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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葛亮:朝花夕拾問金陵

十年前,我完成兩部關於南京的小說。《朱雀》,寫一個華裔青年的返鄉,見識這城市的天氣。《七聲》,寫一個本地少年成長的軌跡,如這城市的民生。

--題記

這城市向被命為傷城,緣起李商隱一句“三百年間同曉夢”。王朝更迭之頻蹙,令人忘記了巨集大和厚重。南京於他人的輪廓,似有一點秦淮金粉的遺韻,再有一分最是無情台城柳的決然。

被經常問及,有關家鄉的種種。儘管內心不期做一個出色向導,但總覺得身體力行,才讓南京外的朋友們感受它的好。春江水暖,必是身處其境,也得其中況味。

這一程,若說下榻在涵碧樓,是其中一妙。身為民國舊都,有中山陵氣韻虯然,亦有總統府的莊嚴中正。涵碧樓正對中山路中軸,地理卻得其清雅。設計可見日月潭行館之性靈,卻亦天氣闊達。依窗展望,揚子江浩浩湯湯,至此卻有靜和之態。夜濃,燈火闌珊處,可思古幽情,六朝遙想。

次日早晨,與悅遊諸君會面。並見一少年,立於花樹之下,神情悅然。知是此行小伴浩天,年輕的鋼琴家。祖籍南京,五歲離鄉,遠赴輾轉美加。如今學成,載譽歸來。少小離家,金陵雖未經滄海,不知可會近鄉情怯。我便帶他一道,與眾讀者看看現時的南京吧。

人類學家張光直有雲,進入一個文化最好的途經,是通過他的胃(One 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 stomach)。說起南京的美食,數年前有個RAP,叫《喝餛飩》。一句“阿要辣油啊”,惹動多少鄉思。問起幾個外地朋友,知道的除了南京大牌檔,便是鴨血粉絲湯。地道的南京美食遠不止於此。

當年寫《朱雀》,起因是秦淮河畔的一間老字號“奇芳閣”。深為觸動,才有了夫子廟、東西市的一段鋪衍故事。世人隻記秦淮風月,夫子廟實以科考文化著稱,鄰近鼎鼎大名的江南貢院。貢院始建於宋孝宗乾道四年。明定都南京,為南直隸鄉試及全國性會試場所;鼎盛時有號舍二萬多間,可見學子之盛。清初,南京為江南省首府,故貢院一直沿用“江南貢院”之名,翁同龢、李鴻章、清末狀元張謇等人皆出於此。這間做清真老號,算是當時知名的周邊企業,尤以和科考傳統相關的食品聞名。如“狀元豆” 和“路路通”。前者是筍乾醬黃豆,後者實是糯米糖蓮藕。食材平樸,名卻可見“學而優則仕”的期冀,多是要為當年的考生討個好彩頭的。好吃的是“秦淮八絕”,“奇芳閣”獨佔兩味,鴨油酥燒與素什錦包。久違於此,再次吃到了家鄉美食,自是展顏。看身旁的浩天,手裡捧了滾熱的艾草糕,心裡自也有一塊化不開的鄉情吧。

朵頤留香,再要拜訪的去處,是朝天宮“蘭苑”。說起朝天宮,即朝見天子之處。歷史可遠溯春秋吳王夫差修建冶城,可說是南京主城的發祥。之後或為寺院、或為道觀、或為學宮。至於明,太祖朱元璋下詔禦賜其名,為朝廷舉行盛典前練習禮儀之所。其後數朝,可謂歷經滄桑。在時南京人記憶中,這建築幾經凋落,已無莊嚴盛大之意,反是一派親近莫名的人間煙火。我曾在《七聲》中寫道:

那時候的朝天宮﹐遠沒有現在的博物館建築群這樣規整﹐有些凌亂。也是因亂﹐所以帶有了生氣。有一個很大的類似跳蚤市場的地方﹐所謂的古玩市集﹐其實是後來的事情了。當時的氣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橋。這市場裡﹐有賣古董的﹐真假的都有﹔有做小買賣的﹐完全與藝術無涉﹔甚至還有敲鑼鼓耍猴賣藝的。

然而,在我的記憶中,也有一個通幽雅處。那便是座落於朝天宮四號,原江南府學的原址上建起的“江蘇省昆劇院”。三十年前,十三名“繼”字輩演員重燃昆曲香火,正淵源於此。

再踏足蘭苑劇場,分外親切。一九八七年,白先勇歸遊南京,在這個劇場,觀摩名角張繼青的拿手戲《三夢》——《驚夢》、《尋夢》、《癡夢》。白先生回憶,“台上,張繼青‘用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滿台的花花草草’”“在台下,我早已聽得魂飛天外,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 我依稀有少年印象。周末下午場,陽光猶在,“二角錢門票,奉送清茶一杯。”前輩朋友、省昆的副院長王斌老師為我續上了兒時記憶。你看,“你父親八十年代帶你看戲的地方,如今整舊如舊。這個劇場,完全搭在古建上。劇場的後台是明倫堂,當年曾國藩的談經論道處。”眼下,我靜坐觀眾席間,台上一桌二椅,微黑似有歲月烙印,大道極簡。台下鼓點依稀,有一年輕人依桌排練。簡素的練功服,不著粉墨。一招一式,法度謹嚴。全然不顧台下,渾然忘我,投入角色演繹。其聲沉鬱有韻,雖無擴音,卻有繞梁三日之感。他是施夏明,與另一演員單雯並稱省昆最紅的“一生一旦”。二十歲時成名於田沁鑫導演的《1699桃花扇》,那是昆曲低迷後的難得盛況。台上,他是風流倜儻的侯方域,唱盡家國己任,才子佳人。在現實生活中,他聽陶喆林俊傑,熱衷攝影。說起來,非遺式微,總是我們局外人的嗟歎。這些年輕演員身上,卻可見傳統藝術複甦當下,更見生機。新舊之好,常變之道。施夏明在蘇州曾嘗試,幔前輕舞水秀,慢吐曲辭,幔後伴奏卻是貝斯、小號等節奏感分明的西洋樂器。他有一張著名的劇照,身著《牡丹亭》柳夢梅的戲服,泰然立在人頭攢動的地鐵裡。如今,其在台上水袖翩綪,鋼琴家浩天為其所感染,似有交響靈動在耳。古今穿越,亦中亦西,恍然驚夢。

若說藝術,也是日常。在南京是有老傳統。吳敬梓先生在《儒林外史》中寫金陵,謂“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領略南京人善將人生活成藝術,至今如是,有一處便要去。陶淵明吟出“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看見門口的石吞,疏疏籬落,便是“柴門”茶館。這是竹西佳處,卻坐落在玄武湖北面,中山門鬧市附近工廠區,可謂大隱於市。設計師田衛新,將一處廠房改建,分一年四時主題,各設有蕉窗、雪堂、雲舍、樸廬四個大小不一的包間。白牆青瓦、 池水台階。大廳內陳設,也極盡樸拙。迎面是“滿目青山”的匾額,便知合陶公悠然見南山之境。條幾杌凳,上有賞石文玩錯落其間。入門圓窗,又為一絕。窺可見人在景中,或人原已為景。

知我返鄉,一眾好友,專設雅集接風。這亦是柴門的傳統。同好知己,品茗,鑒古,唱曲、閱書,不亦快哉。這日以昆曲曲會為引。以慣例《牡丹亭·皂羅袍》合唱開場,昆笛為伴,不知為何在我聽來,竟也是脈脈鄉情流轉。老少“昆蟲”,南昆北曲相和。《玉簪記·情挑》到《西樓記·拆書》,婉約至蒼茫,見薪火相承之意。

柴門之名,還有私房菜。那日我有口福。說起來,都是南京的家常菜,鹽水鴨、蒸雙臭、炒馬蘭頭,不一而足。雖非異饌,卻處處可見精致心思。有道剁椒魚,做成百鳥朝鳳的擺盤,可以驚豔形容。這些出自一劉姓阿姨之手。我去廚房探望,她歡喜非常。阿姨是南京土著,子女移民國外,生活富足,衣食無虞,家裡用著全職保姆。她來“柴門”燒飯,有大廚玩票的興致。食材自要是最新鮮的,菜式亦經常嘗新變換,將客人作家人照顧。平樸如她,烹飪是和打麻將、過日腳一樣的實在內容。與她道別,但見廚房外竟掛著一對摩崖拓片,“不此不彼,不智不愚”。維摩詰言,會心處,竟暗合南京人的心志。南京人過生活,可不就是無可無不可的辯證,被外人稱為“蘿卜氣”。內裡全都是寒暖自知。

驅車回城,在“南京1912”民國舊築用過中餐,便去附近南京圖書館的文創中心,拜訪好友的藝術工作室。在一樓玻璃天棚下,遠避熙攘,有如此一間通透所在。遠有草書《心經》垂簾,如揮毫於天地之間。友人驊璽稚齡習書,是圈內聞名的青年書法家。行楷隸草皆擅。由柳公權玄秘塔碑,至歐陽詢九成宮碑。懸腕寒暑,鍛造了一顆水墨“老靈魂”。然而,其與弟妹草創藝術工作室,初衷卻是將傳統文化以時尚呈現 。“我們想創造一個透明盒子,不止是太空,而是裝的下人與人、人與時間、人與美學、人與藝術、人與生活的交集,和林徽因說的一樣:這是立體的構畫,設色在小生活旁邊,所有的顏色、聲音、生活的滋味全在那裡,停住。”在她看來,打造這樣一個開放性公眾太空,就是要打破菁英文化與生活日常的壁壘。所謂陽春白雪,因無所阻隔,皆在大眾的視野中,是可親近甚而參與其中的。

工作室長年與生活方式平台“置愛”展開線上合作,致力推介南京籍青年藝術家,如卞少之,劉瑩瑩等。“這樣做我自己也頗有成就感,讓南京以外朋友感受這座古城裡誕生的藝術,並非只是傳統古板。藝術家也不是老舊的,他們年輕,有想法,身上充滿了活力”。她也專為大眾開設系列體驗課程,引領普通愛好者直接進入傳統藝術的創作。課程類型豐瞻紛呈,包括工筆繪製花鳥扇面、製陶、520書法情詩、 昆曲欣賞及化妝。“如這次‘石不可言最動人’的主題課程,就是以篆刻表達當下人的情感,很受年輕朋友的歡迎。傳統藝術並非高不可及,只要心有熱愛,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

外面炎夏酷熱,工作室裡清靜如桃源。一眾友人,坐看圖書館內動靜來往,品茗暢談。驊璽見到浩天,分外驚喜。原來也是舊日故知。可見藝術猶如氣場吸引,太空與時間,並非阻隔。隻假以時日,百川歸海。及至道別,驊璽題扇面贈與浩天,上書我新書《問米》中句,“歲月不言,終將為你封存時間。”是的,這城市因其古老,常為靜默。但每一點有關時間的回憶沉澱,都彌足珍貴,帶著一點厚度與溫度,於我們心間縈繞不去。

黃昏時分,我們在夕陽下望這古城,心裡都頗為感懷。梅園新村,往日的民國巷弄,似有凋落,今皆藏進經年煙火。雞鳴寺,遠望紅牆綠樹掩映。想念春時櫻花繁茂,不知又是何種盛境。北京東路的景物依然,雪松蒼柏,那是我學生時期,日日返家必經之路,如今仍覺得親切非常。路過和平公園,看見勳士塔,忍不住故地重遊。

在公園裡漫步。幾處散落的,是附近的居民。多半是退休的人。休憩,聊天,鍛煉。這個年紀的南京人,並非因遲暮而持重。相反地,有一些舒展的孩童氣。塔下,遇到數個打牌的老人。他們就地取材,架起了小木桌。對陣正酣,面有怡然之色,似並不覺圍觀的我們驚擾。浩天很興奮地說,他們在打“摜蛋”。這是流傳於江南的牌戲,浩天離鄉已久,卻也頗擅於此,眼神裡是盎然興致。一個大爺呷了一口茶,讓出位置,歡迎浩天進入戰局。浩天欣然迎戰。鋼琴家輕撫琴鍵的手,摸起牌來也是似模似樣。酣暢處,眼睛裡有些自得的純真笑意。我們不禁會心,這年輕人心中對家鄉的掛念,或將也因為這些細節,在重洋之外回暖。

夜晚,在獅王府的尹氏湯包店,與眾友吃上幾個小籠,是這間老字號的招牌。湯汁由舌尖流入腹中,濃鬱的香味氤氳不去。看著一個大司機走出來,額上有細密的汗珠,卻帶著喜色,或是勞作後的快意。這是我的家鄉,有她的舊,也有她的新;有她沈甸甸的歷史,也有舉重若輕的民生;有她的優雅和粗礪,有她的鏗鏘與憂傷。這個城市所有的真實,凝聚於此,叫作“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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