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紅樓 夢與後來

作者

河漢

在童話書籍裡，一般說到王子公主終成眷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後故事便結束了，孩子們看了心滿意足，大人們雖不以為然卻也很少多想……然而在如今這個惡意較真的時代裡也屢遭質疑了——王子公主真的會幸福美滿的生活一輩子？

話說現在還有什麽不被質疑的？是的，王子公主很難幸福美滿的生活一輩子，生活的艱難往往在以後，可是你說破童話又有什麽趣？也並不讓人覺得你有多聰明。童話本就是一場美夢，你在孩子睡前念給他們聽，也無非是希望孩子們在即將到來的睡眠中也有一場美夢而已。

有太多人的童年如同一場美夢。

寶玉也是的。

尤其在那個時代裡，他更加予人以獨享美夢的感覺。

在大觀園中，他日日與姐妹們嬉戲玩耍，吟詩作對。留殘荷以聽清雨，賦雪落而待花開……真是一場美夢啊，美夢中他笑吟吟的在怡紅院中說晴雯：“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麽睡著呢？”又是在瀟湘館中喊著紫鵑：“把你們好茶倒碗我吃……”

但使華園能著夢，不知何日是將來。

可是將來終究是要來的，因為《紅樓夢》畢竟不是童話。

而寶玉的將來是最不難想象的，只能是夢破後的走投無路。

走投無路的賈寶玉無論是深夜打更還是白日行乞，都不過是哀憐，哀憐他餘生的苟延殘喘。無論是出家為僧還是回歸天上也都不過是說明，說明他如何的被繁華社會所棄絕。

你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早知艱難的是以後……那在不艱難的少年時代是否還要活在一場美夢裡呢？

提前看到夢外的人們總是心懷憂慮，像夢裡的寶釵，像夢外的我們，全都提前憂慮著寶玉美夢破碎的將來。

是的，生活也許該未雨綢繆，該提前學習人情世故，該留心經濟仕途，以便成年後在爾虞我詐的社會裡如魚得水的做到爾既虞我便詐，甚至爾未虞我先詐。

只是，如此這般少年的未雨綢繆，壯年的如魚得水，老年的世故圓滑……這一生，你自己活在哪裡？只有牙牙學語的時代是你自己的嗎？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悲涼。

可怎麽著才不悲涼呢？那是否在不艱難的少年時代就該肆意的活在一場美夢裡呢？

即如寶玉一般。

我有一個往來多年的朋友，因為是幼子，頗受父母疼愛。起小自帶文藝細胞，雖生在城郊，竟也音樂美術學了個遍，而後逐日吹拉彈唱的上了大學，一時招無數紅顏盡折腰。老婆追他，也頗費了些周張。嶽父那兒，雖有些瞧不上他的家境，奈何本人實在俊秀挺拔，一表人才，也便任憑女兒嫁給了如夢如幻、一窮二白的他。

他雖不如寶玉那樣金尊玉貴，早先的日子倒也過得自在隨心，至於後來……

寶玉的後來，謾說錦衣玉食皆成幻影，便似水紅顏，也一任東流……縱黛玉未死，有情人終成眷屬又如何？想黛玉體質，能敵得過幾日饑寒？更黛玉心性，又能忍得過幾番白眼？

至若寶釵，倘若只是衣食的艱難，她總可以活下來的，甚至還可以養著寶玉，然而生活又哪裡只是衣食的事，便養著寶玉也不得清淨，剛從夢境出來的寶玉隻怕是心還留在夢裡，而寶釵整日面對得了“美夢後遺症”的寶玉且有得折磨呢，折磨著她，也折磨著寶玉自己。兩人終究是要分手。

而湘雲……歷盡風霜的湘雲真的會與寶玉白發執手嗎？或許會吧，二人一路行乞又是打更，從昏暗的街頭攙扶走過，應當是最感人的一幕，只是也足夠的悲苦與哀傷。

寶玉，所能得到的只能是如此嗎？

是的，他怎麽著都是悲涼。而此時回看年少的快活竟仿佛是飲鴆止渴的肆意。因為終究是悲涼。

只是，為什麽呢？

寶玉不是不通人情，他能明白所有有情的人兒那些深婉的情思並溫柔以待。寶玉也不是懶惰之人，與他所眷戀的紅顏在一起時他一向是安於勞作的。

他只是不能夠去鑽營，不能夠去算計，不能夠奉承巴結，不能夠面對虛偽，不能夠去應對爾虞我詐……

所有這些生存的必備，寶玉全不會。

是寶玉錯了嗎？

還是這“生存的必備”錯了？

我們從小教育孩子們說要寬和善良，要懂得分享，要誠信不要撒謊，然而一轉眼他們即將踏入社會時，我們馬上又自食其言的改口說，社會如何如何黑暗複雜，人心險惡，叮囑他不要太老實，不要輕信別人，要學會奉承領導，不要什麽實話都說……

你說，這社會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有什麽可指責的。可如果是這樣，我們和草原上的獅子有什麽區別？僅僅只是弱肉強食的花樣更黑暗更複雜嗎？而人類文明進步的方向又在哪裡？未來又有什麽美好可言呢？

難道我們可以希冀的美好的未來不是大家各自勞作，安享生活，強者可以貢獻社會，弱者可以得到照顧，沒有必須的巴結與賄賂、無盡的算計與鑽營、難以抵擋的套路與欺辱嗎？

我們年紀輕輕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與溜須怕馬，嫉妒指責著寶玉們的嬉戲享樂……我們終於練就了爾虞我詐，請客送禮，賄賂巴結，弱肉強食……得意的欺辱著寶玉們還要吐上一口唾沫，罵一句：傻逼，誰叫你沒本事！

艱難的是以後……因為沒本事，我那個朋友在婚姻裡折磨了幾年後終於還是離婚了。離婚後的他哪怕只需養活自己，也依舊是艱難的，他門可羅雀的開著一家小吃店，逐日坐在一堆臭鞋堆裡臨摹梵高的星空又是在音樂聲中擺弄著山水盆景……

眼下應付個城管都需要點頭哈腰，又要上供塞錢，哪裡不是煩難呢……別人輕車熟路的事，他做的愁苦不堪。

近些時日的黃昏，我都習慣的呆在他的小店門口坐上一會，說出來的都是煩難，索性也不說了，兩個人各自沉默的看著夕陽落盡後的天宇，任憑晚風一遍遍的吹過來再吹過來，吹散那所有的肆意盎然的年少往事，等待著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

童話故事中，總是說到王子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故事便結束了。你說，王子公主真的能幸福生活一輩子嗎？是的，不一定，很不一定。可是你戳破童話又有什麽趣？童話本就是一場美夢，你念給孩子們聽，也不過是希望他們在睡眠中也有一場美夢而已。

如此，難道八十回的《紅樓夢》竟真的也是一出童話嗎——舍斷悲傷結局的美好童話？誰知道呢。

有太多的少年曾生活在一場美夢中，然後在黑夜中醒來……醒來時沒有璀璨星空，只有無盡的夜風……

你說，要不要提前叫醒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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