戲:比如用非常平面、二維的形式,畫出奇形怪狀的家具,從而營造出在現實中不可能的扭曲空間。又或者反過來,用最一目了然的室內三維空間,營造出平面般的感受,畫面上粘著千絲萬縷的絲線,仿佛畫家只是畫出了一大方泛著珠光的牆紙。有時候畫面上擠滿幾十雙破破爛爛的舊鞋子,每一雙都被狠狠穿過,像被透支的生活,像走不完的路,像無數昨日被集體埋葬的墳場。但是,你站遠了一瞧,又仿佛堆滿了青口的盛宴。他愛用髒顏色,幾十種髒顏色在他手裡被玩出層次,越是髒舊的顏色,就越要畫出絢爛之光。

花磚、木門、老屋和植物,是陳彧君繪畫題材的關鍵詞。他曾經從家鄉陽台一角的植物畫起,畫面逐漸蔓延開去,不得不一張接一張地拚接紙張,最後變成了巨幅森林,妖魅的精怪出沒,人類建築殘骸若隱若現,不知道是遠古還是未來,仿佛空間消滅了時間。他也用綜合材料畫了大量的讓人聯想起花磚馬賽克的畫面。有趣的是,當這些明顯帶有南洋熱帶裝飾風的豎版畫並列擺放在一起時,竟奇異地出現了哥特教堂彩繪玻璃的味道。這也是地緣文化互相投射的一個隱喻吧。

陳彧君在唐人的展廳用舊木料搭起的家園,對面牆上是層層遞減的家族木門 圖 / 受訪者提供

故鄉正在消失

他的若乾條彼此平行、迄今仍在生長的系列,其實內核都是故鄉:他把這種跟故土之間若即若離的漂浮感,延伸到了更大範圍。比如《亞洲地境》系列,試圖討論整個亞洲的地緣政治與文化張力。

作為藝術圈的“模範生”,陳彧君做過一次不太靠譜的跨界——他差點成為改造家鄉的總設計師。那是建立一整套生態:建立民俗藝術博物館和華僑博物館、古建築維修改造、景觀規劃、策劃可持續發展的鄉村旅遊經濟、為地方土特產做品牌塑造、在土地問題上平衡村民的利益和政府的利益、提升地方就業率……在接了政府的這個委託之後,陳彧君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投入這個項目,並且樂在其中——他曾經在藝術作品中創造過那麽多次故鄉,這一次,似乎他可以把故鄉本身做成一件可持續的藝術品了。

不但沒有收入,他還自掏腰包,奔波於上海和莆田之間,跟文化局、區委、鎮政府開會,跟台灣的綜合設計團隊反覆調研和出方案,進行各種可行性論證,個中複雜程度,遠勝於他所有裝置的總和。那段時間,連他太太都忍不住問他:你到底想乾嗎?你還是不是一個藝術家?

“我總覺得藝術的圈子太小,藝術家做的事情看起來很熱鬧,但是出了這個圈子,問起來別人根本不知道。而那個社會項目,卻是我可以為家鄉真正做一點改變的機會,也是藝術跟社會直接發生關係的機會。”他不惜自我審判:創作了那麽多跟故鄉有關的題材,如果有一個讓故鄉更美好的可能性放在眼前,自己卻不去做,也不願意有任何犧牲,那他的藝術就是虛偽的。

藝術家以一種理想主義的熱情投入了這種“不務正業”。“對鄉人來說,能在家掙錢,是幸福感的一個很大要素。留在故鄉的同學對我說,你要是真能引進什麽項目的話,就有事做了,不然,我們是絕望的。”他理解村人那種割裂式的痛苦,在家鄉他們只需要掙不多的錢就可以過活,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桃花源式的封閉鄉村了,年輕人都去了城裡,父母在鄉間的收入要補貼孩子在城裡買房。“父母在鄉下掙錢,卻要在城裡消費。年輕人在城裡無法立足,卻又不願意回到鄉裡。村裡很多人都炒股,還有玩六合彩,不正規的,猜數字,賭大小……幻想可以一夜暴富,”改革的痛點在人,鄉村改造的要義,審美不是核心,核心是改變生態,提供就業,讓人回到故土。這個對家鄉始終懷抱熱忱的藝術家,開始操起了政治家和企業家的心。

“有可能會出現一個非常可怕的結果,就是我去改造鄉村,由於引進了很多不同的力量,反而把我原來那個鄉村給搞丟了。這當然是最壞的一種可能性,但是如果我們因為害怕,就什麽都不做的話,鄉村也在消失,一旦人們紛紛離開,鄉村就被拋棄掉了,老房子再不修就要倒掉變成廢墟。房地產商會把老房子全部推掉,蓋起一模一樣的新房子。我們的下一代將沒有故鄉,也無處憑吊。跟我同一代的人,已經進入城市生活的,再也不願意帶孩子回來了,說蚊子多,麻煩,破破爛爛的,有什麽好玩?只有我每年寒暑假都帶小孩回去,讓他從小就知道這裡是我們的家,讓他像我一樣,對老家建立起一種情感。”

項目前前後後忙碌了一年多,結果如何呢?結果是,因為地方領導被調職,項目目前暫時擱置,也許永遠擱置。藝術家小陳回到了工作室,繼續在木頭和紙上,書寫他的願景與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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